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過了午時也未見有什仙駕貴客登門,少微便未再將薑負這句隨口之言放在心上。
身體精力仍在修複中的薑負吃藥後午睡,小魚在書房中練字,然而一個又一個大欠將筆下字吹得都變了形,字比人更先一步睡著。
墨狸出門去了小院,此番他一連消失五六日,小院中的匠工便似丟了領頭狸的雛鴨,也不知該做些什,故使人暗中前來薑宅詢問情況,再加上小院的雞鴨下了許多蛋,攢了好幾筐,墨狸聽到這,遂立即前去主持大局了。
趙且安也出了門,一則聽一聽近日消息,二來需增長有關長安酒水的見識,實則他並不清楚近來是否有什新酒出現,此次入京雖久,他卻並無品酒雅興,偶爾喝兩碗也不過隨口亂喝對付,並沒有任何講究。薑負向來喜愛追逐新鮮事物,從酒水到香料再到鞋履,從前在桃溪鄉,家奴每每送去的東西,許多都是正時興的物件。
因此此趟出門,需惡補的見識並非隻酒水這一門,要及時跟上長安城的諸般風尚才算合格奴仆。墨狸與家奴相繼出巢去,在家中待了好幾日的少微眼見薑負的情況穩定下來,也打算出一趟門,偷偷去看望劉岐,也好理清此番諸多未解未完之事。
既要偷偷去,自要掩藏行蹤,夜行衣雖有好幾件,卻不適宜白日穿用,少微在衣箱翻找一通,找到一身男子窄袖玄袍。
那是她隨劉岐一同去捉拿胡生時穿過的護衛衣袍,她穿回家中,小魚積極浣洗晾曬,疊好後放入衣箱。少微便利索換上,又將垂髻拆散,對鏡擺弄一通,簡單束作男子發髻,末了用阿鶴所贈之物將麵色塗黑,一切就緒後,再整體看向鏡中,直起腰背,肅起麵孔,便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威風護衛了。正待溜出去,然而未及推開的房門先被人從外麵叩響,詠兒的聲音傳來:………少主,有貴客到!”少微這幾日輕易不見任何登門之客,此刻急著出門,更是直接道:“我要養傷,不見。”
卻聽詠兒的聲音已泄露出幾分激動:“不是尋常貴客,少主,是魯侯與申屠夫人還有女公子!”詠兒這幾日也沒少聽說外頭的傳言,此刻眼見這傳言被坐實,作為參與者,激動之情難免不好掩蓋。房中的少微大吃一驚,阿母來了?阿母來看她?阿母竟主動親自來看她?
看著身上衣袍,少微心中慌慌忙忙,手上亂亂糟糟,口中急急匆匆:“……請去廳中,等我過去!”詠兒剛應聲“諾”,又聽房中大聲道:“等等……請至此處,來我居院!”
廳中原是待客處,阿母已親自來,她若這樣疏離,顯得她是個多怠慢乖戾的壞孩兒!
本該跑去相迎,怎奈樣子古怪,少微急得不行,慌忙脫掉身上護衛衣袍,抓起方才脫下的衣裙,外外往身上套,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動作太急,柔軟絲衣被手肘撐得裂開,她絕望煩躁“啊!”一聲,隻好又從衣箱另行掏找。
少微出入神祠,所著皆是巫服或官服,她十分疏於打理自己的私下日常,並不置辦許多衣裙,此刻隨手掏出一套因顏色鮮亮紮眼而不曾穿過鵝黃繡白梅裾裙,匆匆穿好,係上繁瑣衣帶。
複又將頭發重新拆開,卻已來不及去梳髻,隻取絲帶係在腦後,便奔到銅盆前,瘋狂掬水洗去臉上塗抹之物。
薑宅不算很大,剛洗淨臉,便聽外頭有了腳步聲,並詠兒的通傳聲:“少主,馮家女公子到了!”少微丟下擦臉的棉巾,跑過去,搶先伸出雙手將房門打開。
門外石階前,隻站著被佩扶著的馮珠,魯侯夫妻並未急著跟來。
馮珠看著匆匆開門、乍然出現在視線的少女,鵝黃裙嶄新卻欠缺細致整理,眉眼與額角細小絨發尚且潮濕,沒梳發髻,無任何飾物,耳邊碎發被著急開門帶起的風飄飄拂起。
幹幹淨淨,卻也潦潦草草,好似黃白相間的狸,匆匆舔舐過毛發便來見人。
而其雙手仍緊緊抓著門邊,圓圓眼眸一眨不眨,帶些不確定地問:“………阿母怎會來此?”“因為晴娘在此。”馮珠輕聲答:“阿母養好了病,便來找晴娘了。”
少微依舊不敢妄動,試探問:“阿母……都記起來了嗎?”
