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勳留陸玩吃了頓午飯,又談起了江南人物之事。
“陛下若想搜尋有誌於自然萬象之才,句容葛氏之葛稚川當不能錯過。”陸玩說道。
飯後要茶湯漱口,尚食用憐憫的目光看向了石氏,自己端起茶水,送了進去。
石氏鬆了一口氣,心砰砰直跳。
要是讓陸撫軍看見她在這服侍人,那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葛洪?”邵勳問道。
問完後,端起茶碗漱了漱口。
“正是此人。”陸玩有樣學樣,然後放下了茶碗。
“他不在句容,而今在哪?”邵勳問道。
句容葛氏曾舉兵相抗,後被擊破,殘眾逃回句容後投降,一體流放。
邵勳當時還問了,有沒有葛洪這個人,後來得知他去交趾了,遂作罷。
“在廣州羅浮山。”陸玩說道: “洪年事已高,為求長壽,遂煉丹。聽聞交趾出丹砂,求句漏令,將子侄南下,至廣州為刺史所留,止於羅浮山煉丹。此山亦產丹砂。”
邵勳點頭,這和他了解的差不多,甚至他知道得更多。
葛洪煉丹之餘,還在完善醫學書籍。不過,他帶過去的錢財消耗得差不多了吧?畢竟南下不止三年了即便有刺史饋贈,而今大晉朝亡了,還有錢嗎?
煉丹可是不止讓一個富戶破家的,能煉到你傾家蕩產。
“葛稚川之外,可還有賢才?”邵勳又問道。
陸玩心下一動,暗道隻能幫你這一回了,遂道: “而今汴梁便有一人,姓虞名喜,乃餘姚虞氏嫡脈子弟,素有高節,才氣上佳。”
邵勳一聽就有印象了,這不是山遐曾經“通緝”的罪人?
山遐任餘姚令時,八十天清理出了一萬餘口隱戶,正待再接再厲,搞藏匿隱戶最多的虞氏家族時卻碰壁了。
當時他點名抓捕虞喜,不過虞喜也不是善茬,立刻發動了一幫跟班狗腿子,讓他們越級上報到建鄴,以“(虞)喜有高節,不宜屈辱”,然後還抓著了山遐的錯處,將他整走了。
什“有高節”都是假的,真實原因是你已經清理出了一萬人,差不多得了,見好就收吧,再弄下去我虞老爺就要“屈辱”了,我一屈辱,你就等著會稽亂起來吧。
最終結果是山遐被撤職,虞喜屁事沒有,估計私下在捧腹大笑。
“此人有何才具?”邵勳問道。
單從這些事情來看,虞喜就是典型的地頭蛇,能把要抓他的皇親國戚整走,給人一種囂張跋扈的印象。
但邵勳知道單從一兩件事情看人不全麵,於是出言發問。
“此人博學好古,尤喜天文曆算,時常登山觀星。”陸玩說道: “其有一樁逸事。”
“速速道來。”邵勳立刻說道。
“其人於數年前雲‘堯時冬至日短星昴,今二千七百餘年,乃東壁中,則知每歲漸差之所至’。”
這句話的意思是堯帝時期,冬至這一天的昏中星位於昴宿位置,如今已過去兩千七百多年,冬至日昏中星的位置移到了東壁宿中間。由此可知,冬至點每年會偏移,此謂“歲差”。
“你如何得知?”邵勳問道。
“清談盛會時論及此事。”陸玩說道:“虞喜依據這兩千七百餘年之偏移, 當場寫算, 自言‘通而計之,未盈百載,所差二度’或‘五十年退一度’(實際是71年8個月)。”
邵勳精通曹丕,但真不懂這個,聽了後肅然起敬。
這不是粗略看下曆史記錄再計算就行的,虞喜一定長期觀測了很多年的星象,算是他的個人愛好之一。
