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已過半,在那有“毒月”之稱的五月到來之前,少微再次入宮獻丹,並替皇帝調整了醫方。踏入未央宮時,少微留意到有仙台宮的道人在各殿室出入,張貼朱砂符紙。
近年來凡未央宮所用符篆,皆為赤陽親手畫就,此人近日往返於各大道觀傳道講法,亦有許多貴人向其求符,用來安宅辟邪、驅除五月毒物。
未央宮正殿中,少微替皇帝診脈時,察覺到一旁靠坐著的梁王將目光投來她身上,遲遲不曾收回。梁王身有傷殘,腦子雖不至於憨傻、卻也不複從前敏銳靈光,言行視線大多時候都顯得遲鈍直白。皇帝笑著問:“風舉,你也好奇朕這位年少至極的新任大巫神?”
聽到皇兄喚自己的字,梁王回過神,笑點頭。
皇帝即道:“薑卿擅長調理之道,不如也替朕這弟弟瞧一瞧,開上一張方子與他日常調養服用。”少微遂奉命來到梁王身側,為他診看麵貌與脈象,也隔著衣袍按壓了他的腿部,其雙腿肌力缺失,鬆弛萎縮,確實是久癱不動的症狀。
但其人被照料得很好,氣血還算充沛,麵頰依稀紅潤,若有如此人力物力一直供奉養護,倒是比他的皇兄來得長壽。
不過皇室中人能否長壽更在於外因,縱是強健如蠻牛,也可在旦暮間說死就死。
少微回想這位梁王前世的下場,似乎是皇帝駕崩之後,梁國世子便反了新皇劉承,梁國富強無匹,是最醒目的一麵造反旗幟,隻是不知傷殘在身的梁王具體扮演了何等角色,是支持還是反對兒子的決定。少微僅為梁王開了一張中規中矩的調理醫方。
不多時,禦史大夫邰炎在外求見,他年事已高,皇帝不敢讓他久候,當即宣其入殿,少微則適時告退。邰炎是為學生說情而來,苦夏將至,南地瘴氣毒蟲肆虐,他實在掛心那個倔強嘴硬的學生就此死在那,隻好拉下本就成日拉著的老臉,請求皇帝息怒寬宥,將莊元直調回京中,哪怕回京後再另作處罰。他乃帝師,此番既開口,本就消了大半氣的皇帝點頭答應會考慮此事。
少微出了未央宮,一名迎麵而來的郎官麵色幾分好奇,向她叉手行禮:“下官見過薑太祝。”此人正是嚴初,少微向他看去,與他頷首示意,正待離開,又聽他頗熱情地道:“太祝這樣年少有為,倒是叫某想到另一位不世出的奇人一一已然羽蛻而去的百國師。”
少微骨子心高氣傲,不喜歡被拿來與人比較、輕易更不屑像誰,此刻卻毫不作假地點頭:“多謝。”這毫不謙虛的一句多謝讓嚴初一怔,不禁爽朗地笑出聲。
這時,他身後走來另一名青年郎官,也向少微行了一禮:“下官馮安,久聞薑太祝大名。”他有侯府家世在身,並不顯得卑微,但態度也十分謙遜友善、麵上隱隱帶笑,這是少微上一世從未見過的好臉色,她記憶中,從第一次見麵起,這位大表兄向來都是一副公正客觀的嚴肅模樣。
今次也是第一次相見,態度麵色卻天差地別。
少微無聲頷首,就此離開。
郎官日常最大的職責便是聽候皇帝召見,此職清閑,他們經常圍聚在一處談論詩賦,然而嚴初張口卻是問:“……敢問馮兄家中姑母近日身體如何?”
馮安明顯不如他放肆隨性,壓低聲音答:“有勞記掛,姑母她近來多有好轉跡象,家中大父大母頗為欣悅。”
馮安心中思索,嚴相國隔三岔五令人詢問就罷了,相國的兒子也是如此……時隔多年,姑母傷癡至此,相國之心竟依舊未改不成?
