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二條溪流、小河隨處可見的小魚,可愛歸可愛,吃又不好吃,肉又沒有肉,拿來炸小魚幹都嫌費油,不管是垂釣的人也好、漁民也罷,但凡撈釣起來,都要先罵一聲晦氣,再趕緊扔回水。至於買菜時候,哪家人不小心被漁檔捎帶上兩條,更是得罵一句老板吃得鹹,占我的秤!
這樣的東西,宋妙收起來自然是一點負擔都沒有。
她越看那魚兒隨水亂遊的樣子越是喜歡,忙道了謝,追著又仔細問了一回名字。
人是不是真的高興,其實很明顯。
宋妙笑眯眯的,眼睛彎彎的,問話的時候頭也不抬,隻盯著那魚兒觀察來觀察去。
她看魚,韓礪就看她看魚,情不自禁跟著微笑。
人與人之間的際遇、關係,實在玄妙。
同這一位宋攤主相處,實在過分舒服了。
舒服到他不自覺就想要來幫著做些事,打些桌子椅子也好,搬搬抬抬也好,甚至於昨日在書閣找書時候,幹完正事,忍不住還去翻了魚鑒,今日一早去買桐油,順便路過河邊,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找那漁人使錢買了些野魚回來。
而做這些亂七八糟事情的時候,他甚至沒有去思索其中目的、意義。
單純隻是這想,就這做了,做完了,果然見得對方喜歡,自己也心有些莫名滿足。
便是回回沒有那許多好飯吃,也高興得很。
當然,還是有最好。
這些個魚他都是見慣了的,不用細看,人也不好細看,畢競不怎禮貌,隻好輕輕帶著看一眼,看她笑著看魚,研究魚鰭、魚尾,另還有明明魚兒這細、這瘦,那肚子怎能這鼓。
雖隻一眼,他還是覺得那臉像小小的荷苞,正是含苞待放時候,臉頰的小渦猶如清晨荷葉上清透水珠,隨風輕輕一晃一蕩,微微浮現,很快落入水,又消失不見。
韓礪恍了一下神,有一瞬間,很奇怪的有種想要席地坐了,等看它慢慢開的感覺。
他定了定神,才去回答那名字。
隨口起的名字,甚是敷衍,不過甲乙丙丁之流,他就蹲下身,跟宋妙一一介紹諸魚姓名、樣貌一一難為是真的分得清,不是胡亂說,又道:“你得空給它們改些好叫、好聽的。”
再道:“慢慢想著,也不著急,下回我再來給你一條條對上去。”
宋妙因知他另有安排,便問道:“下午有事,那晚上回得來吃飯嗎?”
又道:“公子幫著做了這許多桌子、椅子,豈能隻拿一頓飯打發?”
韓礪哪耐得了她這問,忍不住就心中算了算時間,又算了算安排,道:“應該可以,若是來不及,我再叫人回來送信。”
宋妙答應著,提抱著那木桶隔層起來一一此時才發現木桶頭裝的乃是半桶刷木料用的桐油。魚雖小,到底也有十來條,因這些魚都將要姓宋,要變成自己魚,宋妙卻不舍得拿原來那養青苔的粗瓷盆來裝,隻怕地方局促拘束。
她找了找,家中原有個破油缸,忙把那油缸搬出來洗了,將小蓮送的石頭放進去,算是給魚安了家。養好了好命的小魚,就輪到了苦命的大魚。
昨日她同程二娘買了不少肉菜,就是預備下雨不好出門,此時捉了條大鯉魚出來,殺魚去骨。鯉魚身上有五腥,魚鰓、魚齒、腹中黑膜血液,另還有身上黏液,宋妙都仔細處理了。
其實酸筍燜魚最好用魚塊,因那魚骨能支撐魚肉,使得肉質更緊實,骨頭一拆,肉就容易散。但今日那韓礪另有安排,家中又有個小孩,魚肉帶刺,吃起來費事不說,還容易卡喉。
宋妙想了想,隻去了肉間小刺、脊骨大刺,保留了肚腩刺,其餘魚肉盡切大塊,而非切片,並不用任何東西上漿,熱鍋冷油先煎魚肉、魚骨、魚頭,單用鹽煎,先煎定型,等稍涼後再做複煎,煎得兩麵金黃,下滾水,加幾顆花椒粒,大火滾得湯汁濃白。
