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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醒來,風雪漫天。

    黃女宮內,茶香嫋嫋。

    邵勳靠在坐榻背上,看著山宜男,道:“你若閑著無事,可寫一本書。”

    羊獻容正在煮茶,聞言看了邵勳一眼。

    邵勳朝她笑了笑,仿佛在說我才剛剛確定你外甥女肚沒孩子,還沒來得及欺負她。

    羊獻容又轉過身去煮茶。

    邵勳滿足無比。

    他記得第一次在廣成宮喝茶時,羊獻容“咬牙切齒”說除了長輩外,她第一次為外人煮茶。

    壯哉!

    “陛下要寫什書?”山宜男低著頭,輕聲問道。

    “不用多正經,擷錄一些逸事即可,寫完後朕令書局刊印。”

    “江南逸事嗎?”

    邵勳想了想,道: “可也。不過,朕這也有一些逸事。”

    山宜男好奇地看向他。

    羊獻容將煮好的茶水端了過來,三人各一杯。

    邵勳從袖中取出那張字據,放在案上,開始講起了他和女兒之間可能是人類曆史上第一次商業票據交易的故事。

    山宜男一邊聽,一邊看著那張字據。

    產於廣州的蜜香紙,又稱“沉香紙”,帶著股淡淡的清香。

    顏色微褐,帶點紋路,質地堅韌,不易損壞,確實是立字據的好物。

    但聽著聽著,她的思緒就轉移到了故事本身上麵。

    到了最後,她輕啟櫻唇,道: “陛下將此物稱為————”

    “商票。”

    “若想得錢,豈非要問陛下拿?”

    “和朕沒關係。”邵勳起身找了一下筆墨,拿過來後磨了會,然後提筆蘸了蘸,道: “符寶將此商票轉給了朕,朕等到明年四月持票至洛陽坊市。劉孝將錢給坊市,坊市再給朕,這筆賬就算清了,劉孝就可以在坊市做買賣。”

    說完,他在商票背後寫了一行字,道:“朕現在轉給你了,唔,還缺個印信,朕稍後

    讓人來蓋。”

    他將商票推到山宜男麵前,道: “你明年四月持此票至坊市,這錢就是你的,與朕無關,隻是劉孝付錢給你而已。”

    說白了,這就是劉孝以及他代表的上黨劉氏家族開出的私人商票,約定了付款日期和金額。

    持票人可以轉讓,但這屬於提前兌現,相當於你把未來的錢拿到現在來用了,總要付出點什,所以需要折價轉讓,這叫“貼現”。

    商票背後手書的轉讓文字稱為“背書”。

    邵勳將這些名詞仔細解釋給山宜男聽,並確保她理解了,因為要寫到小故事集麵的,不能出現偏差。

    解釋完後,他又想講一講商票的起源,但覺得不好解釋故事背景,遂作罷。

    後世金融業的很多工具,其實都是漫長的曆史中一步步發展來的。

    商票出現在歐洲中世紀。

    因為貴金屬短缺,那會意大利地區出現了一種叫“銀行拉”的貨幣,同樣沒有實物,隻是人為規定的記賬貨幣。

    商人們聚在一起以這種貨幣進行貿易,結束後肯定有人進賬有人出賬,這個時候便有人開出付款憑據,第二年再度在同一地點進行集中貿易時,先清一波舊賬,然後再開始新的生

    意。

    也就是說,這份付款憑據的還款期限是一年。

    憑什讓人相信你一年後會付款而不是賴賬跑路?其實說白了,做生意的永遠是那些家族,比如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族開的票據,別人就會認,因為他們家族經久不衰,實力雄厚,不愁不付錢。

    商票是博覽會集中交易模式衍生出來的配套金融服務工具,能解決很大一部分因為貴金屬匱乏導致的貨幣短缺、資金周轉難題,極大利好於商業。

    不排除因為商票遺失、塗改等原因產生的糾紛,但什事沒有壞處呢?總體利大於弊就行了。

    即便出現糾紛,也是兩個家族(開票人、持票人)之間的事情,和政府、朝廷無關。

    這就是一個有關信用的東西,考驗的是開票人講不講信用,如果不講,以後自然沒人敢接他的商票,如果講信用,他也可以獲得現實的好處。

    “妾在建鄴時便知道坊市。”山宜男愣了一會後,說道: “聽聞商戶互相買賣,還蓋一個印?”