少微借著絕佳耳力聽罷馮安此句答話,才大步而去。
全瓦在前帶路,途經一條蜿蜒小徑,兩側花草繁茂,枝葉在風中搖擺,根係則在拚力汲取著地下已經開始減少的水分。
少微將垂放的雙手負向身後,抬臂時寬大衣袖在風中翻飛。
行出不遠,迎麵一名穿著束袖袍服的高大身影走來,那是現任繡衣衛指揮使賀平春。
此人先一步站定,同少微互相行罷禮,他又另行一禮,叉手躬身:“多謝太祝施藥之恩,今請醫士看罷,家中夫人已無大礙。”
前日,一名夫人被仆婦扶去神祠求藥,原是在南城外不幸遭了毒蟲咬傷,唯恐耽擱救治,入城後經過神祠,因知曉神祠有防疫給藥之能,便速速入內求助。
彼時少微隻知來的是位貴夫人,說是姓滕,她本無意親自去看,隻因聽聞對方有孕在身,才趕忙過去,指揮巫女為其清毒用藥。
待醫治完畢,才知對方是繡衣衛指揮使賀平春之妻,少微覺得救都救了,便將隨身的防蟲香囊贈予對方,隻當隨手加深一下這淵源,萬一對方非要報答,萬一自己哪日用得上呢。
此乃隨手而為隨心而想,心知官場關係縱橫複雜,少微並不至於如何看重鑽研此事,隻與賀平春簡言短說兩句,即出宮去了。
賀平春來到皇帝麵前時,禦史大夫已經離開,梁王因困倦被扶去了偏殿小憩。
皇帝聽罷賀平春所稟各處消息,遂問起各諸侯王子弟近日動靜,前幾日有兩個王世子吃醉酒打架,抄起棋盤毆砸,險些鬧出人命。
賀平春一一答過,又聽皇帝問:“劉岐近日在做什?”
“臣正要稟報此事。”賀平春正色道:“六殿下不常出門與人往來,隻以趙國郡主為首的一些子弟前去六皇子府上探望過兩次。但有繡衣衛回稟,六皇子暗中派人出城,四下探尋不知何人蹤跡,隻知大致是在尋找一少男一女童。”
皇帝意味不明地一笑:“他倒還當真大張旗鼓地找起來了……若別的事也能這樣聽朕的話就好了。”繼而吩咐賀平春:“此事你們不必插手,留意即可。”
君臣二人交談著諸事,帶著淡淡熱意的風吹入殿內,拂動殿門上貼著的朱砂符紙。
符紙動了又動,直到殿室內外掌了燈,微風才算停住,符紙也恢複了服帖安靜。
但此夜宮中卻不算很安靜,臨到子時,幾條蛇蟲滋擾出現,郭食帶著人驅逐到大半夜,皇帝也沒能睡好。
三日後,少微再次被召入宮中。
此次除了梁王,劉岐也在殿內,少微入內行禮時,他安然跪坐於皇帝案側,皇帝似在考問他,語氣褒貶不明地說了句“倒不知湯嘉都教了你什”,梁王坐在一旁笑地點頭。
少微行禮,殿內的目光都投落在她身上,其中僅有一道目光特立獨行,帶著不以為然的疏薄。待少微直起上身抬頭時,那目光已經收回,再一看,那案側少年端坐,神情掩在陰影,斂眸取筆,慢慢書寫起來。
皇帝也不理會兒子,已提早訓斥過這豎子不許再對神祠官員無禮,此刻隻由他寫畫,總歸不要再胡言放肆即可。
一旁侍立的郭食見此一幕,麵上帶笑,心底卻笑不出來,隻餘複雜歎息,有些人還真是擅長給君王做孩子,縱有胡作非為時,卻也能伏在父皇案側隨性而為,這份隨性爭來了君父的細小容忍,占據了那一寸狹窄的父子縫隙。
少微在下方恭聽皇帝的吩咐。
時隔多年,皇帝決定讓神祠巫者於端陽當日入宮驅五毒、防邪疫,並問花狸有無其它辟邪除毒的提議。近日宮中多有毒蟲出沒,朱砂符紙並不能完全震懾它們。
少微提出所需準備的大致事項,這些無需詳細說與帝王聽,隻需與其他官員商榷溝通,但有一事必須經過皇帝準允:“若想要更好震懾諸邪,除了帝王龍氣,還應有地母坤極,二者並鎮,方為天地正位。”皇帝抬眼看她:“此意是指要讓皇後回宮?”
少女正色答:“正是。”
皇後既然回來,太子自然也要一同,皇帝沒急著說決定,而是問花狸:“這些時日,太子在神祠中反思得如何了?”
