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1章 獻舞
大梁隆化元年(342)正旦,太極殿,晴。
宮中隻剩最後一批龜茲舞姬了,教完宮人之後,她們也會被賞賜出去。
去處便是新近班師的最後一批部隊的立功將校,就是不知道她們喜歡不喜歡了。
將校們確實粗魯了一點,軍中就這個環境,溫文爾雅的人去久了,都難免染上各種習氣。
但他們身強力壯,得勁。也不缺錢,日子可以過得富足,總之也不算差了。
一首《朝天曲》後,舞姬罷散邵勳帶頭鼓掌,太子邵瑾諸位平章政事緊隨其後,三省三監以及包括庾亮在內的勳貴亦紛紛鼓掌。
西域城邦國主國相王世子們你看我我看你,稍慢了一拍後,陸陸續續鼓起了掌。
邵勳掃了一眼,便已有所猜測,隻見他端起酒杯,看向尉遲婆羅,道:「尉遲卿可謂忠勇矣,
卻不知於是何來曆?」
有那一瞬間,尉遲婆羅想了許多,到最後如福至心靈般答道:「回陛下,昔年無憂王(阿育王)太子於叉始羅國被挖去雙眼,王怒,遷其豪族,出雪山北,定居於荒穀間,尊立為王。當時是也,東土有帝子遭遣流徙,居於東界,為群下所勸,又自稱王。二王相爭,旦日合戰,西主不利,遂斬其首。東主乘勝,撫集亡國,遂有城邦。」
「哦。還有這回事?」邵勳笑道:「此東土帝子何人也?」
「應是中夏之民。」尉遲婆羅頂著一副綠眼髯,麵不改色地說道。
「既是中夏後裔,今歸國矣。」邵勳讚道:「自今往後,當為國守藩,凡立功將士,皆有封賞「臣於此立誓,於闐世為大梁藩屬,永不相叛。」尉遲婆羅大聲道。
邵勳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問道:「卿若有得力之子侄,可入洛陽為官。」
尉遲婆羅不敢怠慢,這是要質子呢,遂道:「臣有一子,昨日陛下已見過了。」
「可是那位身長七尺之豪壯之士?」邵勳問道。
「正是犬子。」
「此子弓馬嫻熟,可入侍衛親軍,賜名一一」邵勳想了想,道:「尉遲敬德。另賜宅邸一區
仆婢三十絹帛五百。」
「謝陛下賞賜。」尉遲婆羅回道。
邵勳笑著點了點頭,道:「滿飲此杯。」
尉遲婆羅領命,一飲而盡。
邵勳亦一飲而盡。
於闐國雖有文字,但沒有記史的習慣。他們的曆史隻能靠口口相傳,時間長了就會走樣。
阿育王死的那一年,中原差不多已是戰國後期一一呂不韋也是死於這一年。
尉遲婆羅說於闐國的原住民是印度來的,他不做評價。因為此國盛行小乘佛法,五年辦一場弘法大會,全民熱衷,那就有可能故意往印度那邊靠,想沾上點關係。
至於什「東土帝子」,搞不好是西遷的羌人部落,與不知來曆的原住民幹了一場,最終獲勝,開始建立國家。
於國隨後大抵又來了很多移民,因為尉遲婆羅是很明顯的塞種人長相,其國民血統如何,就不清楚了,也不重要。
西域諸國中,邵勳首重龜茲,其次便是於。
後續他會要求於闐國提供一定的資糧和土地,於其國境內置屯墾軍成。
也沒別的原因,就是羨慕唐朝對於闐國極其深入的控製,連基層收稅小吏都是唐人了一一舉個不恰當的比喻,於闐就像是後世的偽滿洲國一樣,主官看似是滿洲人,但次官多為日本人,實行的是次長負責製。
當然,於闐國當絲綢之路主道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於之後,邵勳又看向白敬,道:「卿大義漂然,舉旗歸正,可謂識大體明大勢。既已得冊封,當安撫好國中官民,勿令生亂。」
「臣遵旨。」聽到翻譯的話後,白敬立刻應下了。
他是掀翻了兄長的王位,篡逆上台。雖說當時情況特殊,且得到了國中貴族的支持,但戰後梁軍大肆搶掠,貴族們損失慘重,保不齊反過來埋怨他。因此,白敬特別需要大梁朝的支持,不然很可能王位不穩。
「令郎亦是一身好武藝,朕已將其編入侍衛親軍,賜名白孝德,諸般賞賜如前。若勤謹任事,日後自有升賞,卿勿慮也。」邵勳說道。
「此乃他的福分。」白敬拜道。
邵勳高興地讓他起身,複端起酒杯,道:「滿飲此杯。」
白敬一飲而盡。
邵勳複看向前疏勒王彌羅訶。
此人進獻了獅子封牛金帶寶石,一如漢時。
「卿可有漢姓?」邵勳問道。
彌羅訶老實回道:「不曾有。」
西域幾個大國的王姓,要是意譯,要是音譯,總有個姓,就疏勒王沒有。
「可取個漢姓。」邵勳建議道。
彌羅訶連連點頭:「陛下所言極是。」
說罷,目光微微一轉,似是看到了什,拜道:「陛下,臣願姓庾。」
「好膽!」庾亮貪杯,剛喝了幾杯葡萄美酒,聞言差點噴出來,怒了!
