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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來到偏廳中,芮皇後在正上首主案後跪坐下去,並拉著少微在案側跪坐,這畫麵乍看起來十分親近除了芮後帶來的兩名宮婢,廳內另有兩個侍女在,看衣著是芮府的人。

    少微跪坐垂眼,道:“娘娘恕罪,臣並無醫治黃夫人之法。”

    “本宮知道……”芮皇後原本柔柔細細的聲音此刻啞極:“本宮知道你絕非見死不救之人。”“你是一個同所有人都不一樣的孩子。”她看著安靜跪坐的少女,道:“自從看罷了上巳節的那場祭舞,本宮便知道你是不一樣的。”

    “此次旱災,你有真正的大功,多虧你在春時便向陛下示警……旁人或不知,但本宮清楚,陛下之所以會在上巳節後答應北境的將士們退兵議和,亦是在提防有可能出現的旱災,以免軍需繼續耗支,屆時國庫無力應對災情,內外皆亂。”

    “另又著人提前疏通了多處荒廢的水渠,做下許多應對,雖說天災無法避免,但有所準備,總比措手不及之下的局麵要好上百千倍。”

    “兵將得以休養,更好地應對災情,這些皆因你預警有功,你間接活人無數,是當之無愧的大巫神。”“更不必說五月五夜宴,臨時將宴席擺至閣外,更是避免一場大禍,連本宮也要承下你這份恩情。”芮皇後眼中有動容的淚,話畢,再次伸手握住少女一隻手腕,握著放到案上。

    少微無法理解芮後為何說這些,但今日使她前來,總歸不會隻是為了這番言語表彰。

    至於這些表彰,少微並無任何得意或自我動容,她隻是在利用一切能夠利用的事件,利我之餘是否利人,不在她考慮的範圍之內。

    “說這些隻為叫你知道,本宮是真心喜愛你,敬重你,不會害你……”芮後雙手緊握著案上那隻手,少微心底茫茫然,隻感受到她手心的汗更多了。

    少微戒備愈重,正欲出言試探,隻聽有腳步聲靠近,下人在廳外行禮,很快有人踏入廳內。來人是僅著常服薄衫的芮澤,他先向上首的妹妹躬身叉手一禮:“娘娘。”

    少微麵向來人施禮:“下官見過大司農。”

    “不必多禮。”芮澤自行在下方案後盤坐,一邊道:“說起來此番還是第一次有機會和薑太祝好好說說話。”

    他衣著動作語氣俱皆隨意,坐下時擺擺手,廳內侍女即退了出去,而他沒有什鋪墊,開口便問:“五月五夜宴,太祝降神請雷,如此大事,為何不曾提前告知皇後娘娘?我等也好及早準備。”本欲等旱災再嚴重些,或是這位太祝有了“感應”,便商榷可行之對策,誰知對方單獨臨時行事,讓他白白錯失這極適合拿來做文章的大好機會,還讓那劉岐當晚出盡風頭。

    麵對芮澤直直投來的目光,少微不動聲色地答:“回大司農,當晚之舉是臨時得鬼神指引,乃有感而發,並非事先籌謀,因此未能提前稟明娘娘。”

    芮澤“哦”了聲,慢慢點頭:“原來如此。”

    自坐下後,他的目光一瞬也沒離開那身穿巫服梳著垂髻的少女。

    “薑太祝得鬼神眷顧,乃當世奇才。雖說靈氣有餘,卻年少不通俗務。”他道:“太祝需知縱得以溝通神鬼,卻依舊是俗世凡胎而已,既在人世,便該遵循人世的規矩,謀求人世的前程。”

    “大司農所言甚是。”少微抬眸問:“不知司農有何吩咐?”

    芮澤笑了一下:“如今四下都傳言仙師乃赤魅鬼降世,本官還能有什吩咐?”

    “此事權且揭過不論。”他顯得分外大度:“來日方長,機會還有許多。”

    話音落,一名侍女垂首入內,雙手捧著一碗藥湯,跪坐著奉到皇後案上,即無聲行禮退出,並將廳門合上。

    廳中角落擺著冰鑒,與藥碗一同冒著絲絲白氣。

    少微看著那漂浮的白氣,重新放回膝上的雙手手指關節也微微發白。

    對方自不會蠢到在此處毒殺她,更何況她還有許多可用之處。

    原來此行不是要質問她吩咐她,是要她為日後的全部言行做下保證。

    不在意她給出的辯解說辭,隻看結果,隻要保證,一勞永逸,務必要將她變作一隻真正搖尾乞憐的聽話的狗。

    她拚力向上爬,仍是下一任君主外家眼中的螻蟻,許她變作家犬,不過是抬舉她。

    接下來的話已能夠預料,芮澤直截了當:“此藥雖猛烈,但隻需每月按時服下壓製之藥,便不會無故發作,與太祝並無許多妨礙。”

