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於山林前,大雪中,嶽、顏二人都不禁想起了多年前天狼山上的那個雪夜,以及在看到那詭異的八字預警之後,將軍與他們的一場密談。
那場雪中密談的在場者除了將軍及他們這幾個心腹,便隻有年歲還小的六殿下。
密談的最後,將軍向他們留下形同軍令的囑托:若天意已定,無可更改,最終仍生變故,切記勿起嘩變,盡量壓製保全麾下軍士,勿將國運葬送。
他們落一膝於雪中,曾含淚問:【可將軍呢?將軍方才是真正國運砥柱,如若不在,我等又當何去何從?】
【國之砥柱從不在淩軻一人,而在我等眾將士。】將軍望向被雪覆蓋的高山,以及其上垂落著的瀑流:【萬物冬藏乃為天理,但若蟄伏保留根基,待時機來臨,終有再盛之日。】
然而何為真正時機?
他們一直沒有明晰答案,而自將軍走後,他們麵臨的先是打壓煎熬,之後又有天子決意征伐匈奴,數年苦戰,諸多同袍慘死,不免心誌衰竭麻木,雙鬢早生白發,又見天災多發,天下人心更有離散之象……戰敗歸京之際,他們已近要認定此生再難等到將軍口中終將到來的時機二字了。
直到那夜上林苑中,那三名少年人的出現。
彼時那三道少年身影於昏黃燈火下並立,與他們見禮之後,繼而盤坐下去,左側少年是他們最熟悉的、這些年來一直在暗中向他們示警、幫他們避開許多凶險算計、亦是當年那場密談的見證者六殿下;右側則是當真還在人世的將軍之子從南;
惟獨中間那個,卻是個堪稱陌生的少年女娃,是那位靈樞君侯,據說身負玄妙天機,可與他們似乎並無交集……
在他們遲疑間,六殿下開口,言明了那少女的另一重“身份”——當年天狼山上,留下那八字預警之人。
嶽陽與顏田驚詫至極,眼前少女,當年才多大年歲?如何竟能提前窺破此等大禍?
六殿下雖說在外人麵前少有實話,卻不會以此等事來撒謊,況且他們結合這少女乃馮家女公子之後的來曆稍一思索,便可與當年天狼山之事順利串聯……
將軍當年亦有言,天下之大,奇人無數,若此預言成真,預言者即是保全他們淩家軍的恩人。
如若將軍不曾提前定下保全之策,當年必有一場久撲不滅、輕易停不下來的殺戮大火,他們可以不談宏大的國運,卻必然要為自己及身邊人的存活而尊稱對方一句恩人。
二人當場向那終於出現的神秘恩人行拜伏大禮。
這一夜,分別具有不同意義的三個少年同時出現,如同象征著停滯生鏽的命運之輪將要再次轉動,二人直起身時,再無遲疑保留,做下鄭重允諾。
為防備突發狀況,他們以演練為由時刻準備著,直到當日那少女踏著最後一絲夕陽出現,她無虎符,但她本身即是虎符,一旦見之,二人勢必立時披甲點兵而出。
那一夜的名目是為護駕,但縱然皇帝已死,無任何證據可證明太子謀逆,他們的鐵騎也具備強行肅清一切的決心。
此刻大雪紛揚,思及今日軍營內一如雪花般紛揚、寒風般呼嘯的舊案重審之音,嶽陽口中緩緩吐出一大團氤氳熱氣,眼底沾上溫熱濕意。
他們今日在此,既是為了向那造就了此時局麵的恩人再次道謝,亦是來送將軍之子出城。
將軍之子淩從南立於馬車前,眼眶微紅,亦再次向少微施一禮。
而他身後,伴著咳聲,厚重的車簾被一隻纖細的手打起,車內虛弱之人執意下車來,淩從南遂伸手將其扶下。
女子身上係著披風,麵上係著輕紗,鞋履踏入雪中,慢慢跪坐,含淚俯身拜謝:“多謝巫神賜下如此眷顧。”
少微被謝來謝去已是不勝其煩,此刻道:“謝什,都說了,小事而已。”
這即是她向皇帝提出的小事請求。
皇帝彼時問此事有多小,少微則答:【臣想要向陛下討一個人。】
聽起來確實是小事了,皇帝“哦”一聲,問:【什人?】
