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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並無許多大臣凝神在聽那位嶄新儲君之言,隻當是一場尋常奏事。

      入了冬月,陽氣下藏,陰氣上升而閉固,大殿內點著炭盆,百官有序跪坐著,熱氣熏騰間,有官員還在回想著方才所議之事——

      黃河水患治理事項有序推進;諸侯合力伐梁,不日或許便有捷訊入京;諸王侯陸續離京,芮太子殘黨正在被徹查肅清,已難興起大風浪。

      並有南越之事,皇帝否決了大肆征伐的提議,暫以政治安撫手段為主,已令天子信使前往招安——這讓諫議大夫邵岩險些熱淚盈眶,認定是那日“不慎”掉落於巫神眼前的奏書再次起了效用,遂暗下決心要將這門“邪術”修行到底。

      而從中亦能看出,自秋狩之事後,數年前還決意滅殺匈奴的今上終於有了暫緩兵殺、與國休養的態度轉變。

      許多官員皆有清晰感受,秋狩似一個特殊節點,如大舉剜去腐肉之下的流血,而在那之後,許多下墜的事物開始在強行更替中呈現上升態勢,除了皇帝的身體仍不見好轉……

      無論如何,今歲大約能安心過一回正旦,烤著炭盆,有官員注意力遊散,想著要備下何等年貨酒水。

      諸人心神難得鬆弛,不作防備之下,待聽清那嶄新儲君奏請之言,便好比違逆時令的雷聲一般突然炸響:

      “啟奏父皇,近日繡衣衛審訊逆賊郭食,卻自其口中意外得知當年廢太子劉固巫蠱謀逆案,及淩軻通敵案俱有未明之疑點在——”

      數不清的目光被這突如其來的驚雷劈得震顫,霎時間向那源頭齊齊射去,但見其人無有動搖,其音肅正、清晰:“此二案若有冤情,即為奸佞蓄意蒙蔽聖聽,使我天家承骨肉相殘之痛,使我朝受忠良蒙冤之屈。非但動搖國本,更使社稷蒙塵——”

      “故兒臣鬥膽懇請父皇下旨重查此二案,廓清奸邪,滌清迷霧,以正視聽,亦彰父皇之聖明仁德!”劉岐俯身叩拜,筋骨分明的雙手貼在冰冷金磚上,頭頂冠冕垂珠隨之垂落、顫動。

      皇帝的冠冕也在顫動著,似君王僵直的身軀在晃動,又似天地在晃動。

      眾官員反應過來,俱將震詫的目光收回,垂下,看著眼前地麵,黛青色的金磚似黑淵冰麵,忽被這道驚雷鑿出裂痕,閉固的陰氣開始亂竄,仿佛有亡魂要自裂痕中爬出。

      無人再敢直視那位驚人的儲君,除了上首的天子。

      雖說談不上多意外,雖說心中早有預料,然而,嶄新的儲君袍服,如此的迫不及待……

      仿佛諸般忍辱負重,出生入死,詭計謀算之下終於穿上的這件袍服,就隻是為了這一刻。

      白玉珠在眼前晃動,皇帝怔怔回想著自己這一路來的動搖,在劉符死後、在酎金大祭之後,他的動搖越來越重,也曾抱有折衷想法:事已至此,或可成全了這個孩子重查母兄舊案的心願,當然,這絕不包括有鐵證在先的淩軻通敵案……且以此作為交換,試著讓這個鋒利的兒子去輔佐劉承。

      所以他話語中開始流露出動搖暗示,讓這個兒子向他提出“想要的賞賜”,這孩子彼時言,最遲考慮到秋狩結束,而今秋狩結束了……

      他也終於看清,他這個兒子,從始至終要的都不是他賜予的動搖,而是他的別無選擇。

      上林苑以身救駕,不隻救駕,更是開啟變故,從變故中奪取——逼迫他做一場更大的、別無選擇的交換!

      皇帝看著那道跪伏的身影,眼睛隨垂珠一同輕顫——上林苑血腥爭殺中真正的奪權者,究竟是死去的父逆子,還是活下來的救駕孝子?

      今次事並不曾私下與他這個父皇商議,也不曾對那無聲的態度轉變做出任何解釋……弱勢下位者才需要不停地去解釋、說服。

      而這個世所皆知的孝子、天命所擇的儲君,此刻於大靜的金殿中,再次道:“兒臣劉岐,叩求陛下!下旨重審廢太子固巫咒謀逆案及淩軻通敵匈奴案!”