這一下子就顛覆了虞喜的個人形象。如果隻從他和山遐鬥法的事情來看,這就是個土豪劣紳嘛————當然,作為東吳虞翻的後人,虞氏子弟世代仕宦,是正經士族,非土豪。
但他也有個人愛好比如觀測星象,並為之計算。
或許歲差現象早已被人發現,但提出概念並為之計算運動軌跡,這就上升到理論高度了。
星象其實就是談玄的一部分。
如今士人談玄,主要議題有兩大類,其一是基於《莊子》、 《老子》、 《易》之類的學說,闡發到自然萬物之中,再由此進行升華一一比如玄學“貴無派”認為宇宙萬象背後必然有一個“本體”,不然世界就不會這運轉,會混亂,他們把這個支撐萬物運行的規律稱為“無”。
另一大類是對生命本質的探究,這可能是受到了魏晉以來疫病、戰爭等多種因素影響、人的生命過於短暫的緣故;
另外還有一些神鬼誌怪、讖緯異說之類的分支。
邵勳聽完後沉吟許久,喚來女官,吩咐道: “令虞喜明日來見朕。”
“是。”
邵勳又看向陸玩,道: “虞氏田宅已為朝廷抄沒,卻不好發還。不過,虞喜若真有才,可入萬象院,朕另給一處莊宅。”
“汴梁宅邸可不容易得到。”陸玩笑道。
邵勳擺了擺手,道: “朕說過不拘住處。今不宜賜予北地莊宅,或可於江南尋一地。平日住家即可,往來書信, 自有驛傳送達。朕還會歲給錢物,以資鼓勵。”
這個錢沒別的原因,就是資助他們生活。
有的士族有錢,有的寒門士族可不一定,像太原孫氏的孫玨一度自己種田了。
再者,如果有人原本有錢,生活樂無邊,但突然間沒錢了————這種一般發生在商人群體身上。
說白了,要讓他們生活無憂。
“葛稚川————”說到這,邵勳頓了頓,道: “羅浮山終究遠了些,待尋一稍近些的丹砂產地再說。”
如果虞喜住在長江附近,他投書至萬象院,萬象院刊印之後,要發給所有學士閱覽,羅浮山就太遠了。
如果葛洪發個醫學文章或丹方,先送至汴梁,刊印後再由信使騎馬送到虞喜等人住處,距離更加遠,路上也容易出事。
但全部聚居在一處也不現實。
虞喜這種搞觀測、計算的還好說,葛洪這類需要采藥、煉丹的則不適合。
再者,這些人一般都有產業,很多人還很看重,比如王戎就和他妻子雙雙執牙籌計算家產,日夜不輟,為家開辟了水果、竹器等多個財源,你讓他交給外人管理他還不放心呢,必須親曆親為。
隻能說先湊合著來。
至於說朝廷主導的科學研究,說實話,到目前為止,邵勳沒見到一個有主觀能動性,主動申請某個研究方向,然後申請人力物力財力的官員,全是混日子的。
隻能由他自己提,但他自己也不太懂。
比如望遠鏡,沒玻璃就去找通透的水晶,花了好久才找到,但磨了許久凸透鏡和凹透鏡,都沒磨出名堂。
這其實就是邵勳和工匠都不知道工藝細節。
鏡片怎磨?曲率控製到什程度?誤差控製到什程度?
磨好鏡片後,需要對齊、調焦,不然不能用,怎弄?
小孔成像現象先秦時期就被發現了,西亞、歐洲也或早或晚發現了,但為什一直到很晚才搞出望遠鏡?工藝、材料是一部分原
因,沒有係統的光學理論(如折射定律)指導也是一部分原因——這一點最可惜,墨家發現了這個現象,為什不多做實驗、升華總結成理論呢?
某個發明的出現,一定有前麵許多代相關知識的積累,並非一蹴而就。
但這套體係也不能放棄,萬一哪天有驚喜呢?萬一呢?