馮珠鬆開佩相扶的手,獨自踏上石階。
她一條腿殘跛嚴重,少微本該去扶,但此刻又怕驚擾到這真正的仙駕。
午後的秋陽燦然剔透,漏在台階上,隨著馮珠的踏入而斑駁晃動,仿佛有了呼吸生命。
馮珠的動作艱難緩慢,如同跋涉過無數日夜,再次直麵那座生命的黑山,但她務必要走過去,找回那一輪自無邊黑山升起的太陽。
少微扶著門邊的雙手慢慢垂放,但仍不敢放肆呼吸。
“對,阿母全都記起來了。”馮珠回答間,已站上最後一節台階,她伸出殘缺的那隻手,牽起少微一隻手,道:“來,阿母說給你聽。”
少微怔怔低頭,看著被阿母牽著的手。
全都記起來了,無疑意味著數不盡的痛苦回憶與漆黑過往……
少微不是很敢聽,但阿母牽著她,她便一邊跟著走進屋內,一邊聽阿母說:“我記起,晴娘出生時,天光大晴,哭得震天響,將我的哭聲蓋過。”
“晴娘兩月大時,逗引即笑,趴臥可仰首,扶腋可稍立。”
“待滿三月,喜喔喔作語,唯口水過甚總濕襟,嘴巴從早到晚亮晶晶,下頜反複起疹。”
“周歲,會喚阿母,蹣跚行步,若捏及臉頰與手足,皆要咯咯大笑。”
“兩歲,會替阿母擦淚,被阿母訓斥後,還要偷偷為阿母蓋被。”
“至五歲,很少再笑,一張臉凶巴巴,會為阿母撲咬惡人。”
“待八歲,身上好似生了牙齒,衣裳總是破了又破,但剛有了力氣傍身,便凡事都要替阿母去做,不管遇到什人,都要攔在阿母前麵……”
少微怔然的目光從被阿母牽著的手上慢慢上移,看向阿母的臉,阿母眼中含淚卻帶笑,拉著她在案後的席子上坐下來,道:“還有許許多多,好些你未必記得,待日後阿母慢慢說給你聽。”
“阿母今日來,是要與你說一說當日分別之事……”馮珠聲音更輕了:“那日千錯萬錯都是阿母的錯,阿母神誌不清,做了錯事……但你可願聽一聽阿母的解釋?”
少微即刻點頭:“願聽!”
卻又趕緊搖頭:“但阿母沒錯!”
“不,錯就是錯,既來拚死救我,縱是陌生人,我又豈能動手傷人?不能因為我是阿母,就可以不講道理了。”馮珠眼神一片清明,眼底卻慢慢冒出淚光,淚光中逐漸拚湊倒映出那日的情形。
重提舊事,便要重揭傷疤,但這傷疤揭開,先冒湧出來的,卻是晴娘的血。
晴娘還隻是個娃娃時,便要被不斷地取血,這樣血腥病態的日子年複一年,而在那匪山中原就度日如年……她在崩潰中麻木,又強令自己決不許瘋掉。
可她實在看不到逃出去的希望,晴娘十一歲了,而她失蹤已有十三年,父親母親是否還在人世都不可知……這樣無止境的煎熬,何時才是盡頭?