郭食垂首靜聽,若要替太子說情,此刻當借機美言稱讚…
那清亮的聲音答得一絲不苟:“微臣每日都能見到太子殿下在神像前敬香、跪拜。”
這答話簡單到像是蒙童回答先生提問,皇帝競笑了一聲。
劉岐也順勢看向答話之人,凝望那掩藏在天真樸直之下的靈慧魂魄。
這樣的人,這些時日,劉承何德何能竟每日都可以見到。
劉岐旋即覺得這場思過根本稱不上什處罰,倒像是恩賜。
眼前又閃過那日劉承目含安撫的神態,無端叫人覺得多事礙眼,他競到今日依舊清楚記得。察覺到劉岐似乎並不愉悅的目光,少微懶得抬眼與之對視,他必然又在偽裝,而她此刻心底煩悶,並不想和他搭戲,反正他演技上佳,一個人也能演得圓滿無缺。
少微將這對視攢下,到了晚間才悉數拿出來用。
她已提前告知竇拾一自己今晚會拜訪六皇子府,有正事與劉岐商議。
劉岐不願她奔波,本想由他上門,被少微一口拒絕。近日她宅邸附近有眼線徘徊,還當謹慎為先,不說她輕功卓絕,縱是她身法尋常,總比他腿腳靈便。
她主意既定,劉岐便在府中等她,提前處理好一切事務,肅清周圍人等,於庭院中擺席置案,讓人備下茶水點心瓜果,瓜是切開的,果子是完整的。
劉岐從宮中回來便沐洗過,此刻一身青袍清爽潔淨,來到席案邊,其左手負於身後,彎身拿右手將那一碟碟點心瓜果擺得更加整齊有序,其中一碟鮮桃又被他重新壘過,下麵擺了四隻,上麵坐著的一隻是最漂亮的。
少年幹淨修長的手指離開那隻桃子時,漆黑眼中隱有笑意,隻覺這桃子格外飽滿鮮活有精神,很像一個人。
鄧護呆呆看著,隻覺這一幕,說是待客,更類迎神。
大約是瓜果馨香與少年誠意上達於天,於是那隻精神奕奕的神狸很快降臨。
二人在席上隔案對坐,鄧護與阿鶴皆退遠了些。
少微沒看果子,先看劉岐,與他正色道:“我今晚前來是有一則預言要透露給你,到時若有變故,你也好提前應對。”
她的預言源頭是不可說的秘密,但劉岐從不懷疑,隻問:“與五月五端陽日有關?”
少微點頭,劉岐了然:“所以你才要入宮驅五毒。”
少微反而一愣,忽有些緊張:“你如何猜到是我促成?你既猜得到,宮人會不會也猜到了?”劉岐搖頭,笑著道:“我之所以能猜到是因你待我毫無隱瞞,我向來知道你是來騙人的。”這樣一想也是,他是占了先機,有幸與她站在同一個位置,看到的角度自然不同,少微安下心,與他低聲說明自己的“預言”,末了慎重補充:“我並不是十分確定就是那一日發生的,你心中有數就好。”劉岐點頭。
今日午後,皇帝著神祠巫者於端陽入宮驅邪辟害的旨意已經下達,鬱司巫難掩激動,拉著花狸去神殿上香叩謝神鬼庇佑。
少微被迫謝神,隻覺拜了也是白拜,神鬼豈會冒領香火。
根本沒有神鬼庇護,是她入宮時暗中拋灑了吸引蛇蟲的藥粉。
此藥粉少微拿黑蛇和蜘蛛試過,它們十分興奮喜歡。少微在宮中拋灑時乃是多處少量,不足以引起人的注意,也不會造成蛇蟲密集聚會的異樣,但已足以吸引它們闖過赤陽的朱砂符紙。
五毒日本就有巫者除毒防疫的習俗,少微需要把握這次機會。
少微一並說了自己之後的計劃,劉岐給了她一些提議,少微認真考慮,二人商榷一番。
待說罷少微的正事,劉岐才迂回地問:“………說起來,為何要借此事助皇後和太子回宮?”她如今在與芮後虛而委蛇一這件事,她已直白地告知過他。
少微伸手去端茶,道:“你那父皇八成已經消氣了,我不過順便與他鋪個台階,反正也不費什力氣。劉岐卻問:“你如今覺得芮後與劉承為人如何?”
少微抬眼,覺得有些奇怪,這本不像是他會問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