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馬兒頑皮無德,又兼自己騎術尋常,使得一路顛簸,盧文鳴耳朵猶有些嗡嗡作響。聽到這一嗓子叫,那聲音其實已經早不同從前清亮,但語氣、聲調熟悉依舊,叫他再無暇去理會什袖子、襆頭。
一抬頭,見對麵一杆昏黃燈籠帶著人來,影影幢幢,其實看不清麵容,但盧文鳴已經應聲大叫道:“懷端!”
口中叫著,也顧不得去拿掛在一旁火把,他三步兩步,迎上前去。
老友相逢,隻會把臂、拍肩,話也說不囫圇。
盧文鳴路上早想了無數問話,此時逮到哪句問哪句,根本顧不得前後順序,對麵李懷端也張口就問,一邊扯著人胳膊就往後衙走。
兩個男人同兩隻老鵠,一路呱呱呱了半天,問老人,問妻兒,問身體。
一時終於回到屋中坐下,李懷端親自奉茶,又問道:“我娘姨身體怎樣了?前次問你,你也不說,我使人回鄉去問,說是她近些年患了風濕,隔三差五膝蓋疼,我給尋了個藥酒方子,頭有一味藥引是十隻長過七寸的蜈蚣,托了許多商人幫忙,才終於在廣南尋到,已是泡好了,都說泡夠一年才出效,你既來了,就帶回去,哪時遇得熟人,叫捎回鄉。”
廣南蜈蚣易得,隨便翻塊木頭都能見到一條,可七寸長的,近乎要成精了,哪有那好找。盧文鳴先一口氣咕嘟咕嘟連幹了三盞茶,方才道:“這樣稀罕東西,你自己留著做人情,等泡好了,分一瓶給老娘就是。”
李懷端原還笑著,那笑慢慢就收了起來,問道:“老盧,你仍舊把我當外人是吧?”
又道:“我也不是給你的,是給我娘姨的,當初我認她做的幹親,若不是你帶契、若不是娘姨照應,我一個鄉下小子,那年冬天都挨不過去,哪能考進州學,哪能得官,又如何有今天?說不得在鄉間做個教書先生已經到頭。”
“我雖不是什大官,也沒什勢力,好歹也有個官身在了一一哥子,我給你說句掏心窩子話,你為什不肯聽,你與其去給旁人做什幕僚,也沒好處,不如來我這,也不用管什衣食住行,我都管顧了,帶上嫂子孩子過來,同我家幾個也有伴,難道不好?”
“到時候你自溫書,三年不中,再考三年,以你學問、能幹,不過一時時運不濟,哪有長久不濟的道理?到時候得了功名,你我兄弟互相照應,難道不好?”
這話從前李懷端信上也說過許多次,盧文鳴隻做不見,後頭索性連信都不肯大拆了。
他有那一兩分文人傲氣在,去得旁人門下做幕僚,哪怕磋磨,好歹是自食其力,要是到了李懷端那,同吃軟飯的又有什區別,更別提還要照應家小。
更何況考了許多年,回回不中,他心氣已衰,已是對自己能力生出懷疑。
如若始終不中,難道一輩子靠舊友吃飯?
懷端也不是什大官,從前家徒四壁,此時不過宦海浮沉一員罷了,並無多少餘力。
偏偏兩邊這樣交情。
從前盧文鳴避而不理,但此時此刻,他卻是抬起頭,斬釘截鐵地道:“懷端,你不要勸我,我眼下很好。”
“你好個屁!”
李懷端破口罵道。
一邊罵,一邊指著他衣袍、鞋子,又指他臉,怒道:“你嘴巴同臉都皸了,看看你這一身的黃泥,一身的土,一身汗,襆頭都濕透了,有這用人的嗎?大半夜的跑來這報信,知道的以為你是幕僚,不知道的以為你前十世欠了人的孽債!”