此處滾著魚湯,聞著那飯已經煮出香味,宋妙另開一口鍋炒酸筍,再開一鍋拿油炸豆腐泡。豆腐泡隻要慢慢滾著油,時不時讓程二娘按著交代看火勢翻動就好,那酸筍卻要她自己來炒。先下一點豆豉炒出香味,再放多多的茱萸碎、芥末籽與酸筍同炒。
熱油、旺火,酸辣味幾乎是瞬間就被激發出來,滿屋子都是又嗆又辣的油煙。
宋妙站在灶前,被嗆個正著,一邊流眼淚,一邊忍不住又被那酸辣味引得饞,忙把在後頭一邊擦桌子一邊玩的小蓮打發去後院,免得被熏到。
程二娘眼有活,不用宋妙交代,已是上前去把那大門盡開。
宋家前堂本就是食肆,甚大,八扇門平日隻開兩扇,此時門一開,風一吹,總算把那油煙嗆辣味散掉不少。
程二娘又忙拿了把扇子過來給宋妙麵前扇風,道:“油煙這樣熏人,眼下還好,做得少,日後要是當真那食肆開了,最好炒菜少些,不然娘子一個人如何忙得過來。”
又道:“可惜我手笨,連糯米飯、燒麥這樣的吃食,做了這許久,還是按著娘子給的方子、做法,做出來東西人仍舊不對味,不然早能幫更多手。”
宋妙笑道:“火大火小,佐料先放後放,總有許多習慣是一人不同一人,出來的味道自然也各有不同,若是那樣容易做得一樣,豈不是大街小巷,都是我這宋記味道的糯米飯、燒麥了?屆時誰人還來等著我的買?”
一時程二娘也笑,顧不得去看火,忙先又幾下把吹向宋妙的油煙扇走。
宋妙便道:“此處風口,油煙一大,迎風就容易吹臉,後院廚房會好些一一畢竟這原本隻是早上煮粉、煮麵的灶台,暫時一用,到底不如正經大廚房趁手。”
又道:“聽得說有人做了水流扇出來,若是咱們也有那東西,後院廚房本就有窗,對著一吹,說不準油煙能少許多。”
兩人說話間,那酸筍已經炒得極透。
宋妙又等了等,才把炸好濾幹的油豆腐泡隨手幾刀切剁幾下,下進鍋炒勻,挑出魚骨,倒入魚肉、魚湯,又添一顆黃白菜同煮。
等酸筍味道煮透進了魚湯、魚肉當中,黃白菜也煮軟了,撒一把小香芹段,酸香十足的燜魚直接一鍋出。
因這一鍋甚大,拿碗裝了也不好夾菜,宋妙幹脆在木桌上墊了個鐵架子,連鍋端了過去。
等開飯的時候,桌上就擺了豪橫的一口大鍋,頭幾乎裝得滿滿當當的,說是燜魚,其實湯汁很多,已經接近半燜半湯,簡直香得難以形容。
韓礪做了半天桌子椅子,肚子早已空蕩蕩,見得這一鍋,胃險些就要叫。
小蓮這個盛飯的,也不知是見他高大,還是見他是客,或是看那“蓮”字椅子的麵子,給他裝了幾乎要冒出來的一碗飯。
今次的米是珍珠米,米油、米脂香都很足。
那魚肉塊有兩種,一種帶骨,全是肚腹處的長骨,用筷子輕輕一滑就撥弄下來了,一種不帶骨,完全是純魚肉,吃起來根本不用怕刺。
不管是哪一種,都已經完全煮進了酸辣的滋味。
比起那天的螺螄粉,今日這酸筍魚的酸和辣都更柔和了些,尋常人吃酸筍,隻覺得酸,時常那發酵味過了頭,還會讓人覺得臭,但其實那酸味後頭是有筍的鮮味、甜味做支撐的,
此時兩者同煮,魚鮮味被那酸辣給提到了頂,又同酸筍的筍甜、筍鮮融為一體,那一份醇厚、飽滿滋味,實在叫人口齒生津。
這一向都下雨,河水渾濁,魚的泥腥味本來比往日重上不少,但被酸筍、茱萸、芥末籽的味道一壓一吊,早已不見泥味,隻有濃濃酸辣鮮香。
這一條魚稍大,比不得其他小魚肉嫩,但今次本來就不是吃它的嫩。
這個大小的鯉魚,用魚骨煮湯,湯白味濃,膠質更足,肉也是剛剛好,不會過於粗糙發柴,也不會滋味太薄。
