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都頭人還未走,聽得這話,張口便斥道:“路都沒通,城中糧行我都親自去打過招呼,哪來的“盡是糧穀’?你怕不是發夢了,在這渾說!”
那小吏恨不得全身上下長出嘴巴來,此時好幫著一起解釋,忙道:“小的親眼所見,那擔糧的隊伍老長老長,外頭盡是人一會都頭出去一看就知道了!”
丁都頭將信將疑,卻是轉頭對那錢忠明道:“孔目,難道誰家偷摸著賣了糧?”
錢忠明沉下了臉。
雖然沒有親眼見到是什樣的情況,但那韓礪才出去兩天,道路又處處堵塞,帶回糧糧食想也曉得應當是在下頭哪個縣鎮哄騙來的。
他老早就發過話,無論城內城外,都不許賣糧、借糧,此時不管是誰偷摸著賣的,多半或是受不住利誘,或是為人威逼,想要跳反。
這樣的人,要是不殺雞儆猴做得狠些,給旁人有樣學樣去了,自己還怎立威?
他冷哼了一聲,道:“你叫人去查查是哪家人賣的,尋個由頭,先把主事抓了,叫他主家自己出來找我!”
又對上一旁那吏員道:“去跟岑通判報一聲,就說我正忙著招募役夫,又有許多雜務,實在分身乏術,而今那韓礪帶了些糧食回來,叫他另外找人清點數目,安排庫房。”
衙門而今情況,他發話不管,旁人自然也不會敢接手。
沒了人,且看岑德彰這樣平日隻曉得動嘴的通判,當要如何做事!
一個京城來的學生,毛都沒長齊,居然想要支使他幹活,未免白日做夢!
想得也簡單,難道以為有了糧,就一切萬事大吉了?
等糧食到了,發現沒人接,沒地方放,日後還沒有正經做飯,哪怕做出來了,招不到人,也沒有人吃這時候自然就曉得沒了他這個老吏帶著下頭一群小吏,這滑州州衙,根本運轉不起來!
錢忠明打發完手下吏員,自去偏廳見那所謂發運司幹辦。
那馮幹辦等了半晌,見得來人,又聽對方報了姓名身份,立時就不滿地皺起眉來,問道:“滑州通判岑官人呢?”
又道:“我們發副給你們州中衙役拿鐐銬鎖了,這樣荒唐事情,他競是連個麵也不露嗎??”錢忠明老於世故,一見對麵坐著的人,就曉得不好打發,一邊暗惱此人說話咄咄,一邊卻是能屈能伸,又陪笑,又陪好話,隻說自己全不曉得發生什事,還當著那馮幹辦的麵,大聲叫道:“來人!”一時有人進來,錢忠明就怒斥道:“怎回事?怎的會衝撞了住在官驛的王發副?還不叫人來回話!”於是便有衙役進來,一副戰戰兢兢模樣,道:“好叫孔目知曉,實在是有百姓來告,告那官驛外頭有人冒充都水監名義,招募百姓,騙取錢財,張頭他們幾個才應告去抓人的,卻不曉得怎會出了這樣的意外,怕不是哪錯了??”
那錢忠明最後便道:“通判近來太忙,忙於挖河修渠之事,眼下又來了一批糧穀,正不知怎的安排,此刻也不在衙門,外出公幹去了一一卻不好叫發副久等,不如小的先去替通判告個罪,一會通判他回來,再叫人通傳,請他上門賠禮?”
這一番連消帶打,放在尋常人身上,早已奏效。
然則馮幹辦一心為了討好上官而來,本是要帶個通判回去給王恕己討臉,眼下通判不到,帶回個下頭孔目,在其來看,這哪是討臉,分明是沒臉!!
他端坐不動,卻是上下打量了一眼錢忠明,問道:“滑州通判姓什?”
錢忠明一愣,隻覺奇怪,卻是忙道:“岑通判,姓岑。”
馮幹辦冷笑一聲,頓時翻了臉,哼道:“原來你也知道是姓岑啊?你姓岑嗎?既是不姓,囉嗦什?”又把手中杯盞往桌上一撂,罵道:“我好歹也是個幹辦,有正經官身在,沒事跑上門來,請個孔目回去?你也配??”
又硬邦邦道:“既然岑通判在忙,我就在此處等他忙完,再來討理!”
或許年輕時候受過些氣,但自打連著送走了幾位州官,錢忠明簡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何時還遭過這樣的奇恥大辱?
他氣得牙痛!