盧文鳴搖頭道:“我自願的,因知曉你在此處為官,我自薦來此,有事要求你幫忙。”
他把自己受了主家差遣,來滑州幫著修渠挖河的事情詳細說了,又說自己如何被韓礪分做組長,一路做了什事,帶著一幹同伴,眼下又做什事,將來還要做什事。
他說眾人一路辛苦,一路投入,又說遇得多少阻力,最後道:“我活了半輩子了,從前總是紙上談兵,而今真正做些實事,不論成不成,我既開了頭,就不想停歇-一那韓正言那樣名聲,那樣才幹本事,奔波起來,狼狽模樣比我好不了半分。”
“你不曉得,我們廚下有個小娘子帶個學徒,不獨手藝是好之又好,衣食住行,也樣樣都能經管,我並不用操心半分。”
“連路上遇得老嫗,聽得修堤挖河事,俱都要出力。”
“我一個大男人,難道退縮其後,做個裝死模樣?”
他先還隻是說,說著說著,心中熱流湧動,鼻頭發酸,眼前發熱,倒是沒有流淚,那淚水早已含在眼眶,並非傷心委屈,反而是激動而來。
大半夜的,李懷端親眼得見麵前舊友模樣,再無話可說,把懷中那文書取出來,又看了一遍,卻是罵道:“一天內要調用這許多船隻,又要預備接應庫房,還要安排人手,你幹脆逼死我得了!”又罵道:“我怕你是被什鬼怪給勾了魂去,從前自己事情,都不見你這上心!”
一邊罵,他卻是一邊出得門,不多時,拿來輿圖一份、花名冊一份,白紙一疊,在輿圖上對著名冊比比圈圈,又譽抄在紙上。
盧文鳴忙問道:“做什,我來搭把手?”
李懷端沒好氣道:“你搭什手,你曉得誰人能怎分嗎?”
又道:“這許多船隻,碼頭上排列、停靠,也要人來經管,另還有後頭說的要運的那糧食、人丁,當真能按時到?要是不到,盡數白瞎!”
盧文鳴便道:“此事是韓正言親自跟進,他既是發了話,從前從未食言過。”
又道:“他說這我盡可以做主,即便糧、人不來,一應酬勞也是照給的。”
說著,從懷中貼身取出布袋一隻。
李懷端哼一聲,道:“這樣難事,他以為使錢就管用??”
多年感情,聽得這樣一句,盧文鳴哪不曉得這事已經有了門,哈哈碰道:“不是有懷端你在嘛!”李懷端翻了個白眼,到底還是打開看了一眼頭錢票,見得數額,總算鬆一口氣,道:“有這個,我也好跟下頭人開口,不然就隻能拿力驅壓,雖是上官,總不便十分逼迫人強做事。”
他看了半日,道:“此時太晚,急也無用,明日一早我就分派下去,叫下頭人各負責一片地方,最好船隻分批來到……”
李懷端一邊說,一邊寫寫畫畫,寫著寫著,忽然聽得“咕”的長長一聲,抬頭一看,就見對麵盧文鳴也一臉茫然,正低頭看向聲音處一一原是那盧肚在響。
“你沒吃晚飯?”李懷端一愣,“我叫人去買點吃食!”
“大半夜的,買什吃食,我一路過來,都沒見得幾家店鋪開著。”
眼見李懷端還要開口,盧文鳴卻是從懷掏出一個油布包來,一打開,頭又是一個荷葉包。“我自帶了吃食一一懷端,你這有爐子沒有?”
李懷端剛去尋了個爐子回來,見得盧文鳴打開的荷葉包頭東西,止不住地皺眉,道:“這是什?”“宋小娘子說,這是青稞餅。”
李懷端眉頭更皺,道:“好端端的,難道沒有精糧吃了?怎吃起蓧麥來。”
又道:“你且等我弄完這一點,給你去找幾口能吃的。”
說著,果然急忙埋頭整理。
等他好不容易分出了個框架,正稍稍鬆那一口氣,等重新吸氣時候,就覺得有些不對。
這口氣吸的,怎……好像……有點子怪香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