宋妙有意把魚切的大快,煎過兩回,外層焦香,頭魚肉香。
吃肚腹肉的時候,肚邊的位置膠質感十足,甚至有一點糯,帶著酸辣湯汁黏糊在嘴,吃無刺肉的時候,完全可以大口咬嚼,那肉彈韌、緊實,頭仍舊努力保持著自己的魚鮮味,外頭則是酸辣味道為主,焦香為輔。
豆腐泡是自己炸的,頭白色的豆腐幾乎隻有貼邊的一點,跟外頭買的中間簡直實心豆腐泡完全不是一回事,此時已經吸飽了湯汁,酸筍的鮮酸、茱萸辣木籽老薑花椒的辛麻辣、魚湯的醇厚,一口下去,是真正的爆出湯汁。
此時嘴若是有一口米飯在,酸辣濃魚湯的滋味,混著豆腐泡的豆香味,另還有米飯的飯香,嚼一下香個好幾下,連嘴巴帶舌頭跟著鼻腔都是那股子酸筍酸辣味,但吞進喉嚨的時候,魚鮮味卻又咻的一下冒了出來,打得吃的人一個措手不及。
另還有那黃白菜,本就甜嫩甜嫩的,給這鮮酸帶辣味的湯汁一煮,吃起來甜味反而更明顯了,香芹則是清爽得很,還很脆口。
四個人吃一條大鯉魚,和著配菜煮出來滿滿一鍋,又配一鍋米飯,結果吃得一點底都不剩,連湯汁都拌飯吃了個幹淨一這酸筍魚湯拿來拌飯,吃得人簡直想喊娘。
吃飯時候,幾乎沒有人有功夫說話,等到吃完,人人坐在椅子上,仿佛還在回味。
許久,卻是程二娘道:“這菜我得好好學一一咱們這日後要是開食肆,娘子這酸筍魚當要拿出去做招牌才好,賣多少錢一份都有人要點的!”
而不止小蓮,便是那韓礪也居然都在點頭附和。
午飯吃完,因時間緊,韓礪給一應桌椅刷了桐油,便先告辭了。
等他走了,那程二娘收拾東西時候,忽然拿了個鬥笠,一把傘過來給宋妙看:“那韓公子今日拿了雨具回來,好像還錯了。”
又道:“咱們那個頂子是帽子桶,這個是尖尖的一一這個編得更細些,傘也不對,他這傘大了許多。”宋妙看了看,果然東西不對。
“韓公子居然也有弄錯時候。”她忍不住笑道,“左右晚上還回來吃飯,咱們也別給他收起來,到時候退回去就是。”
然而等到下午,過了未時,有個巡兵匆匆來敲了宋家的門。
宋妙應門一看,竟是個從前來過家盯梢對麵的熟人,忙問來意。
那巡兵道:“我才從京都府衙回來,那韓兄弟讓我來幫著傳個話,說是衙門有事,晚上來不了了,原本說好的那飯菜便不用做了,改日得了空再來上門。”
才休了假,又跑回衙門,宋妙聽得有些意外,但自認不好多問,便隻點頭道謝,又同那巡兵寒暄了幾句。
她本隻是問幾句好,不想那巡兵卻是歎了一口氣,道:“我倒是還好,隻上回咱們一起來的那辛巡檢,好似出了事。”
宋妙一驚,忙問緣故。
那巡兵道:“具體我也不知,全是聽衙門頭傳來傳的,說是昨晚得了傳回來的急信,好幾個人在外頭受了傷,那辛巡檢傷得最重,此時應當正往回送,多半也就是這一兩日就回到。”
又道:“也不知道什個情況,我們幾個都在商量,想著等人回來,就一起去探望一番。”辛奉這人性格火爆,脾氣也粗了些,人卻很好,當日沒少關照宋妙。
尤其他帶頭布置、捉拿對麵賭坊,算得上是解決了宋妙的心腹大患。
她聽得這沒頭沒尾一番話,實在為對方提了一顆心,忙道:“官爺們要是湊份子去看辛巡檢,也請預我一份!”
說著就要去拿錢。
那巡兵忙擺手道:“還早,等得了信再來同你說。”
此時此刻,京都府衙中,那韓礪剛才踏進房間,桌案後頭的秦解立時叫了他一聲,也不待他走近,自己就迎了過來,神色十分難看,道:“正言,那辛奉捅了個婁子一一他在白馬縣搜到了呂茂,隻運氣不好,叫人逃了,自己還中了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