      頃刻間,那無形的黑淵冰麵裂痕再次擴大,繼而蔓延分岔:“此二案當年初現端倪,即引發血變,凡涉事者皆未及開口自辯,恐怕確有未能盡察之處……因此這些年來,宮掖之間四海之內仍有私語揣測此中真相究竟——今既有疑點現世,臣莊元直,亦懇求陛下下旨重審此二案,以斷絕世人之疑患!”

      莊元直言畢,重重叩首。

      昔日敵人死後,那政見不合般的刀刃恰如“敵”之一字上的一筆隨之消散而去,敵人去此一筆,卻成了值得遺憾的故人。

      更何況故人之子成了今時之主,臣下者自當為主發聲,鳴此舊冤,了此心結。

      莊元直的附和將眾臣驚醒,人聲開始嘈雜間,最前方一道身影已然伏低:“此二案關乎國體根本,既有郭食招供,便不可避而不見,臣嚴勉——亦叩請天子下旨重審!”

      相國之請,意義甚大,旋即有回神的官員隨之叩首。

      “懇求陛下下旨重審此淩氏二案!”

      “臣等懇求陛下下旨重審此淩氏二案!”

      “……”

      越來越多的人叩首,或是為了跟從新任儲君,亦或是心底深藏了多年的不平終於有了麵世之機。

      炭盆火星劈啪聲似冰裂,一道道叩求讓那無形冰麵裂痕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一條條裂痕蜿蜒、交織、奔騰,冰麵碎裂,變作數不清的冰鏡,每一麵都折射出亡魂的舊顏,無處不在,避無可避。

      冬季官袍為玄,伏低身形的官員皆隱去麵容,恰似裂縫鑽出的陰影,皇帝看在眼中,眼前白玉垂珠晃蕩加劇,他拚力穩住身形,慢慢望向殿外,隻開一扇殿門的大殿之外天色陰沉,寒風怒號,有一片雪花緩緩飄墜,那雪花竟似那一日的大雪殘留,在皇帝眼中無限放大,燙出一顆淚,砸出不絕之回響。

      情緒之雜難以言說的一顆淚墜下,緊繃的肩膀隨之垂低,皇帝顫顫閉上了眼,在嗓中飄飄浮浮來來回回的聲音終於沙啞落地:

      “傳朕旨意……即日起,重審廢太子劉固巫咒犯上、與其母淩皇後謀逆案,及淩軻通敵案!”

      顫顫語畢,皇帝猛然張開通紅的眼,似下定真正決心,大聲道:“凡有牽涉者,一字一句地查!稍有糾連處,一寸一尺地挖!——務必查個清楚明白,昭之於眾,以正國法!”

      此音傳蕩大殿中,地下無形裂痕隨此音四麵八方蔓延往皇城外,殿內百官連同內侍俱拜伏而下。

      劉岐謝恩罷,抬首時,躺落在地上的一串串冠冕垂珠隨動作收回,隻留一顆似珠之淚,如遺如祭,無法收歸。

      殿外風聲愈響,雪愈大,似要將天地改色。

      皇太子車駕自密密風雪中駛出,奔向神祠。

      巫者匆匆相迎,並要著人去請巫神,被劉岐阻止:“不必請來,我去見她。”

      從前她從不迎他,今後也不必更改。是他來找她,自該他去見她。

      

      劉岐於雪中疾行,來到少微所在神殿,隻見她站在廊下,一隻手伸出去,抓了一把飄飛的大雪。

      尋常的垂髻,巫服,連披風都不係一件,懷中縮藏著一隻小鳥,探出半顆小腦袋,和她一起看雪。

      劉岐腳步慢下,眼睛看著,心想著:再畏寒的鳥,有她這樣純陽的體魄護著,也能很好地過完冬天,甚至還能賞看天敵一般的大雪。

      她的眼睛看了過來,有些意外:“這樣大的雪,你過來做什?”

      劉岐走進廊中,烏黑眼睫被融化的雪打濕,望著少微,道:“下旨了,要重審了。”

      他的聲音不重,用詞簡單,而少微點頭,“嗯”一聲,更簡單地道:“那下值後,你去我家,今晚薑負定會讓墨狸煮鍋子,每年頭一回下雪她都要煮鍋子的,順便幫你慶賀。”

      天大的事也變得如雪花般輕盈了,隨著她的話慢慢往下落:“你知道何為煮鍋子嗎?銅鍋兌水,調味,加香料,用炭火一直燒沸著,將各色肉與菜還有菽乳,通通燙入其中……”

      劉岐跟著少微的話認真想象著,待到天色將晚時,想象中的鍋子化作實物,擺在了堂中,二人依舊站在廊下,卻換作了靈樞侯府的屋廊。

      而一道小小的身影如今日朝堂上的劉岐一樣,跪身,叩拜。

      小魚眼中包著淚,哽咽卻大聲道:“小魚拜謝叔父!”

