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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十二胡同小巷,正午時分,往日熙熙攘攘的義診隊列,早已盡數散去,空蕩蕩的舊磚巷染著金黃的、火辣辣的陽光。

    老槐樹分岔的枝椏,如今長成繁複茂盛的樣子,綠蔭如蓋,在顆顆灰白小石子拚起的路徑上投射下一團大大的、邊界模糊的陰影。

    薛梟低垂著頭,雙手抱胸,半靠在老槐樹樹幹上,腳下飛踹起四五顆小石子,聽石子落在地上“叮叮咚咚”的聲音。

    “叮咚”聲響之後,是急促的腳步聲。

    薛梟抬頭,是山月。

    山月神色克製,但閃動的睫毛像被雨打濕的蝶翼。

    薛梟抬起下頜,言簡意賅:“他在麵。”

    “如何?蕭大夫可診過?”一開口才知,山月語腔微微發顫。

    薛梟再次低頭:蕭郎中剛走,把完脈便搖頭,直言道..早就是油盡燈枯的死相了,又日日與藥效強勁的毒藥為伴,心脈氣息早已虧空,他不知哪來的心勁撐了這久.若真為他好,就放他走吧,別撐了!”薛梟身形緊繃,像一張拉滿的弓,答非所問、文不對題,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他在麵。”山月深吸一口氣,折身推門,徑直入內。

    晌午時分,透著隆夏的炙熱。

    間卻莫名地有股寒意,四周充斥著濃重的藥味,牆角桌上摞著成堆疊的醫書、古籍,窗邊晾曬著兩個碩大的簸箕,頭的藥材經炮製後又幹又硬,光影透過竹編窗欞斑駁灑在藥材上,無端端平添幾分孤寂。床幔被拉起,亦擺滿書冊古籍。

    程行鬱蜷縮在床畔的暖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被褥,他半眯著眼,卻在山月看過來的時刻,如電擊般睜開眼,宿命般與山月對視。

    程行鬱眼神始終澄澈,這一點無論是在鬆江府,還是京師,無論是在治病救人,還是安撫開解,都不曾有過變化。

    山月鼻腔湧起酸澀,卻眨著眼,抬起頭,似與摯友隨意調侃:“有床不睡,睡凳子,程神醫真是有意思。”

    程行鬱眸光亮亮的,跟著笑:“神醫、奇才、將星...哪個有本事的人沒有一些怪癖呢?”山月輕嗤一聲,端起矮凳坐到他身側,看他雙手枯槁,皮膚像樹皮一樣皺巴巴地緊著。

    山月如同被火星子灼傷了眼睛,騰地移開,語態故作輕鬆:“哪有自己說自己有本事的!真是臉皮厚!”

    程行鬱艱難勾起一抹笑,語氣是真正的輕鬆:“我這輩子一共救了八百七十一個人一一我就是有本事啊。”

    山月被“一共”兩個字哽住,深吸一口氣,側偏開頭。

    瞬時沉默下去。

    “..我昨夜夢到小黑了。”

    程行鬱輕聲打破沉默。

    他怕山月不記得,解釋得很詳細:“噢,就是那個,在鬆江府時疫中為母親來求藥的小夥兒. ..皮膚黑黑的,胳膊腿兒瘦瘦的,愛和水光打嘴仗那個小孩子。”

    “嗯。”山月亦輕聲答:“我記得。”

    “他是我救下的第一百個人。”程行鬱目光直勾勾地平視前方:“夢,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知道是他. . .老輩兒說在夢看不到臉的人就還活著,他活得好好的,我挺歡喜的。”

    “恩嗯。”山月低垂下頭,雙目灼熱,卻倔強地不肯讓淚落下來。

    程行鬱蜷在暖榻上,仍笑著:“山月,我要走了。”

    “你..你別胡說!”

    山月鼻頭如灌鉛:“你別胡說,你不是有本事的神醫嗎?你會針灸啊!幾根針下去不就好了嗎?你若沒力氣,我就去把水光接出來,她是你教的,青出於藍勝於藍,你不能做的事,她能做. .她能做的呀”程行鬱手一點一點挪到山月手側,掌心顫顫巍巍地覆上山月的手背。

    掌心因常年接觸藥材而粗糙,卻又很冰涼。

    “死生不過尋常小事。”

    程行鬱聲音平緩,如一汪潺潺流淌的清泉,他一邊說著,一邊緩緩閉上眼:“我的時辰到了,我的心願已了,我該走了一一山月一”

    這輩子他第一次請求山月幫他做一件事:“山月,幫我將窗戶關起來吧。太陽太大,有些涼。”山月轉頭看去。

    隆夏正午的陽光,從歇開的窗縫中傾斜而入,如一汪澄澄的深潭泉水,深不見底卻碧波無魚。山月回過頭來。

    就在剛才,程行鬱已經徹底闔眼。

    他蜷縮著、長期忍耐疼痛的身軀慢慢舒展開,眼下的青紫與嘴唇泛白的顏色此時亦不再象征著病痛。他整個人顯得平靜又安詳。

    好像睡著了,舒適地睡著了。

    山月微微張開唇,腦袋如雷擊一般,白光乍現之後一片漆黑。

    奇跡,往往來自於巨大的執念。

    他要等“牽機引”的解藥析出,他要等山月來送他,他要等牽住山月的手離開。

    他這輩子很完滿。

    他始終幹著他最愛的事,牽著他最愛的人。

    他是純粹的善人。

    善良到,在最後一刻,也不曾告訴最愛的女人,他的心意、他的執著、他的期盼。

    山月平靜地垂眸將手從程行鬱掌中抽出,俯身撐在暖榻扶手上,半響後才緩慢僵硬地站起身,再轉身將半開的窗欞合上,最後緩緩推開門,目光緊緊盯住台階,一階一頓向下行。

    山月像一個提線木偶,腿腳早已不能彎曲,腳被階梯一絆,整個人無意識地向下砸去。

    薛梟猛地起身前衝,一把掐住山月的肩膀。

    “窗戶關了,不冷了。”

    山月茫然地盯住薛梟的手,嘴上無意識地重複這句話:“窗戶關上了,人就不會冷了。”

    門大大開著。

    薛梟側眸看向屋。

    屋是昏暗的、寂靜的。

    山月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囁嚅自言,說著說著,山月雙手捂住臉,抽泣著緩緩蹲下:“為什. ..為什...為什!”

    她不知道自己在問誰,問什,更不知道自己期待得到什答案。

    但她隻想發問。

    隻想發問!

    薛梟深吸一口氣後仰起下頜,輕柔地、堅定地站直身,平靜地注視著山月一一他不願在此、在此刻將山月擁入懷中,亦不願出聲說一些隔靴搔癢的安慰,無論哪種,都是對程大夫的不尊重,都是對程行鬱與山月這一路坎坷曲折、互相扶持的輕慢和漠視。

    此時,他隻是一個旁觀者。

    他沒有任何資格插手,生死麵前,亦親人、亦友人、亦愛人之間的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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