她沒有答案,她什消息都無法得知,她隻能浸泡在絕望,隻看得到女兒再次被取血,僅僅是為了保護她而妥協,那日她跪坐在桌案旁,呆呆看著尚有殘餘血跡的陶碗,看了很久。
除了仇恨與怨憤,作為被保護的人,她無法不去自恨自責,她根本就不該生下晴娘,她為什要選擇將這個孩子帶到這方肮髒煉獄中,陪自己一起成為惡鬼的家畜?
渾渾噩噩中,心間反複響起一道聲音:不要再這樣下去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那日秦輔對她起了殺心,不是偶然。
她心中渾噩麻木,不願再配合那惡鬼的宣泄之舉,她甚至激怒他,咒罵他。
她知道那樣會死,但她看著那碗中殘血,隻覺得痛恨惡心至極,實在已無力去活。
她存了麻木的死誌,欲了結這醜惡一切,她心中想,至少晴娘如今已有自保之力,從此不會再被她拖累。
命懸一線之際,本不該出現的晴娘卻飛奔而至,拚了命將她救下,晴娘不單要救她,竟還要殺秦輔……她也試過殺掉秦輔,正因試過,承擔了太多慘重代價,她漸漸已經要認定,秦輔是不會死的,人的軀體常年被困死,神智與認知似乎也會被困死。
而晴娘生生打破了這將她困死的牢籠,秦輔死了,死了!
她將秦輔砍了一刀又一刀,惡鬼的軀體瓦解,噩夢的大山崩塌,她在宣泄中崩潰,神智驟然混亂,茫茫然不知前路何在,慌張中想到晴娘身上也沾了太多血,這個山寨的人是不會放過她們母女的……她做好了死的準備,卻沒有想過要讓晴娘參與其中,這下怎辦,怎辦?
她並不知道淩家軍會在那一日到來,在她看來那隻是尋常而毀滅的一日,她沒有更多的神智可用了,腦子隻有一個想法,這痛苦過於巨大,這前路過於可怕,結束吧,就此結束吧……
愛意與愧疚反倒釀作想要毀滅一切的恨意,她恨得不是晴娘,是這的一切,是自身的遭遇……可她分不清了,她分不清了。
她選擇生下來的,就該讓她親手結束,她和晴娘一起消失,這無邊痛苦罪惡也就徹底終結了!但小小孩子的眼淚如一團烈火,將她的心灼出一個大洞,她到底沒舍得下手,於是陷入另一種更大的崩潰中一一她做了什,她做了什,她竟險些殺了晴娘!
晴娘說不要她這個阿母了!
她意識到自己犯下了怎樣無法彌補的大錯,她怕極了……
醒來後,身邊已無晴娘,而她競得救了……因為得救,所以更錯了,她本可以帶晴娘離開的啊!重傷昏死,乍然脫離那煉獄,這無法可想的悔恨崩潰將她徹底擊垮,她甚至分不清自己當時是否鬆開了手,或者晴娘已經被她親手殺死了!
伴隨著太多無法承受麵對的情緒,她的神智徹底迷失在無邊混沌中,身體代替她做出選擇,強迫她忘掉了一切。
但仍有一絲意識殘留,遲遲不肯鬆手,掙紮著想要醒來。
馮珠含著淚道:“是阿母無能,直到今時才敢記起這過錯……”
少微搖著頭,至今她才知曉,原來阿母瘋掉不是因為來自秦輔的折磨,是了,阿母那樣堅韌,支撐了那多年……秦輔怎配!隻有她才配!