    他落水離家的那些年,做過馬奴,在死人堆討過日子,深知一切手段不必高明但一定要有用。而眼前這個隻能被稱為孩子的巫女,無親無故沒有軟肋,那就隻能用一種更直接的方式來控製。“太祝若有誠意,請飲下此盞。”男人的語氣帶著身份懸殊下的輕視:“當然,太祝有權仔細考慮一番。”

    “是為長久而慮……”芮皇後聲音很低,眼神憐憫,重複那句話:“本宮不會真的害你。”少微與那雙憐憫的眼睛對視片刻,慢慢垂下眼睫。

    平靜的外表下已焚起戾氣的火焰,對方錯判了她的恐懼,她根本不在意什長久、前程、誰來做下一任皇帝………

    若遵從本能,她此刻隻該先擰斷那喂藥人的脖子,再挾持了芮皇後,與暗中跟來的家奴一同將此地攪個天翻地覆,就此浪跡天涯去。

    然而她有另一重恐懼,那恐懼如水,遠比前程安危來得洶湧,同本能的自尊火焰抵抗著。

    水火難以相容,二者隻能擇一,因竭力克製而氣血翻湧,眼前這碗藥湯似變成了鮮紅色,霎那間仿佛回到在天狼山上被秦輔取血時的情形。

    自幼不知畏懼的硬骨頭怎會願意被人當作牲畜來放血,寧死也該反抗到底,但阿母在對方手中。同樣是每月發作,這詛咒竟似附骨之疽,再次找上門來。

    一種被宿命詛咒的厭恨感油然而生,內心的叛逆戾氣在瘋長,一那隻想拋下一切,就此大殺一通,反正從來也不確定薑負真的就還活著,大不了從這殺出去,再去上門殺赤陽,成或不成,勝算幾何,什都不管了,殺到哪是哪,總之不受這窩囊詛咒困縛就是了!是對是錯是瘋是蠢,誰也不能指責她,她看誰敢來指責她!

    但這本該肆意痛快的想法,不知為何,卻在內心聚作一滴不甘不舍的淚,砸落心底,叫那團恐懼的水驟然壯大,一瞬間壓過了本能的火勢。

    答案已在心間出現,唯有違背本能的抉擇才能做出明晰對照,原來那個騎青牛的人競已和阿母同樣重要,在這抉擇關頭,向來嘴硬的少微才真正認清,那個並不曾生她的人,是阿姊,是師傅,也早已是另一個阿母了。

    少微眼底茫然一瞬,緊攥的手指被無形的力撫平鬆開。

    萬般思緒不過短短幾息,忽有一道似忍耐已久的聲音響起:“舅父,這未免有失妥當!”

    一道少年身影從內間大步而出,少微抬眼看去,她早察覺到內間有人,卻不知是劉承。

    芮澤微皺眉,道:“殿下既醒了,便再去看一看你外祖母吧。”

    劉承卻不動:“舅父,我不同意此事。”

    舅父事先告訴過他,此事不必他出麵插手,他隻需在內間聽著學著分辨著就是,可他不知舅父競會動用這樣的手段!

    芮皇後看向兒子:“承兒,快退下……”

    劉承此次卻格外堅持:“薑太祝方才已將原委解釋清楚,舅父何苦非要以此等”

    “殿下!”芮澤聲音一沉,打斷少年這感情用事的話。

    對上舅父威嚴的眼神,劉承麵色微白,舅父與母親團聚時,他年歲尚幼,這些年來舅父待他多有教誨保護,更何況母親時常提起,當年落水時是舅父拚死救下的母親……既是親人又是恩人,多年來他已習慣了對舅父言聽計從,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如此反駁舅父。

    劉承眼角發紅,唯有看向母親:“母後,您該知曉薑太祝是怎樣的人,實不該這樣強逼……”看不到結果的軟話,分不清這些人是在做一場怎樣的戲,少微早將利弊析明,捧起那藥碗一飲而盡。她將藥碗放下,垂下眼睛:“多謝大司農提攜教誨。”

    來京師是她自己做下的選擇,凡事皆有代價,她認下了,但必會討回。

    少女洶湧的報複欲掩飾在平靜下,芮澤欣賞地點頭:“好,今後有我芮家一日,必保薑太祝前程榮華。”

    劉承震驚不安地看著那隻空了的藥碗,芮澤的目光也落在碗邊,語氣和善許多,出言提醒:“我知薑太祝通曉醫術,但此毒不同尋常,還是不要貿然試藥,以免弄巧成拙,到時隻怕解藥也難救了。”又目色坦誠地道:“隻因你我相識不久,此舉不過權宜之計。待之後大局定下,本官定將真正的解藥雙手奉上。”

    聽了這樣的話,性命被他捏在手中的小小巫女隻該感激涕零,再不敢造次任性。

    少微施禮:“是,多謝司農。”

    芮澤又交待一些話,少微悉數應下後,起身行禮告辭。

    見那道背影退出廳門而去,劉承才終於回神。

    “殿下不該出來。”芮澤語氣隱有怪責。

    劉承看向他:“舅父如此行事,為何事先不曾與我商議!”