但眼見此人不是個善茬,一時半會打發不走,又曉得這事一旦鬧得不好,隻怕引來麻煩,他忙吩咐下頭人安排招待宴席,又強忍著怒氣,使盡渾身解數,想要把那馮幹辦說服。
且不說此處錢忠明又氣又恨又忙,後衙之中,得知來了許多糧穀,錢忠明卻撂了擔子,那通判岑德彰卻是又急又忙。
他先還隻是覺得麻煩,等叫了幾撥人來,這個說不曉得哪能安排那許多糧食,沒有合適庫房,那個說手頭人都派發出去了,近來流民甚多,城中雜亂,又有招募役夫事,早已個個有了安排,又有人道前次通判要加緊巡查,他們把不少吏員都安排出去巡街了雲雲,一時半會,叫不會來。
岑德彰隻是性子弱些,又不傻,哪看不出來這是錢忠明正赤了膊拉弓給自己看那梆硬的石頭肉。都說最怕老實人被逼極了。
他到底是兩榜進士,也外放做官過,手下還有幾個幕僚,今次吳公事同那韓礪二人,一個已經從早到晚蹲在城外河穀處研判地勢、水線,好劃出最好挖的新河走線,一個則是連番奔波,分明道路不通,還竭力從外頭尋了糧穀來。
到了這樣地步,岑德彰也不是那不識好歹的。
他一咬牙,也不管下頭人如何推脫,因叫不動錢忠明,還曉得分頭擊破。
來了半年多,岑德彰對衙門頭人也有了個大概印象,尋了個平日最為唯唯諾諾,受人排擠的,親自叫來麵前,讓此人把各處庫房情況做個摸排。
那小吏嚇得臉都白了,忙道:“通判,不是小的不幹,實在那些個庫房分在不同地方,一一跑過去,又要查明其中庫存,莫說隻給半天,就是給個十天八天,也數不清楚啊!況且眼下隻有我一個人……”岑德彰這回卻再不像從前一樣好打發,道:“我給你從州學頭調用二十個學生!”
說著馬上安排幕僚去開征調令。
那小吏“撲通”一聲,已是跪在地上,想了半天,因不知怎辦,卻是結結實實往邊上一栽,儼然已經暈過去。
他倒地倒得實在生硬,倒之前,還從喉嚨發出過分刻意的一聲“啊”,一看就是假暈。
但人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岑德彰實在也再做不出強逼的事情。
他忍著氣,又氣自己硬不起強橫不起來,又氣這一群刁吏滑吏,到得最後,卻隻化作一句話,同底下門客道:“罷了,找個人來,把他送回去,實在不行,找個大夫來看看。”
那門客在岑德彰手下久待,勸也勸過,說也說過,畢竟隻是門客,懶得再囉嗦,出去叫了個雜役,一道將人扶走了。
但他送完人回來,見得岑德彰,還是忍不住道:“官人也實在太好性了!明明曉得方才那廝不過裝相,競還這樣給臉一一一送回屋子,大夫還沒叫呢,他就說自己好多了,喝了盞茶,此刻還有心思、閑暇吃果子哩!”
岑德彰也是無奈,道:“也沒辦法,要是逼得緊了,人人惱我這做上官的為人刻薄,說給巡察的人聽,到底不好……”
“那人人裝暈,就人人不必做活了?眼下糧穀早入了城,韓礪叫人來問放哪一一他臨走時候早交代過,前兩日我也同官人說過,要催他們把庫房騰出來,眼下都過去兩天了,人、糧轉眼就到,沒地放!叫韓礪知道了,便是不氣,難道心不寒??”
岑德彰一時無語,隻訕訕道:“也安排了,因我以為多半找不來許多糧,放後衙就足夠了,就沒發狠催,又想著哪怕多一點,臨時騰挪一下也足夠了,誰成想這些個刁吏一點力都不肯出……”那門客話都不想說了。
這樣上官,其實平日是極好的,可一旦遇到事情……
岑德彰忙安撫道:“等此事過去,我必定出大力來整治!”
“官人眼下都不整治,日後怎整治?”
岑德彰也曉得自己過分了,到底要臉,不得不道:“事到臨頭,一整治,少不得折騰,到時候誰人做事,總要以大局為重啊!”
正說話間,卻聽門外一人往屋子走來,口中問道:“什無人做事,大局為重?”
那門客一抬頭,見得門口進來的人,當即站起身來,叫一聲“韓公子”,也不給那岑德彰麵子,把方才事情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又道:“正發愁那許多糧食沒地方放一一卻不曉得你今次一共籌了有多少,這會子都走到哪了?”