      她於懵懂中流離求生,卻也有人擔著最厲害的大風大雪,要讓這世道將原本的阿父阿母還給她。

      小魚正待重重磕頭,玄袍下一雙長腿邁近,彎身扶住她小小肩臂,卻並非將她扶起,而是原地將她扭轉半圈,笑著道:“這第一聲叔父喊得沒錯,叔父受下了,這句拜謝卻謝錯了。”

      “當拜你家少主,若無她,便不能有今日。”劉岐直起身,與侄女一起看向少微。

      小魚抹了把淚,原有些嫌棄叔父多事,她與少主情同主狗,她本就要用一輩子來報答少主的,何須再有這樣見外的細分?

      然而轉念一想,少主曆來在教自己好好做人,做少主的小狗終究是悄悄來做,明麵上卻不能將做人荒廢,因此小魚端正磕頭,向少主行做人的謝禮。

      少微原是旁觀,突然被拉入其中,臨時挺直腰背,好歹拿出派頭,點頭“嗯”一聲,轉身回堂中,一麵驅使小魚速起身來,去喊趙叔。

      咕嘟嘟的鍋子燒了兩隻,墨狸與小魚、雀兒一案,薑負將不喝酒的少微也歸入小孩處,認定自己已成人的少微將此視作一種蔑視,不肯聽從安排,端過碗筷強行坐到薑負與家奴這桌。

      劉岐跟著少微落座,否則這座薑宅縱是儲君來到,勢必也要淪為與小孩同桌。

      墨狸眼見本桌人數銳減,安心之色溢於言表,認真將肉下鍋。

      大人這桌,盤坐著的劉岐正詢問:“敢問俠客傷勢恢複的如何?”

      趙且安淡淡“嗯”一聲:“還不錯。”

      家奴為盜璽而負傷,一刀傷在後肋,略為凶險;一箭擦破臀部,諸多難言。

      但自養傷來,卻覺人生圓滿,身為俠者,盜過了天子印璽。身為奴者,得薑負親自開藥關切。至此可謂了無遺憾,真正不枉來此世上一遭。

      除此外,更有懂事孩子每日上值前都會將他看望兩眼。唯獨不好的是,前十日總是裹被趴在榻上,如此長久姿態一度惹來墨狸疑心他在孵雞子,乃至掀被查看。

      這半月以來,少微幾乎每日三點一線,上值前看望家奴,在神祠中做事,下值後則去看望同樣養傷的大父,如此大半月過去,少微約莫跑瘦了二兩肉,兩頭的家奴與魯侯各養出兩斤過冬膘。

      中間的鬱司巫一度惶恐,上林苑之事後天機之威愈發熾盛,卻依舊乖乖來上值,一切如舊,令神祠上下萬分受寵若驚。

      鍋子底下的炭火將熄時,外頭的雪已積了厚厚一層。

      跨出堂門之際,小魚悄聲問叔父:“上回那個表叔父怎沒一同偷偷過來?”

      劉岐:“他要出一趟遠門,有許多事要準備。”

      “那何時再回來?”

      “還不好說。”劉岐答:“要看他何時辦完事,何時想回來。”

      小魚若有所思,抬頭看叔父,跟在叔父與少主的影子後,走過朱色的廊柱。

      六皇子府中,湯嘉扶廊柱望風雪而涕淚,左盼右盼,久盼不到凶禽歸巢,隻好抬袖擦拭眼淚,準備回去歇息,且養精蓄淚,待明日相見時再訴萬千心緒。

      原本在他看來不可能辦到的事,竟也這樣一步步凶險地辦到了,最壞的結果未曾發生,實在是神佑般的萬幸。

      湯嘉想著,剛擦幹的眼角又泛起淚花,至階下,仰首望向落雪的夜空。

      乍看灰色的雪片,似被途中的風滌淨,得以清白地落下。

      大片的夜雪交織墜落,在幾輛馬車頂上蓋下一層蠶絲般的晶亮薄毯。

      馬車停在城外二十處一片寂靜山林前,其中一輛車前,立有三道影子,在雪中作別。

      已經上前告別過、此刻退守在不遠處的嶽陽與顏田,皆係著黑色鬥篷,靜望著那三道少年身影。(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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