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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顆桃子。

    長安今年的新桃,還要等半月後才能真正成熟,街頭巷尾尚不見賣桃人。

    眼前這顆卻是顆心急的桃子,想必長在很好的園子,曬了最足的日光,又避開了鳥兒的捕食,方才得此一顆。

    少微昨晚還在想,桃溪鄉的桃子應該要熟了,不料今日就有人將今歲第一顆鮮桃偷偷塞到了她手中。桃子在銅盆的清水洗過,看起來愈發鮮嫩,桃尖泛紅,桃底尚青,哢嚓一口咬下去,脆甜清爽,僅有些微青澀,桃子味已經相當飽滿。

    味道也會成為記憶的鑰匙,少微吃了幾口,待口中嗓中腹中皆被這味道填滿,她眼中竟填了些淚。沾沾半飛半跳到案上,半張開翅膀作乞食狀,它這乞食動作不過走個過場,也不論對方是否同意投食,便自行湊上去啄起了桃肉。

    鳥兒專心吃桃,少微環顧整潔風雅的室內,愈發感到沒有歸屬感,思念洶湧如同猛獸,但隻要一想到那人或許正在吃苦,這思念便叫她不得安寧。

    一顆桃激起千層愛憤,少微忍回那刀光般的淚光,聽到有人叩門,故作嚴肅地開口準允對方入內。鬱司巫走進來,見少女端坐案後,手中握著隻桃子正在喂鳥,本是極閑適的一幕,唯獨喂鳥之人的眼尾有些發紅。

    鬱司巫心中暗道,那位皇六子怎偏偏來了她們神祠發瘋,她家太祝說到底不過是一隻涉世不深的少年神狸,哪受得住這樣的言語刁難?隻怪她方才未能脫身前往,否則有她在,總能幫著抵擋一二。縱有心開解一番,但鬱司巫最擅長的本是訓人,雖說待花狸自有萬般敬愛溺愛,總歸無法化作溫言軟語。

    待將公事說罷,鬱司巫特意讓人喊了那兩名嘴碎巫女前來,也算是在行動上進行了一番寬解。少微本就是一時情緒,早已悉數壓製回去,認真聽了那兩名巫女帶來的各路消息,其中包括:“剛聽說的,那位梁王也總算抵京了,入城的陣勢可是不小呢。”

    “說到這位梁王,同陛下的關係那可真是不一般,遠不是其他諸侯王能比的……”

    “太祖皇帝當年登基時,身邊還剩四子,但隻梁王殿下是當今聖上的同母胞弟,那時聖上剛被立為太子,四下許多人還在作亂,一次在外,聖上遭到埋伏,險些殞命,是梁王殿下拚死替兄長擋下了從山上滾下的落石陷阱………”

    原本驍勇無匹的梁王僥幸保住一命,卻就此落下傷殘,下半身不能再動,話說不清,腦子也不再靈醒。兄弟二人本就情深,又有這救命的恩情,今上登基後,便將礦產豐富且緊鄰劉家龍興之地的梁國分給了梁王。

    梁國是當下最富庶強盛的諸侯國,就算如今與之相鄰的淮陽國兵亂四起,卻依舊無人敢冒犯梁國分毫,此番重修長陵的花費也均由梁王主動獻上。

    此次皇帝相召,本無意讓胞弟再親自奔波,但梁王堅持要入京拜見兄長,隻因路上並不太平,以及身體緣故,故而行路緩慢,直到今日才順利抵達長安。

    此刻梁王已乘輿入未央宮,又坐在一架特意添了靠背的胡床上被兩名內侍抬入殿內麵聖。

    時隔多年再重聚,見兄長添了老病之態,梁王嗚咽著說不出話來,顫抖笨拙地伏低上身行禮,皇帝親自將他扶起,出言笑話他:“都當祖父了,哭起來也不怕人笑話!”

    話是這樣說,但見梁王涕淚橫流,鬆垮的嘴角也流出涎水,皇帝也眼眶微紅,接過內侍遞來的巾帕,親自替胞弟擦臉。

    殿內官員們無不動容,郭食更是連連拭淚。

    今梁王已到,皇帝才終於設下一場正式宮宴,邀請劉家宗室諸人共聚。

    宴席上,兩名內官侍奉著梁王進食。皇帝見了,遂賜下兩名醫官,又下令擇選四名家人子隨侍梁王左右。

    既然要賞,便不能隻賞梁王一人,皇帝另也各賜兩名家人子與眾諸侯王,將此事交給郭食去辦。郭食心領神會,次日一早去往永巷親自選人。

    宮院中站滿了心情各異的女子,她們無不年輕貌美,郭食所選大多是機靈而聽話的。

    走到一名始終低著頭的女子跟前,郭食有些模糊印象,問了一句:“叫什來著?”