韓礪聽完,略一沉吟,先把這次的數報了,又對著岑德彰道:“我性子急,卻是不好等,糧食說話間陸續就要送到,卻也不能等一一通判要是不介意,我來折騰,隻是要討個首肯。”
岑德彰豈有不肯之理,立時答應。
韓礪又道:“此時還不知道庫房情況,今明兩日是指望不上了,因想著造勢,今天送來的這些糧穀是累積了一天,才叫人同時列隊運來城中的,就是為了給州中糧商、百姓看個清楚,既如此,也不用送去什大倉、庫房了。”
他頓一頓,問道:“我見得鎮九街道上有個明福廟,聽聞乃是楚朝時所造,佛堂甚大、屋舍甚多,不如暫且征用房屋並頭和尚一一等此事過了,勞煩通判為給那主持大和尚向朝廷報個功,不知可有為難之處?”
不過寫個折子,這有什為難的?
岑德彰立刻就答應下來,臉上也忍不住露出笑來,道:“是了!明福寺占地多,頭和尚也多,把糧穀運過去,還能叫他們出力也一起點一點數!”
韓礪便道:“旁人信不過,還請通判寫了文書,安排自己人去一一除卻和尚,也再要十個學生,一會點數了衙門官差,一組三人,共同點數,以免說不清楚。”
岑德彰不敢怠慢,立刻寫了征發令,叫來個幕僚,讓人持書去了。
此事辦完,韓礪全不耽擱,先討了衙門花名冊同今日班表來,立刻打鈴叫來幾個雜役,吩咐道:“除卻前衙當差的,另有錢孔目、丁都頭……”
他一口氣報了三四個名字,都是錢忠明的心腹,又道:“除了這些人,其餘今日當值的俱都叫來,就說通判有要事分派,如若一炷香內不來,明日不用再來!”
又道:“務必通知妥帖,哪怕茅房大門也要打開一一看過。”
這話一聽就不是出自岑德彰之口。
岑德彰聽了,隻覺身上十分不自在,正要張口,卻被一旁那門客一把拽住,搖頭示意,複又閉嘴。韓礪卻是轉頭道:“勞煩通判點香。”
岑德彰果然好拿捏,老老實實去點了香。
不多時,陸續開始有聽了命的吏員來到。
韓礪一手執筆,一手按著花名冊,來一個,問了名字,在對應名字上打一個圈。
來人三三兩兩結伴,進得門來先去向岑德彰行禮。
有人追著問究競有什事,又說自己手頭許多事情堆著,著急回去幹活。
有人互相交頭接耳,嗡嗡嗡的。
有人引頸逡巡,似是在找人,從這大屋子這頭走到那頭。
但漸漸的,因那韓礪始終站著,一言不發,不單是他,平日一向好說話的岑德彰也一言不發,邊上那門客更是不說話,而不知誰人指了一下,諸人才發現在堂中桌案上,竟是擺了個香爐,其中點了一支香,已經差不多燃盡。
屋子那嘈雜聲音,終於慢慢小了下去。
等到那香燃盡,始終沉默的韓礪轉向岑德彰道:“通判,到點了。”
岑德彰連忙答應,道:“正言按著先前所說行事就是。”
韓礪先點著花名冊中沒有到的八個人名字,逐一問人去向。
其中三人領了公差在外,乃是例行,另有一人家中妻子生產,告了假,其餘還有四人,卻是不知去向。韓礪便對著門外站著的兩名雜役道:“勞煩二位去找一找。”
片刻後,終於有二人匆忙趕來。
進門先找理由。
這個說自己肚子痛,去了茅房,蹲了小半個時辰,一時沒有聽到通傳,這才錯過了。
那個說自己手頭有事,在庫中翻查去年賬目同宗卷。
韓礪聽完二人所說,理也不理,卻是指著一旁椅子,道:“辛苦二位,這身衣服脫了吧一一明日不用來了。”
兩人先後叫屈,一個比一個叫得大聲。
韓礪道:“怎的,方才三個人去茅房找人,門都推開了,頭分明一個人也沒有一一你在哪的茅房蹲了小半個時辰?”
又對另一人道:“成冊賬目、宗卷需要二人同在方才能調,你一個人去,誰人監督?已經違了規矩,就不要在此處叫嚷!”
那人臉上青一陣紫一陣,欲要辯駁,可要是說自己不在庫房,那又在哪,為什沒有來?如若說自己在庫房,又是違背規矩。
當真在也不行,不在也不行,儼然這身衣服今日過後,再不能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