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傳來的是小道童的聲音。
原是魯侯府來了人。
明丹自上巳節受驚病倒之後就一直沒好,昨日從宮中返回後又有加重跡象,今日一早馮序親自帶醫士來了仙台宮。
天機候選人不能擅離仙台宮,家中人每月可探望一次,但魯侯府不是尋常門第,明丹又病得太久,魯侯世子親自前來,仙台宮掌管出入的官吏沒有不通融的道理。
各處正是做功課的時辰,明丹隨著那小道童往前院偏堂去,一路都未見到什人影。
今日有一位厲害的方士在教授煉丹法,那小道童惦記著要去旁聽,明丹一路走得慢吞吞,已叫他心焦撓腮,此刻見那十分僻靜正適合診病的偏堂就在前麵,小道童抬手指明方向,即匆匆告辭跑去蹭課了。明丹的腳步依舊有些磨蹭,她一路擔心是不是馮家知曉了什,馮序才特意前來試探訊問她,但反複思索,又覺得尚且不應該這快。
看向那偏堂,明丹心緒反複,她是很喜歡親近這位舅父的,舅父性格溫吞和善,不會給人壓迫感,待她可謂無微不至的關愛……但即便如此,一旦知曉她是假冒,一應溫情必將消失不見,終究是不能成為她真正的倚靠。
她拚命想尋求的倚靠終究隻屬於少微,而她什都沒有,這世道為何這樣不公?
明丹心神恍惚不定,委屈溢滿胸腔。
這時身側翠綠竹林發出輕響,一隻大手突然探出,將她扯拽入內。
她驚恐想要大叫,但嘴巴被死死捂住,直到對方將她拽到竹林深處,她才得以發出聲音,卻已懂得自行將聲音壓低:“你為何會來這?!”
敬義穿著一身粗布衣裳,抓著她一側肩膀,咬牙切齒地道:“你說呢?說好了我每月來拿錢,卻叫我在那後牆外一連空等了七八晚!”
“我……我病了!”明丹掙紮著:“你鬆開我!”
“病了?”敬義將她又扯近了些,虛偽地關切打量一番:“那我這做兄長的更該來探望了!”為了盯著明丹,這幾年來他早已將仙師府後門處的來往人群摸透,那些道人仙師每日都要人送來最好的水最好的菜,他早和那些送菜的人混熟了,說自己有個妹妹就在仙台宮學道法。
這幾日總算等到機會混進來,又借著上淨房的機會躲躲藏藏,偷聽到兩個道士說魯侯府的人帶了醫士來………
“我這樣費力費心,想來你總不能讓我白來一趟吧?”
“我現下沒帶什值錢的!”明丹又急又怕:“你快走,晚間還在老地方相見!”
急著還賭債的敬義突然暴躁:“還想糊弄我!現在就折回去拿!”
明丹身形一僵,顫顫看著抵在自己喉嚨前的生鏽匕首。
敬義威脅的話語還在繼續,但明丹已聽不清,她看著凶神惡煞的敬義,心中響起一道聲音:這就是燭娘為她謀劃的好日子嗎?
多日憂懼在此刻化為怨恨委屈,乃至蓋過了恐慌,她紅著眼睛尖聲道:“你殺了我就是!一起死就是!”
死了之後一起去見燭娘,她要親口問一問燭娘到底對她安得什心!
敬義盯著她,見她嚇瘋了失了智,反而一把推開她,冷笑道:“我不殺你,有人會殺你,我現下就去見那魯侯世子………”
比起直接奪命,這樣延遲的威脅反而使人感到一種更清醒的恐懼,見敬義果真要走,明丹白著臉喊叫:“你站住!”
敬義腳下一頓,轉身笑看著她,正要說話,忽聽身後傳來急促腳步聲,並著人聲:“就在麵!快!”敬義頓感緊張,慌亂間想逃跑,舉刀指向明丹:““……饒你一次,晚上別再耍花樣!”
然而那些人太快,他剛跑出不遠,側麵又竄出幾道人影,而身後有中年男人驚聲喊:“當心!他乃持刃行凶!……好孩子,你傷在了何處?!”
聽聞賊人持刃傷了魯侯府女公子,那些侍衛們再無顧忌,他們身負皇命護衛仙台宮,對持刃闖入者有當場誅殺之權
數道箭矢穿透那道賊人身形,賊人跟蹌倒地,四名侍衛立即圍上去。
求生欲驅使下,胸口也中了一箭的敬義想要爬向明丹。
馮序護著呆住的明丹轉身後退,一麵寬慰:“好孩子,不怕,莫再看了!”