    芮澤微微一怔,看著那個竟動了怒的少年,道:“此女行事不受掌控,單是口頭答應效力遠遠不夠,她身負非常之能,若不能為我們所用,反為他人之刀,便是莫大威脅一一我這樣做,還不是為了你和你母親好!”

    “舅父這些年來事事都說為了我好,卻何曾過問過我的想法!”劉承脫口而出,說出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話。

    芮澤麵色沉下,芮後也站起身來勸阻,然而劉承徑直走到舅父麵前,伸手討要:“有勞舅父將解藥交出!”

    芮澤氣得歎氣:“休要再鬧,我又如何會隨身帶上解藥!”

    劉承再顧不得許多,不顧母親的聲音,拔腿奔出廳門去。

    “他這是……”芮澤站起身,指向廳外,擰眉看向妹妹。

    芮皇後眉間蓄著愁絲,抿唇不語,隻垂眼看向那空空藥碗。

    劉承一路疾奔追上了少微,他將人攔下,喝退帶路的婢女:“退下!”

    婢女一驚,連忙退遠。

    “薑太祝……抱歉,我事先並不知道舅父會這樣做!”

    劉承神態焦急慚愧,看著眼前依舊平靜的少女,她平靜到好似察覺不到自己被欺負了,燈火昏暗,濃密樹影打在她身上,像一座暗籠。

    “你放心,我定會設法盡快向舅父取來解藥,到時我必第一時間送與你服下!”劉承著急地保證著,甚至抬手起誓:“我對天發誓,定將解藥取來給你!”

    少微靜靜看著他。

    此人雖說看不出表演痕跡,卻也有著另一種說不出的虛假。

    他為何要這樣?為了她嗎?可是為何要為了她?

    還是說,他是為了他自己,為了那個不甘再受舅父掌控的自己?

    他好似透過她,看見了身不由己的他自己。

    這種感覺真令人討厭。

    她才不像他這樣。

    少微無心與之多言,她才是吃虧的人,難道還要來撫慰他的心情嗎?

    “知道了。”

    少微麵無表情留下這三字,便垂首轉身離開。

    劉承站在原處,欲再將她喊住,卻到底沒了理由。

    少微出了芮府,車夫剛將馬車驅動,車內的少微即運起內力,彎腰衝著青銅唾盂,將藥汁好一陣嘔吐。然而已經晚了,此藥入得腹中便已蔓延,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盡數逼出,至多稍解輕一些。

    車馬顛簸,少微維持著彎身垂首的動作,單手扶著車壁,眼眶因嘔吐抽搐而發紅,脊背也微微發抖。一直在車內睡覺的沾沾急得跳爪,拿一邊翅膀拍打少微手臂:“去醫館!去醫館!”

    “不,去醫館無用……沾沾。”少女通紅的眼底是磨不碎的倔強和憤怒,她聲音低低:“要將此山殺穿才行。”

    車夫聽到嘔吐的動靜關切了一句,少微坐直身,擦去嘴角藥汁,隻令車夫繼續趕路。

    暗中跟來芮府附近的家奴跟著馬車一前一後回到薑宅,入得居院,少微一言不發,徑直在庭院涼席上坐下,家奴打發了小魚去備水,單獨問少微:“如何?”

    見少微盤坐垂眼不答,家奴在她對麵隔案坐下,正色再問:“出什事了?”

    少微終於悶聲開口:“我也被黑店洗劫了。”

    家奴愕然:“何物遭劫?”

    少微:“應是尊嚴吧。”

    家奴瞪大眼睛:“到底發生了什?”

    少微便將事情說明。

    一向冷靜的家奴險些質問她為何要妥協,但話到嘴邊,懸崖勒馬。

    這個孩子是這世上最不願妥協的人,她勢必有過諸般考量掙紮,最終還是不想在這緊要關頭再樹敵,哪怕再招來任何一絲會引發麻煩的注視……孩子為顧全大局而做出這樣大的犧牲,他再苛責,豈非枉為人奴?但此刻看著安靜垂首的孩子,麻木如他,心底竟燒起了一團從未有過的怒火,這火源再直白清楚不過:自家孩子受了委屈挨了欺負。

    趙且安本非良善之輩,此刻克製著現下便潛入芮家將那人剁碎的衝動,原本悶啞的嗓音更加沙啞,突兀地問:“芮河?”

    少微掀起眼皮:“澤。”

    “嗯,記下了。”

    少微見他競紅了眼睛,這還是頭一回見他眼有淚,原以為第一俠客沒有這項功能。

    少微為之驚愣,下意識道:“怎,你來日要將他剁成澆頭肉丁?”

    家奴:“沒想剁那大塊。”

    少微聞言噗嗤一笑,見她好歹笑了,家奴也勉強咧了咧嘴,眼中卻仍有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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