胡亂的想法,胡亂的歸結,淚水也在胡亂地搖晃,又聽阿母哽咽著道:“阿母說你是不該出世的孽種,更多是因阿母選擇將你生下,卻害得你麵對這樣的苦難……”
人在被折磨到瘋狂時,好似會失去溫柔措辭的能力,出口便是傷人的戾氣,不知到底要怎做才能給滔天恨意一個出口。
“阿母生下你時,身邊沒有其他人,我當時想過,不如將你扼死……”馮珠流著淚道:“可我心想,我心想……將你留下,或許能夠取信秦輔,換來逃走的機會。”
那時她還未真正意識到那惡匪的可怕冷血,尚且抱有許多天真的自救想法,生下孩子的初衷也是為了拿來利用。
看到阿母眼中的愧疚,少微卻斬釘截鐵地道:“這是阿母的權利。”
她說:“我是阿母身上生養出的血肉,阿母想如何用就如何用!”
馮珠淚如雨下,忽然傾身將女兒緊緊抱住,泣聲道:“怪我那時並不知晴娘會是這樣好的孩兒……因此,阿母從來都不是被一點所謂血脈綁住的,隻因阿母也做過孩兒,故而知道晴娘是這世上最好孩人……”不是因為血脈,不是因為是女兒,隻因是晴娘,是救了她不止一次、越養大越叫她愧疚的晴娘。馮珠扶著女兒的肩,顫聲問:“阿母險些殺你,你恨不恨阿母?”
少微忍著淚,認真道:“我原本想恨的,阿母掐得我好疼,可我那時突然想,阿母生我時更疼,便恨不起來,也沒辦法生阿母的氣了……”
少女因忍淚而嘴角下撇,兩隻眼包滿了淚:“我原就不恨,阿母這樣解釋,便更加不會恨了!”那兩包眼淚始終不肯墜下,少女嘴的話也不肯停下:“阿母看著我長大,我也在長大中看著阿母不停受苦煎熬……我從不怪阿母,因我心中清楚,我和其他孩子不同,我身上天生有惡鬼的血,我的存在是阿母受苦受難的罪證………”
“不是,早就不是了……”馮珠扶著女兒緊繃顫抖的肩,急忙解釋:“你說過,你沒喊過他,他就不是,他在你我心中就不是。至於身軀,至於血脈,他給的血他早就取回,取回之後又流幹了去,我們是看著他的髒血流幹流盡的……哪還有什血脈?”
“少微,錯的人死了,是你我合力將惡匪除去,現在這是對的地方,再沒有錯的人了。”“而若非要說什血脈·……”
馮珠輕握住女兒一隻手,貼放在自己腹部,輕聲說:
“我曾聽高明的醫者說過,女嬰在母親腹中數月大時,便長出了胞宮與陰精,這兩樣便能生出日後的孩兒。因此,早在我尚且在你大母腹中時,你便已經注定是我的孩兒了,我們認識了這樣久,隻是阿母不巧將你在錯的地方生下。”
少微手掌發燙,心間震顫,仿佛那間被這聖潔的說法淨化,大顆的眼淚終於砸落。
“晴娘,你來說,經曆了這樣一件事,阿母還是不是一個完整的、自由的人?”馮珠問。
少微重重點頭,眼淚飛顫:“當然!”
馮珠:“既然完整自由,那是不是便沒人可以批判阿母的恨?”
少微再點頭。
馮珠淚眼中綻出笑意:“那同理,也沒人可以批判阿母的愛。”
她想恨眼前的孩子就可以去恨,沒有人可以說她錯;而她想愛眼前的孩子也可以去愛,無人可以批判可以指責可以阻止。
這仿佛是世上最有力量的話,杜絕了少微心底一切的後顧之憂。
少微猛然拿腦袋抵向阿母肩窩,緊緊抱著母親,淚水無聲外湧。
來自母親懷抱的暖意總是獨一無二,這暖意正是萬物生命的來處。
薑負曾說,人在恐懼時之所以會躲進被中,便是潛意識在找尋在母親腹中時的安全感。
即便這世上不是每一位母親都慈愛溫暖,但此種向往感受自生來便刻入骨血,許多人窮盡一生都在尋找重歸母體的安寧。
十一歲那年父棄母,冒雪下山而去,之後即便走進春時夏日,但在少微心間,那場血淋淋的風雪從未真正停下過。
直到今時今刻,貼緊母親,暖意籠罩,大雪終於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