邵勳看了庾亮一眼,亮子很快冷靜了下來,拿衣袖擦嘴。
彌羅訶嚇了一跳,汕汕道:「臣不敢妄攀國姓。前番有使者至國,聞庾氏乃海內名門,故以此為姓,冒犯了庾公,乃臣的不是。」
邵勳不以為意,笑道:「彌羅訶三字何意?」
「彌羅乃太陽神之意,國有拜日之習俗。」
「莫非要以陽為姓?」邵勳笑問道。
彌羅訶似乎不太樂意,試探道:「臣聞中原有貴姓,日羊王裴,願以此為姓。」
邵勳被逗樂了,道:「卿可任選,若能與他們攀上交情,倒是一樁美事。」
光祿卿王玄聞言,輕輕放下了酒杯,饒有興味地掃了彌羅訶一眼。
在殿中維持秩序的冗從仆射羊劄則好笑地看向此人。
彌羅訶低下頭,道:「願姓裴。」
「可。」邵勳一錘定音,笑道:「裴卿既入中原,就安心於此為官。令郎居疏勒,當用心做事。異日朝廷有詔,或出兵或征糧或括馬,勿得推辭。」
「是。」裴彌羅訶連聲應道。
老子給兒子為質,也是奇聞一樁了。不過誰讓此人膽小呢,他當時若不急著推兒子當國王,邵勳也未必就會拿下他的王位。但事已至此,一切塵埃落定,就沒什可說的了。
接下來邵勳又看向焉耆大宛烏孫車師後國之人,一一問詢。
焉耆國人多紅發,烏孫多紅胡子,大宛則與疏勒相類——西域真真是一個人種博物館。
離席更衣一次後,焉耆龜茲疏勒於闐四國的下轄屬國國君集體入場,為邵勳獻舞。
一時間,殿中踢踏之聲連響。
邵勳撫掌和之,笑意盈盈。
太子邵瑾在一旁看著,不知道為什,他胸中湧起了一股熱血,這才是大國天子該有的模樣。
庾亮此時已經沒那不悅了,欣賞舞蹈的同時,暗道妹夫是真的厲害,中原多少年沒出過此等盛景了。
禁軍三監諸衛將軍低聲嬉笑,指指點點。
諸位文官則嚴肅地看著這一切,似乎害怕君前失儀,又似乎不願在胡王麵前失去體麵。
史官坐於殿中一角,默默看完後,提筆記錄:「隆化元年正旦,帝禦太極前殿。時西域新定,
龜茲於闐疏勒鄯善等二十國主,解甲釋兵,素服匍匐,聯袂詣闕。酒酣,諸王感沐天恩,請效率舞之誠,帝欣然許之天子臨軒,萬國獻琛。胡王解辮,列舞丹。斯蓋聖德廣被,武功赫赫,故能使絕域君長,匍匐歸心,蹈德詠仁若此。盛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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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何時候,有頭有談資的事情總是更容易流傳。
正旦宴會上西域胡王集體獻舞的事情,很快便經由官員之口,傳遍了洛陽的大街小巷。
皇城根下的百姓樂此不疲地談論著這些事情,仿佛與有榮焉。
一時間,許多自恃勇力的少年熱血沸騰,尋思著過完正月,就去應募從軍,到西域軍鎮上建功立業,乃至封妻蔭子。
當然,理想很美好,現實多半很骨感,等待他們的第一件事往往不是揮舞刀劍,而是扛著釘耙鋤頭,在溫宿尉頭二國故地上修理地球。
唔,也不是沒有好處。這兩國壯男奇缺,無數適婚婦人瞪著一雙發綠的眼晴一一物理意義上的綠一一試圖爭搶精壯小夥。
隻要不怕被她們毒死,又或者不擔心被榨乾,大可前往,不但妻子有了,小妾外室也不在話下,還不用你養。
而追逐財富的商人們則看到了西域秩序安定的前景,正月摩拳擦掌,反覆研讀張貼於大街小巷的改元詔書,雄心萬丈之下,仿佛金山銀山正向他們走來。
商人,也是可以增加西域人口的,因為他們的旅途也很寂寞一一清朝時,中原商人往來於蒙古草原,大大增加了當地的人口,後來禁止他們與蒙古婦人接觸,則基建事件大大增加,官府收到的諸如掌櫃欺負夥計之類的訴狀多如牛毛,可見長途跋涉的行商欲望需求不小。
除此之外,還有不少世家子弟準備去西域做官。臨別之際,呼朋喚友,吟詩作賦,倒也創下了不少名作。
兵商士,一股腦兒湧向西域,邵勳似乎聽到了曆史車輪被強行扳動軌道的聲音。
這個天下,在他這個設計師的策劃下,滾滾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