總體來看,邵勳規劃中的科研體係總共分三大類。
其一是民間私人愛好者————這是自發動力,如虞喜;
其二是以少府等機構為主的朝廷衙門——這是體製內升遷獎勵,如剛被提為從九品的那位工匠;
其三是以打理莊園、貨殖經商為主的豪族成員———如培育水果良種的琅琊王氏,這是經濟利益刺激。
有棗沒棗打一竿子。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第三類人和邵勳一樣,隻不過他們受經濟利益驅使,主動提出研究方向,比如培育良種等等,投入人力物力搞研究。
既然消滅不了士族,那就盡可能改造他們。
哪怕隻改造了一點點,那也是進步。
社會風氣、主流學說是會變的,物質決定意識,哪怕二代開始不太重視這些事情,那也為天下留了不少東西,還是有進步。
尤其是玄學盛行的年代,可塑性較強,都開始探討宇宙萬物了。
後麵還得結合進展,不斷舉辦清談,將這些人討論的東西拐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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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勳下午就見到了虞喜,一番言談之後,大為滿意,立授萬象院學士,賞絹百匹。
虞喜兄弟及妻孥被赦免,其他虞氏族人則不在赦免之列(如虞譚家人)。
臨走之前,邵勳問了他一個問題: “堯帝時昏中星在星昴那年,距今真是二千七百餘年嗎?”
虞喜愕然。如果年份錯了,那他算得就有誤差。
送走虞喜後,邵勳讓其他人退下,然後將石氏攬在懷中輕聲問道: “方才為何不願見陸玩?”
石氏捂著臉,道: “妾擔心……”
邵勳解開石氏衣襟,用力揉捏著,道:“擔心陸玩見到朕這對你嗎?”
“陛下。”石氏呼吸有些粗重。
她更恨自己不爭氣,被天子兩句話一撩
撥,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再被一搓揉,已然難受得緊。
“司馬景文很喜歡你啊,聽聞差點立你為皇後。”邵勳說道: “你不願被陸玩見到人在此間,難道是對司馬睿心中有愧?”
石氏嗚咽一聲,身體有些抖。
“司馬睿是對的,你是個尤物,現在歸我了。”邵勳輕輕挪開石氏捂在臉上的手,道:“若肚子大了,怎見人?你一貫在晚輩們麵前以端莊賢淑的姿態示人的,還訓斥過晚輩吧?若讓她們看到你這個樣子————”
石氏又將臉埋到邵勳懷中,被那些話刺激得滿麵潮紅,哀求道: “妾願服侍陛下,求陛下不要說了。”
“為何不能說?”邵勳輕笑道。
石氏囁嚅一會,道: “陛下你對山宜男、諸葛文彪就很好,宛如君子,為何對我百般折辱?”
說完,可能是真的難過了,忍不住哭了起來。
“你不也很喜歡嗎?”邵勳輕攏慢撚抹複挑,隨口問道。
石氏臉上剛剛消退的血色又再度上湧,紅得不得了。
“男歡女愛本就尋常。”邵勳輕聲說道:“放心,你我之間的私密事情,不會被外人看
到的。你是說私下怎樣都行嗎?”
石氏不說話,隻顫了一下。
邵勳輕撫著石氏的臉,歎道: “這張臉,不知道出席過多少次朝會了,代表了大晉的臉麵。建鄴百官、士人見到這張臉,皆斂容肅立。晚輩們見到這張臉,戰戰兢兢。美麗、威嚴、貴氣??朕的後妃太古板了,我若有些出格之舉,她們抵死不依。”
石氏不明所以地看向邵勳。
……
許久之後,天子已經走了,石氏跌跌撞撞地起身,打水梳洗。
她花了很久才洗完,頭發濕漉漉的。似乎有些不放心,又對著銅鏡仔細打量,更微微蹙著眉,仿佛有些味道仍在鼻尖縈繞似的。
想到這,她忍不住幹嘔了起來,然後一一她就頓住了。
“石貴嬪。”應氏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石氏回過神來,臉色條件反射式地恢複往日穩重、慈愛的模樣,將秀發束好後,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
走過去開門時,她的步伐很穩,但心有些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