少微:【芮皇後。】
皇帝一時沉默著,看著他這個臣子。
當年芮姬剛被獻到他身邊,尚無正經名分之時,也曾有許多人玩笑向他討要。
卻如何也未想過,時隔多年芮姬已成了皇後,卻仍有人膽敢開口將其討要的可能,且對方是個女娃。
【你口中的小事,就是要帶走堂堂一國之母?】
皇帝無力哼笑一聲,最終卻也允準了。
而芮姬醒來後,萬念俱灰,於桃溪山莊內,曾流淚問:【巫神何苦費力相救?】
被她以淚眼凝望的少女語氣平直地答:【當初你將毒藥換下,是你們一家人的事,你隻是不曾害我而已,我自然稱不上感激。但你既不曾害我,今時我贏了,便也不想要害你。】
芮姬一瞬間領悟到許多事,包括兄長之死。
她有許多感激,卻也於巨大悲痛下失去了生的意念:【巫神之恩,芮姬當銘記……然而兄死子去,我一人又有何苟活之理呢?原該一同死去才對。】
少微並沒想過會是這樣的局麵,愕然瞪眼,有些犯難:【可我救都救了,那怎辦?】
芮姬不想辜負巫神恩情,卻也沒有生的欲望,一時垂淚,亦是死活兩難。
二人各自為難一番,少微亦沒有勉強旁人非要活的習慣,最後隻好提議:【京中的芮皇後已經死了,你非想尋死,那待離京之後吧,此時先活一活再說。】
丟下這句話,少微即轉身離開,未再來看過芮姬。
而如此一番拖延,“先活一活”的芮姬在侍女的照料及淩從南的悉心陪伴之下,養傷半月,傷口逐漸結痂。一日出屋走動,放眼見山莊四下野趣天成,望天高雲遠,恍惚中隻覺多年來的枷鎖在風中如痂般剝落。
她倏忽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一切,卻也意外得到了最求而不得的自由,如山鳥般可振翅遠飛的自由。
長陵大祭上,她被祭台上引來無聲飛鳥的身影深深吸引,祭祀結束後,那些飛鳥似被神靈放飛而去,她久久失神凝望。而今時今日,她這個昔日皇後竟也成為了被那神靈般的少女放飛的飛鳥之一。
她被神靈放生,而曾經被她遠遠放生的少年要將她護送遠去,世間緣法何等玄妙,她自認終究是幸運的。
跪坐雪中的芮姬含淚抬首,一顆清淚滾入麵紗中:“此一去,縱隔千萬,我必當日日為巫神祈福,願以綿薄之力與無上誠心為巫神消災除劫。”
少微原想說“不必”,但到嘴邊,改為“嗯”一聲,就此不複多言。
芮姬再次拜別,被扶回馬車中,淩從南跟著登車,車簾落下前,向劉岐露出一個帶些淚光的笑。
劉岐用目光送別,看著從南的眼和笑,然而眼前所隔雪霧中卻幻化出夢中所見。
不久前,他做過一個很短的夢,夢中從南因隱瞞而鑄下大錯,終選擇在南地眾軍士舊部麵前羞愧自刎謝罪,長劍劃破頸喉,大片的鮮血噴濺到了他的身上。
而此刻沒有滾燙黏稠的朱血,僅有微涼輕盈的雪花,馬車漸遠去,劉岐慢慢轉頭,看身側的少微。
她披一件由狐毛做子的玄色披風,邊緣處透出赤褐色的狐毛,連同風帽邊沿也是毛茸茸的,路上她說她從未穿過這樣又厚又大的披風,簡直火爐一般,但因是阿母讓人做的,趁著此番下雪夜行,便抓緊給它些用武之地。
此刻她大半張臉都攏在風帽,隻餘一雙眼睛仍舊烏亮醒目,見他看來,便與他說:“深夜回城太麻煩,你且隨我在這山莊上過夜吧。”
劉岐:“好,多謝莊主收留。”
“我不算是莊主。”少微轉身向馬車走去,一邊小聲說:“那次來時將此地贈予薑負了……”
少微亦邀請嶽陽與顏田在山莊留宿,但因二人不便徹夜不歸軍營,且軍營同在城外,無需費事潛回城內,因此道謝婉拒,告辭登車而去。
而少微臨邁上車之前,轉頭卻見劉岐仍靜站在原處,遂出聲喊:“劉思退!”
劉岐回神走來,少微這才率先鑽進車中,待坐下,便問緊跟著上車的劉岐:“你怎呆立不動,在想什?”