    女子忙答:“奴婢祥枝……”

    郭食將其仔細打量,正猶豫時,一名宮娥帶人趕到,這宮娥二十來歲,衣飾精致,正值青春芳華,乃是太子宮中的人,亦是郭食去年為太子承挑選的身邊人。

    宮娥名巧鎖,雖無名分在身,地位卻非尋常宮娥可比,太子承如今不在宮中,她特意來此。仙師有言,今年的家人子們無有適配太子妃者,但若留下來,來日做個夫人姬妾還是很有希望的。巧鎖笑著拉起祥枝一隻手掌,見其內有著薄繭,遂笑意愈發柔和:“我觀這位妹妹性子柔靜,人也勤力,去往梁王殿下身旁侍奉豈不正好?”

    郭食笑了,這死妮子自以為是,認為太子性柔,便會更喜愛柔弱女子。

    但這不過小事,他犯不上唱反調,郭食又看了看祥枝,笑著道了“好”。

    待挑選完畢,郭食含笑對那些被挑中的家人子們道:“雖說要出去了,但既進過這道宮門,往後不管到了哪兒,便還是這宮的人。”

    眾人齊施禮應“諾”。

    郭食欣慰點頭:“好了,乖孩子們,都回去收拾東西吧。”

    祥枝心事重重地返回住處,耳邊回響著方才聽到的那些低語。

    她們一同往回走,有人歎息有人欣悅有人憂慮,小聲交談眾諸侯王的傳聞,自也有人提及梁王:…若侍奉得好,來日一同返回梁國,做個夫人,豈不掉在金窩了?”

    眾人中不乏經曆過男女之事的,也有人揶揄:“梁王已是四十多歲了,又有傷殘……倒也不至於如何折騰人,可以享一享真正的清福了!”

    “這可說不準,男人縱是傷了殘了也未必就能改了那方麵的性子……說不定比尋常人還要難伺候。”祥枝感受到各異的目光看向自己,心間萬分忐忑。

    收拾包袱時,被留在宮中的同伴低聲與她說:“這是宮的決定,主人不會責怪……即便到了梁王府,也需每月傳遞消息,總之萬事當心。”

    當晚,祥枝便和另外三名家人子一起被送進了梁王在京師的舊居。

    四人被帶進室內跪坐行禮,靠坐在席榻上的梁王卻隻將目光定在一人身上,他伸手顫顫指去,口中含糊不清:“她,她,是……”

    被指到的祥枝心中震悚,拚力掩飾表情。

    卻聽梁王身邊的一名老仆恍然道:“此女之貌,竟有三分王後年輕時的模樣……氣態也是同樣賢靜!”梁王嗯唔著點頭,眼神頗為激動。

    梁王與妻子少年夫妻,但梁王後已去世多年,隻留下一女一子,此後梁國便再無王後。

    “快快上前來!”那老仆招手催促。

    祥枝起身上前,複又在梁王跟前跪坐,梁王費力地傾身,伸手觸摸祥枝麵頰,祥枝渾身緊張僵硬,一動也不敢動。

    眼前傷殘之人眼中含淚,祥枝不由覺得他有幾分可憐,但她更多的仍是恐懼,對方雖傷殘卻位高權重,而她卑渺如蟻,根本無法反抗。

    好在對方隻是將她看了又看,唯一的要求是:“可……可會,唱……”

    老仆代問:“可會唱些什詩曲?”

    祥枝不敢撒謊:“粗淺笨拙,不足登大雅之堂。”

    梁王卻仍示意她唱來聽。

    女子婉轉中帶些緊張的唱聲悠悠傳進夜色:“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唱至末尾,祥枝眼底隱隱有淚。

    梁王亦是含著淚點頭,似憶及往事,分外動容。

    此刻有人送了湯藥進來,梁王服了藥,便被侍奉著歇下了。

    祥枝最恐懼的事暫時並未發生,但那老仆發了話,讓她每日前來近身侍奉。

    一切事宜叮囑完畢,便有人帶祥枝等人去往住處。

    途中,經過一處長廊,祥枝的目光看向廊外,隻見庭院中有一口井。

    那想要逃避一切恐懼的心魔始終在作祟,讓她生出就此了結的衝動。

    恐懼消沉間,左手撫上右手腕,那套著一隻早已褪色卻不舍得扔掉的攀緣結。

    眼前閃過另一隻手腕,那隻綁著雀頭結的手腕往上看,小臂上有著密密麻麻的舊傷疤,那必然是痛苦至極的經曆殘留……由此可見,再如何可怕的痛苦都是可以被跨過去的,對嗎?

