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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一早答應過朕,倘若得閑,便會進宮來陪朕談一談道法……”見著薑負,皇帝張口便冷笑埋怨:“朕左等右等,今日總算等到仙君得閑。”

      薑負歎道:“這段時日陛下與在下皆在養病,兩相半死不活,在下又何必非要來回奔波相互傾吐病氣,徒討陛下厭煩呢。”

      縱是郭食伴駕多年,也被這“兩相半死不活”的話嚇得心中一驚,然而皇帝雖仍哼笑,卻無發怒跡象,反而拿起那卷密奏,起得身來,一麵道:“今日卻來得正好,朕有一事,正要詢問請教……巫神與仙君且隨朕移步內殿說話。”

      少微應聲“諾”,即聞身邊酒鬼笑眯眯張口便來:“在下正是感應到陛下心下所需,特有此行。”

      郭食哪知道此人皮下是何等德性,聞言更不敢掉以輕心,然而他將皇帝自龍案後扶出,皇帝卻將手臂慢慢抽出,獨自前行,交待道:“朕與巫神仙君單獨說話,郭食,你帶人守在外頭。”

      “諾。”

      通往內殿的簾打起後剛落下,郭食即垂首無聲行至簾旁,看似把守,實則支起耳朵竊聽得一句來自皇帝行走間的模糊話聲:“仙君醫道精湛,朕想請仙君替朕那小兒劉岐看一看腿疾……是否尚有一線治愈希望……”

      郭食心底一震,又聞那位仙君的朦朧斷續答聲:“在下與六殿下已有數麵之緣,確也留意過那傷腿……”

      “論起骨傷,薑某自認不比太醫署的醫士們高明多少……但在下近身望六殿下之氣,卻隱有所感。”

      “六殿下之傷疾,未必在筋骨,而在心結鬱阻,氣機壅塞……”

      “而皇子乃龍子,個人氣機盛弱亦與國運天意相關……”

      “若得來日,能釋卻心結,心扉洞開之餘,再有天和之氣蘊養,受天意眷顧……或有不藥而愈的可能。”

      “……”

      釋卻心結。

      天意眷顧……

      皇帝無聲思索,而後看向在下首跪坐下去的少女,腦海中倏忽閃過“天機歸,紫微盛”六字。

      接下來的話語,郭食再聽不清,但心中已足夠驚動,芮澤稱六皇子腿疾是假,卻不知這對師徒今日放下此言,是否又在為捏造什天意之說鋪路……

      而陛下帶進去的那封密奏到底又是何內容?既然帶進去,想來也是要與那對師徒商議一番……

      縱然那密奏遺留在外,亦容不得他輕易窺視,這殿中內侍他大可以屏退,但暗中亦有暗衛的眼睛盯著,而自從皇帝不再沉迷長生,他與皇帝之間不可替代的聯接斷裂,疏遠慢慢發生,他的光鮮與性命正在褪色流失……

      如此情形下,見皇帝待他的義子郭玉並不排斥,他便將郭玉順勢推了上去,占下位置,充作後路。

      少府中有秋狩事宜尚需要他參與定奪,郭食離開之前,暗中交待義子,務必找機會探知那卷密奏上的內容。

      去往少府的路上,郭食心神不寧,眼前頻頻閃過那陰森小鬼的惡劣戲弄,那天機少女臉上佩著的神鬼麵具,而最終在眼前定格,是皇帝積重難返的病容……

      郭食午後返回建章宮時,那對仿佛昭示著不祥變故的師徒已經離開。

      然而次日,陰魂不散的師徒再次前來,徒弟撐著黑色的大傘,罩住師傅一身的雪白,落在郭食眼中,是活生生的鬼獄使者。

      師徒被留下用膳賜酒,做師傅的說徒兒年紀還小,擋下了徒兒的酒,望陛下勿怪,她願代替徒兒承受。

      此人滑稽灑脫,郭食麵上始終笑著,直到將人送出建章宮。

      而二人離開不久,皇帝召見了莊元直。

      莊元直回京時日已不短,始終被晾在一邊,這是皇帝第一次將他召見。

      一同前來的還有其師禦史大夫邰炎,年邁邰炎近來屢告病假,像是某種對皇帝的催促。

      郭食看來,皇帝今日既召見莊元直,即是對這位已改過自新的直臣的認可,君臣冰釋前嫌,其人被重用之日已然不遠,令其接任禦史大夫之職的可能已被皇帝正式考慮。

      而除此外,今日此召,與其上奏的那卷密折也必然有關。

      又是師徒二人,又是一場不容窺探的密談。

      密談結束後,此師徒二人退出大殿,步下石階,邰炎低聲訓斥學生:“虧老夫還以為你果真改了性子……一個不防,你又犯起病來!好端端地,又遞去這樣的密奏提議,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亂……”