“少微,我做了一個夢,在上林苑時……”馬車開始慢慢行駛,劉岐道:“夢中,我請求你了卻我之殘命,將我殺死。”
少微一怔,看著劉岐,卻又聽他說:“但夢中你也滿身是血,也不知道你疼不疼,夢中我竟都不曾問你一句。”
少微又靜片刻,卻也同樣問他:“那你呢?你在夢中將死時痛不痛?”
那時遠沒有此刻這樣熟識,他第一次將她喊住時,她以為他要求救,腳下都沒停一下。
而今想一想,若知他是今時的劉思退,她必然不會那樣冷漠,殺他仍是必然之事,總要助他解脫,卻也必然會將他的屍身藏起來,不叫惡人尋到帶走。除此外,卻不知還可以做些什?——或許該告訴他,讓他不必怕,很快就不痛了,安心死掉吧,待再醒來時,她不會再殺他,會一直救他,一切都會不一樣的,都不會再做丟人短命鬼。
劉岐此刻慢慢搖頭說“不痛”,看著她眼睛,說:“少微,多謝你夢中殺我,夢醒後一直救我。”
“不必謝。”少微神態從容:“我又並非無故如此,難道不是因為你很值得我相救嗎?”
劉岐一笑,問她:“那我算不算自求者多福?”
少微認可點頭,隨後推開車窗,傾身探頭向外看。
因自求而多福的劉岐心中卻湧現更多所求,她在看窗外,他的目光卻落在衣角上,二人皆著披風,盤坐時鋪展,他的衣角壓著她的衣角,像是某種不為人知的緊密糾纏。
劉岐無聲將手指壓落其上,他的手指修長,手指用力時手背筋骨清晰,那清晰筋骨一直延伸到寬袖下的緊實小臂上,血管延延綿綿,積蓄又壓製著力量,如同要噴薄而出的心意與貪念。
少微透過窗,卻向風雪中張望,她試圖找尋前世那片喪命山林所在方向,盤算著將那山林砍去燒光、以終結來年初夏的不祥死期,然而思來想去,終究放棄了這遷怒於無辜山靈的無能狂壞想法。
一切都已改變,劉岐不再是不祥逆賊,她身上的寒症也已解除,再也不會有另一個缺耳朵的馮羨將她冒犯、讓她來殺、把她逼入那座山林中……時至今日,她該安下心才對。
少微將車窗與心魔一同關好,不及再多說其它,馬車已駛入山莊。
原本就是在山莊範圍外的山林前送行,這段回山莊的路很近。待馬車停下,少微剛下車,即見身側林中鋪著厚厚積雪,一個腳印車轍也無,完整嶄新到讓人忍不住快步奔去,將其破壞、烙印。
少微原不喜歡下雪,從前在天狼山上,下雪時冷得過分,阿母總是非常難熬。如今阿母有了暖室厚裘與熱湯,而少微有了完整阿母,便遲遲地喜歡上許多從前未能去喜歡的東西,日漸覺出了許多事物的可愛之處。
單是踩了一圈還不夠,少微又蹲下身去用手團雪,也沒有什精雕細琢的形狀,不過放開十指盡情盡興去攥捏,使其緊實如鐵球。
第五顆鐵球將出爐時,劉岐踩著少微的腳印走來,在她身前落一膝蹲跪下去,也抓了一把雪在手中,開口問:“少微,那日也是在這山莊中,你說你還有事沒想清楚,如今想清楚了沒有?”
少微團雪的動作停住,抬眼看他。
大雪作燈,將天地映照得幽靜剔透,如此燈下觀人,但見眼前少年眉目異常漂亮,並異樣認真,似有萬千話語欲出,這一問不過是他的開場白。
“想清楚了。”少微回答,道:“我也喜愛你。”
劉岐一瞬間整個人都傻住了,也?……對,不能再對!但,她竟說她喜愛他嗎?
風雪過耳,劉岐疑心是自己癡狂緊張之下出現了臆想幻聽,他從未膽敢做下會聽到這樣一句話的準備!
“我也喜愛你這件事不是很明顯嗎,我早就知道了,難道你不知不覺嗎。”少微以一種洞察一切的語氣說:“我之後隻是在想,這喜愛究竟算是哪一種喜愛。”
對上劉岐震驚的眼睛,少微也感到一些臉熱耳燙,但她既想清楚了,又已經開口說了,自當說個清楚明白,又因事事總愛搶先占據主動,此刻幹脆在雪中盤坐下去,煞有其事地道:“這件事近來我也想得很清楚了,你認真聽我說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