    此一夜,床榻上的祥枝蜷縮作一團,抱著那隻帶著繩結的手腕,方才得以入眠。

    相似的繩結綁在少微打濕的手腕上,她晨起洗漱罷,此刻在臨窗竹榻上靜坐。

    今日休沐在家,少微並無外出打算,近日往來神祠的路上,隱隱察覺暗中有眼睛跟隨,少微疑心是赤陽派出的耳目,她已交待家奴與墨狸要更加當心,既要保證安危,亦不可暴露行蹤軌跡。

    趙且安今日也少見地不曾外出,一是有事與少微商議,二是孩子好不容易在家,他這做家長的總得陪伴一下。

    午後,小魚鋪了席子在庭院中,少微喝茶,家奴飲酒,一邊說話,一邊等人上門。

    小魚勤快地替少微捏肩捶背,並不打攪二人談話,等二人說完正事,她才見縫插針好奇發問:“趙叔,你們高手若遇決戰,會緊張嗎?會提前豪飲烈酒來壯膽嗎?”

    她總好奇江湖事,得空便會逮著家奴問不停。

    “會緊張,但不會喝酒,也不喝水。”

    小魚:“為何?”

    趙且安:“高手決戰有時能打上半日,打到一半有如廁之意,強撐之下,招式必然分神。若因此叫停,不免影響氣氛。”

    小魚愕然於這過於實用的江湖規則,又隱隱覺得江湖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樣,不禁困惑:“江湖究競有沒有傳聞中的那樣威風?”

    趙且安:“心中有俠義,哪都是江湖。”

    答罷之後,家奴自行愣住,隻覺這簡樸之言隱隱透出絕世真理,越是回味越覺驚豔,而抬眼時隻見少微和小魚都朝自己望來,似被他感染觸動,等著他往下說。

    趙且安隻好臨時往下延伸:“報恩尋人是為俠義,生死相隨亦是俠義。”

    少微想了想,不禁問:“那我也是俠客了?”

    第一俠客點頭認證:“你早就是了。”

    小魚也瞪大眼睛:“那我也是?”她可是早就決心與少主生死相隨了呀!

    第一俠客頓了頓,也點了頭。

    小魚雀躍,沾沾也圍著家奴大叫:“那我也是!”

    想到這隻鳥兒所為,第一俠客也慷慨地將它認證。

    三人一鳥四個俠客,在天色將暗之際,等來了第五個俠客。

    那是受趙且安所托去往巴郡打探赤陽底細的三名遊俠之一,此前雖已有其他人傳了些消息回來,但趙且安說,此人才是打探消息的頂級能者,從前曾做過探子刺客,自有一套旁人無法仿照的獨門探聽手段。這名遊俠是個女子。

    女子做遊俠,少微並不意外,意外的是對方的形象在遊俠中過於獨特。

    其人四十歲上下,一身粗布衣裳,頭上勒著布巾,肩上挎著包袱,麵容樸實親切,讓人覺得她隨便往哪個街尾村口投去,隻要隨口說一句是哪家的嬸子親戚,便能立刻同婦人娘子們說到一處去,還能順便幫人剝豆擇菜哄娃娃。

    此種相融之感,好比一滴水融入河海般自然無蹤。

    趙且安這段時日無論是招攬勢力還是與人往來,都不曾暴露少微的存在,此番他將人帶來這庭院,顯然是極信任對方人品。

    女遊俠走進院子,徑直來到席邊坐下,先拉過少微一隻手,笑著拍了拍,親切地道:“你喚我英娘就好,老趙說他如今有了家門,家中小兒當家做主,想來你就是那降服了他的小家長了?”

    被握住一隻手的少微來不及感到不自在,她察覺到對方手掌極硬,想來內功十分深厚。

    少微待她好奇尊重,認真答她:“不是降服,是繼承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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