      一名內侍躬身跟隨相送,垂首而行,毫無存在感。

      莊元直:“萬物更替乃是常理,一時之亂,總好過長久動蕩……況且陛下亦有此意……陛下乃雄主,何時缺過膽魄決心?做臣子的,不過是想幫著陛下早日下定決心,究竟何錯之……”

      “行了,你給我閉嘴!”邰炎打斷學生的話。

      那內侍將二人送出駘蕩宮,即行禮止步,不再跟從。

      莊元直沒有回頭,無聲捋須一笑,邰炎看在眼中,隻覺這學生如今頗具奸猾狐相,鼓囊囊的腹中不知揣著什壞水。

      一心想脫身養老的老師不禁出口提醒教訓:“你年歲已不小,明日最小的兒子也要娶新婦了……且也積些德吧。”

      師生二人走遠,那相送的內侍已將二人對話完整複述給了郭食。

      郭食慢慢走去了長廊下。

      更替乃是常理,一時之亂好過長久動蕩……

      雄主陛下亦有此意……

      話語在耳邊回蕩,義子來到了眼前行禮。

      “陛下可用過藥了?”郭食幽幽問,眼底仍有兩分出神。

      “已用過。”

      “看到了嗎?”

      郭玉低下頭,聲音很小:“兒未有機會觀全貌,隻今晨陛下將那竹簡投入火盆,兒尋了機會查看,隻見幾截竹片尚有墨痕未焚盡,其中一截寫著……”

      郭玉聲音更小,帶一點顫意:“隱見……改立太子……四字。”

      秋風灌入廊中,郭食看向廊外,臉色蒼白,芭蕉枯黃,放眼望去,萬物將死。

      郭食原該歎氣,但這次的氣遲遲無法歎出,最終化作一道催命急咒,連夜吹入芮澤耳中。

      半支著窗的屋內,芮澤來回踱步。

      那該死的莊元直,回京後麵對他的拉攏試探一直裝聾作啞,原來是存了改天換地的野心!

      此人從前與淩家不睦,而如今看來,此去南地或許早已認了那豎子為主,此行回京便沒安好心,作出安分守己狀,不過是掩人耳目!

      什狗屁風骨,借貌美小兒來攀附屈家,多半也是為了那死小子鋪路。

      皇帝欲讓此人來坐禦史大夫之位,而同為三公之一的嚴勉雖剛正不阿,卻也不過是那魯侯府女公子衣裾邊搖尾低徊的舊犬,任憑他再不站隊,但在此等情形下,隻要他不肯偏向儲君,便是十分要命的傾斜了!

      更何況還有那裝神弄鬼者頻頻入宮,操縱帝心……

      

      提到帝心……

      芮澤眼前再次閃過那日皇帝掀翻幾案後,眼底一閃而過的厭憎殺意。

      芮澤感到背上的傷又在隱隱作痛,傷口恢複很快,但有更大的傷口正在被撕開,狼狽為奸的小鬼和小巫,尖利貪婪的爪牙……

      窗外枯黃秋葉紛落,其勢之密,似要將他所在華屋埋葬,變作一座墳。

      芮澤大步而出,走向書房,匆匆研磨提筆寫下一封至關重要的去信。

      秋風秋葉仍在不停吹打,長安城一夜間覆上魚鱗般的金甲。

      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落葉一路飛舞慶賀,護送新婦抵達新家。

      成排的青銅編鍾與玉磐被擊響,伴以笙瑟之韻,著赤邊大帶玄袍的新人在暮色下交拜。

      待入夜,賓客盡興而歸,新房中吃醉的新婦正向新婿立威:

      “……我知曉你貪圖我之權勢富貴,乃蓄意接近,然而我大母說了,這原本也是我之優勢,就如樣貌品德一般如影隨形,而我亦貪圖你之美色脾性,你我也算氣味相投,互不相欠!”

      “然而日後你若敢惹惱了我,我勢必告知我大母,阿母,阿父,三位阿兄,四位阿姊……”

      “何苦請來這樣多的豪傑?”莊梅歎氣扶過醉醺醺的妻子:“我隻怕尚不夠你一個人來打……隻是你若打便打我一個,隻求莫要牽累我阿父阿母阿姊阿兄才好。”

      侍女掩嘴笑,上前替醉倒的新婦卸妝寬衣。

      同樣一身酒氣的莊元直也在寬衣,卻是換下嶄新袍服玉帶,改穿方便外出的深色長衫與披風。

      已經躺臥榻上的姚夫人拄著頭,看著自歸京後便在背地折騰不停的丈夫。

      察覺夫人視線,莊元直笑眯眯小聲道:“夫人,待我做成此事,務必叫夫人重回金玉枝頭,再做回那一等一的貴女。”

      姚夫人嗤笑:“莫變成一等一的枉死鬼即可。”