敬義目眥欲裂,口中灌滿了血,聲音含糊:“假的·……她是,假……”
又有人聞訊而至,林中問責嘈雜,沒人能聽清他的瀕死之言。
出了竹林,在偏堂中坐下,明丹魂不守舍地問:“是舅父……喊來的人?”
“舅父見你遲遲不到,剛出堂外不遠,就見到你被拖拽入林!”馮序同樣滿麵餘驚未了:“舅父手邊無兵刃,隻恐平白驚到那賊人反要害了你,隻好讓仆從去請侍衛,舅父掛念你安危,即摸索著跟隨進了竹林……
明丹瞳孔猛然顫縮,看著眼前溫吞仁善、猶在擦拭冷汗的男人。
他看過來,再次安慰:“別怕,有舅父在。”
在那雙眼睛的關切注視下,明丹好似連呼吸都被扼住。
當晚,馮家送了一名叫巧江的侍女前來,照料再次受驚的明丹。
此舉雖是開了先例,但仙台宮自認監防不力,沒有二話便答應了。
賊人身份很快查明,是個坑蒙拐騙的賭徒無賴,因欠下賭債起了賊心,竟混進仙台宮中欲圖盜竊,恰撞上了那倒黴的馮家女娘一一這無賴與人謊稱自己有妹妹在仙台宮修習,並無任何證據,嚇壞了的馮家娘子也已說過並不認得此人。
全程認真過問此事的魯侯世子點了頭,這案子才算了結,所幸馮家娘子沒有真的受傷。
就此事有失職之嫌的道人小吏或被罷逐或被懲戒,受牽連的共有十來人。
與宮城中正在發生的盤究查問相比,仙台宮遭賊人闖入的小事不值一提。
因六皇子中毒險喪命一事,皇帝下令徹查宮中內官,數日下來,已不知多少人被牽連,宮人無不自危。如此一番嚴查,揪出不少可疑人等、奸細耳目。
郭食再清楚不過,天子同時也是在借著此事清理隱患,震懾各方。
但有關六皇子中毒一事是否有幕後主使,卻並沒能查到什名目,郭食揣摩著聖意,跪坐伏拜:“請陛下再寬限數日,奴勢必會將此事查個明明白白……”
“還查什查。”坐在龍案後的皇帝意味不明地悶笑一聲:“不必查了。”
郭食會意,陛下終究還是留了一寸餘地……
下一刻,卻聽上首之人道:“召太子來,朕有幾件事想問一問他。”
郭食壓下不安,即刻吩咐下去。
不多時,大殿內即多了一道跪拜的少年身影。
劉承彎下的脊背上爬滿了冷汗,舅父已讓人傳信再三叮囑,此事並無證據,他勢必不能因膽怯而認下,可此刻父皇威壓在上,必然是要問罪於他……
“北征大軍戰敗而歸,約一月後抵京。此戰雖敗,將士們卻也苦戰多時,已是人疲馬乏,而當下亂象不斷,正是用人之際一一你說,那些勞苦歸來的敗將,是要重懲,還是該寬赦撫慰?”
劉承怔然抬首,竟見父皇麵上並無問罪的怒意,這番問話更是叫他猝不及防。
卻也不敢有太多遲疑地答道:“回父皇,兒臣以為……既是苦戰收兵,已盡力而為,朝廷又需兵將安內,或該適當寬赦,以仁待之,如此才能……”
“那日後人人皆可自稱已盡力而為,便有打不完的敗仗!”皇帝聲音一沉:“越是人心不穩之際,越要以嚴法威震異心!你張口便是以仁待之,又將軍規視作何物?又將君威置於何處!”
劉承陡然色變,慌忙叩首認錯。
“朕再問你一”上首那威嚴的聲音毫無停滯地壓下來:“自二月二連日大雨之後,僅上巳節夜祭之時有零星雨霧,此外再無半顆雨水降於長安城內外,兩月無雨,已初見旱象,若持續下去,果真有大旱發生,你有何應對之策?且說來朕聽!”
“是,是……”劉承慌張地搜刮學過的治災之策:“理應提早調撥米糧……設法引水,再,再備下防疫之藥,及時安撫民心………”
他自知這些都太淺表,隨便哪個小官都說得出,他務必說些自己的見解,可是他實在慌極了,腦中一片混雜,他開始流汗,發抖,聲音支吾不清。
而父皇拿起手邊奏報,又接連壓下數個問題,他越答越亂,越答越亂……
“眶!”
皇帝猛然將手中兩卷竹簡砸向那個話也說不清的少年。
其中一卷崩散開,竹片飛濺,劉承的額頭被劃出一處細小傷口,當即見了血。
郭食帶著一眾內侍跪下:“陛下息怒!”