      “那萬萬不能行!”莊元直笑著保證:“夫人放心,我已做好安排,若事敗,必將夫人和孩子們安然送出京……”

      姚夫人立馬伸手要打他,正色坐起身:“莫說晦氣話。”

      莊元直並不反駁還嘴,反替夫人倒一盞茶解酒。

      姚夫人接過,卻是先問:“你前幾日夜,到底寫了什密奏……”

      “那可是大事。”莊元直神秘兮兮地答:“我唆使陛下出兵征伐南越諸國。”

      姚夫人訝然:“我還以為是……”

      “是什不重要。”莊元直捋須:“讓他們以為是什才重要。”

      此計不成亦有數不清的疑心計,有心算計,大勢所趨,豈容那些刀已架在脖子上的人心存僥幸。

      莊元直自後門離家,去往一處別院,來到一間書房中。

      房中劉岐靜坐,另有一名少女在翻看書架,聽到他推門而入,轉頭望來。

      目色烏亮的少女著玄袍,窄袖束腰顯得身形氣態尤其挺拔神氣,似夜行的狸,輕盈利落,目標明確。

      對視之際,莊元直在一瞬間有了決斷,他家主人尚未求來名分,正是關鍵時,他絕不能在這等時刻假清高、真壞事。

      於他而言這並非兒女情事而是大局大事,遂當即跪坐下去,俯身抬手,向那少女行頓首大禮。

      此乃極重之禮,少微嚇一跳,險些真的跳起來,她看向劉岐,劉岐衝她笑。

      少微負手一刻,作出泰然狀,大步走過去,彎身將人扶起。

      不多時,又有幾人來到,少微無聲分辨,留意到其中一人身有兵武氣,想必是個武職,他主動叉手行禮:“在下薛泱,見過靈樞侯。”

      眾人於室中密談,室外流雲過夜空。

      同樣的灰雲,夜間望之淺而薄,待至天明,便成了色重的烏雲。

      近日天色一直未能大晴,此日霧氣蒙蒙,靈樞侯府中,少微將自己剛擴建過的演武場肅清。

      雖是將無幹人等肅清,仍有魚一尾,一真一假兩小鳥,灰撲撲家奴與白茫茫家主一雙,另有狸兩條,外來凶禽一隻。

      逢少微旬休,劉岐擠出時間前來探視侄女。

      薑負和家奴在亭中煮茶,碗盞擺了三隻,其中一盞是沾沾所有,如若不然,它勢必埋頭在薑負盞中啄飲。

      薑負端著茶碗,凝望天象流動,家奴注意到,近日夜間無星,她白日頻頻觀天。

      墨狸蹲在兵器架前正拆解弓弩,雀兒學得入神,她的老師不通講解,隻一味拆卸組裝,學到多少全憑她本領,幸而她這方麵本領超群。

      小魚在學拉弓,劉岐為套近乎,試圖將侄女指點。

      小魚卻防備有加,一是怕對方強行害她通敵,二來是她的拉弓姿勢乃少主指點,她立誌成為參天大狗般的威武存在,生怕這血統經過第二人指點,會變得不夠純正。

      劉岐仍在孜孜不倦將自己兜售:“我於騎射一道頗具天賦,堪稱箭不虛發。”

      小魚一味拒絕:“不必,我隻跟少主學,少主的射藝也很不錯的!”

      在兵器架前擦拭大刀的少微聞言看過來,什叫“也很不錯”?

      察覺她目光,劉岐繼而小聲對小魚道:“我之射藝未逢敵手。”

      少微已將大刀放回,取下一張長稍大弓。

      劉岐又與小魚說:“我蒙著眼亦可射中箭靶。”

      少微決意給這試圖撬她學生的狂徒一點顏色看,盯了一眼箭靶所在,遂將弓掛在肩上,口中咬住一根羽箭,隨手扯下腦後束發用的淺青緞帶,覆住雙目,在腦後利落打結。

      今日少微發髻乃薑負所梳,耳側留下兩綹細細垂發,此刻連同腦後係著的青帶一同被風拂動,廣袖亦飛舞。

      劉岐眼也不眨地看著,隻見少微聽風辨認氣流,拉大弓如滿月,臂膀撐開穩若磐石,凝而不發片刻,箭矢倏忽離弦,破開秋風濁霧,正中赤色靶心。

      她轉頭,仍覆著眼睛,衝他的方向微微抬起下頜,耀武揚威。

      下一刻,她伸手,她的雀兒又遞上一支箭。

      少微再次張弓,此一箭放出嗡鳴弦音,氣流震蕩開來,箭矢急催,催得飛光驟過,秋狩到來。

      在建章宮養病多日的帝王移駕上林苑,帝王儀仗如玄龍,諸王百官隨駕,就此開啟為時七日的秋獵大典。(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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