“朕怒可息,江山何安!”龍案後的皇帝猛然起身,眼眶怒極發紅,他看著那個嚇成一灘爛泥貼在地上的身影,一字一頓問:“你在怕什,怕到連話都說不清,你是朕冊立的儲君,朕問你究竟怕什!”“怯懦畏縮,你想做個所謂仁者,卻也要先鎮得住手下之人才行,否則你什都做不成!”“這幾年來,朕使人悉心教導你文學武藝,你今日就是拿這些東西、如此做派來糊弄朕的嗎?”“朕承太祖基業,兢兢業業近二十載,不敢有分毫懈怠……爾身為儲君,卻全然不知上進,不懂得為君父分憂,如今內憂外患,天災民亂,你卻還有心思同那些入京的世子們廝混,收受他們獻上的奇玩異珍!”“你浮薄若此,不威不重,何以承宗廟!”
劉承腦中嗡嗡作響,他有心想說自己隻是推拒不了,隻是和那些人說了幾次話,並非是廝混縱樂……但父皇失望的聲音已叫他不敢反駁任何,隻得顫然將頭叩下:“兒臣無用·……兒臣萬死!”郭食也叩首哽咽:“陛下當心龍體啊……”
匆忙趕來的芮皇後近得殿前,便聽君王怒然道:………自去往神祠思過,於太祖金像前好好反省!無朕詔,不得出!”
芮皇後被請入殿內,含淚跪身下去:“陛下!”
“你要為他求情嗎?”皇帝看著那落淚的女人,那是因容色過於鮮麗而被他寵愛多年的女人,而今她還是年輕模樣,可他卻衰老了……他老了!他隨時有可能會死!而交到這對母子手中的劉家江山到時要何去何從?!
芮皇後叩首哭泣:“臣妾自知教子無方,自請同往神祠反思!隻求陛下息怒!”
大殿內外,眾人皆跪伏,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直到芮氏母子離開未央宮,在一行宮人的伴隨下去往神祠。
皇後與太子被罰思過的消息很快傳開。
“太子荒廢學業政務,收受諸侯世子所獻奇珍,觸怒陛下……”跪坐案側的湯嘉低聲道:“雖說用的是這個名目,但也算是為殿下您出一口氣了。”
也不好繼續查,真定下戕害兄弟的罪名,必會讓人誤解帝王有廢黜太子之心,不利於人心安穩,到底是還沒到那個地步,因此也算小懲大誡。
劉岐披衣盤坐案後正讀信,此刻道:“他不是替我出氣,他是替自己出氣,出一出心中那口失望憂慮的惡氣。”
湯嘉欲言又止,又聽少年道:“但他如此態度,足以為我省去不少麻煩,所以我還是很領這份情的。”湯嘉表情複雜地點頭:“無論如何,殿下此一招將計就計簡明扼要,很是值當。拋開其他不說,也總算能清淨安穩幾日了。”
但也隻是幾日…
“經此一事,隻怕那太子承也要真正懷恨在心了。”湯嘉憂慮著說。
“他恨或不恨,並不妨礙這些年來他的舅父和他手下之人試圖替他將我除掉。”劉岐笑了一下,問:“長史猜一猜,他那日來看我,心中是盼著我生,還是盼著我死?”
湯嘉固然知道太子承並非狠辣之人,但這個問題的答案卻叫他不禁沉默。
劉岐丟下信帛,靠向憑幾,語氣極其平靜:“身在此位,我和他都幹淨不了。”
湯嘉歎息著點頭,是啊,事實就是如此不由人的殘酷,而比起那位有儲君之位以及有母親有舅父護著的太子殿下,他還是守好自家這個一身傷的郡王殿下吧。
劉岐靠著憑幾閉目休息,聽湯嘉梳理朝堂局勢以及可以試著去觸通的人脈。
朝中最位高權重的官員,無疑是九卿之上的三公,其中丞相嚴勉乃文官之首,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乃是實打實的中直之臣。
再有便是有監察百官之權的禦史大夫邰炎,此人今年已近七十高齡,原本精心挑選培育了一名學生,打算讓其接替自己的位子,但對方鋒芒過硬,令百官不約而同生出“絕不能讓此人接任禦史大夫之位,否則永無寧日”的危險直覺一
邰炎辛辛苦苦培育的學生便是前諫議大夫莊元直。
這倒黴學生被貶去南地,本以為叫他吃些苦頭才好向陛下服軟,也算磨一磨性子,但對方回信中竟頗滿意現狀,誇耀南地果味甜美,反叫他嚐遍甜頭。
邰炎隻恨巴掌不能透過信帛扇爛學生的臉。
另一位居於三公“太尉”之位者,則是武官之首杜叔林,其掌管京師禁衛,提到他,劉岐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