    “正是,隻是商徒求個安慰罷了。”邵勳說道: “兩相買賣,坊市衙門本不管,隻收稅錢而已。興許他們覺得衙門蓋個印,這筆買賣

    就不能毀約了,於是便讓市令蓋章,看起來似花一般,故又稱‘印花’。坊市蓋章少少收一些錢,此錢稱為‘印花稅’。”

    商業票據、貼現、背書都是非常古老的東西,印花稅晚一些,大概在17世紀上半葉(明朝天啟年間)出現在阿姆斯特丹的博覽會及股票交易所。

    其實都是集中交易的商業模式這條線衍生出來的。

    解決貨幣匱乏難題,邵勳隻想出了這一種辦法。

    如果今後哪個朝代發行紙鈔,他也有功勞,因為預熱過了,讓市場對商票有了最基本的一點接受度。

    接受了商票,那對朝廷發行的紙鈔也就沒那抗拒了————紙鈔,其實可以從“國庫兌換券”之類的名目開始,錨定實物,事實上日元最開始就叫“兌換券”,隻不過後來老百姓適應後,改成不能兌換了,變成了純信用貨幣。

    邵勳略略講了講“民部兌換券” (錨定布匹)、 “少府兌換券” (錨定鹽)、 “司農寺兌換券” (錨定糧食)這類與紙幣差異不大的東西。

    但沒準備發行,因為他覺得時機還不成熟,隻能先盡量推廣一些概念,改造這個時代的商業模式,豐富這個時代的金融知識。

    許多東西,終究還是要與生產力相匹配才行。

    山宜男聽完後,多看了邵勳幾眼,問道:“陛下可要為書賜名?”

    邵勳剛想說不要,又頓住了,隨後說道:“就叫《世說新語》吧。”

    山宜男起來走到一處,取來紙筆,然後跪坐而下,開始書寫。

    邵勳悠然品茗看著美人奮筆疾書。

    這女人挺特別的,一點強勢的感覺都沒有嘛,難道被羊獻容調教好了。

    羊獻容正在看邵勳,見他目光總在外甥女身上打轉,總覺得有些不舒服。

    就在此時,山宜男已將小故事寫完,遞給邵勳。

    邵勳接過一看———

    “景福公主持蜜香紙謁帝,言上黨劉氏負龍幣十八枚,期明年四月兌於洛陽坊市。”

    “帝覽券笑曰:‘以白金十七鋌易此券,可乎?’”

    “公主蹙眉曰:‘何減其一?’”

    “帝撫髯曰:‘市易之道,折衝樽俎耳。

    “公主頓足再三,終諾。遂命少府左藏令

    取銀餅列於竹筥,皎皎若雪。公主令家臣鈐印於券,朱紋粲然。”

    “帝謂左右曰:‘此券可再轉質,利市多矣。’少府諸吏垂首忍笑,唯見日影斜移,滿室金輝中猶浮銅臭。”

    邵勳看完臉一黑,道: “最後一句刪掉。”

    山宜男垂首應是。

    “朕講的商票、貼現、背書加進去。”邵勳又道: “重新寫。”

    說完,起身來到窗戶邊,看著外麵的皚皚白雪。

    羊獻容走了過來,輕聲道: “你現在越來越不是人了。”

    邵勳啞然。

    “臨沂伯將休書送過來了,你要不要?”羊獻容問道。

    邵勳想說不要,但看了眼羊獻容後,心一軟,道: “要。”

    羊獻容臉色稍霽。

    邵勳輕輕摟著她,道: “隻要你高興,我都聽。”

    “那就把我外甥女放了。”羊獻容說道。

    邵勳看向她,道: “我這一輩子東征西

    討,憂心國事,不殘民以逞,不盤剝聚斂,就這點嗜好……”

    羊獻容也心軟了,道: “罷了,你與胡人何異?”

    邵勳嘿嘿一笑,道: “我是打胡人的。”

    羊獻容瞪了她一眼,自去外間準備點心了。

    邵勳又回到了案幾旁。

    片刻之後,山宜男重寫了一份,邵勳看了看,發現差不多把細節都寫清楚了,便點了點頭,道: “可。”

    山宜男嗯了一聲。

    “這幾日都和你姨母住在一起?”邵勳問道。

    “是。”

    “睡得好嗎?”

    山宜男抬起頭看向邵勳,又嗯了一聲。

    “朕實難相信,便是你操持大局,與朕相抗這多年。”邵勳感慨道: “累不累?”

    山宜男的眼神終於有了變化。

    “無需緊張。”邵勳笑道: “朕籌謀大局,都覺得諸事繁雜,你居然能堅持這久,委實讓朕驚訝。你姨母說了一些你的事,其實何必呢?來!”

    邵勳站起身,將手伸了出去。

    山宜男遲疑片刻,將手遞了過去。

    邵勳牽著她的手,來到門外的廊下,道:“建鄴風雪,可有這大?”

    山宜男搖了搖頭。雪花落在皮裘之上,晶瑩剔透。

    邵勳輕輕拂去她秀發上的殘雪,道: “如果不喜歡寫《世說新語》,那就算了,朕找別人寫。”

    山宜男看著從廊上垂下的冰棱,道: “陛下無需如此,妾本來就喜歡做這些事。”

    邵勳抬頭望去,伸手折下了兩根,在手中輕敲了一下,然後遞了一根給山宜男。

    山宜男驚訝地接過,然後輕輕敲了一下邵勳手中的冰棱,發出一聲輕響。

    邵勳回敲了一下。

    山宜男嘴角微笑,又回敲了一下。

    “像三歲稚童一般。”羊獻容走了過來,不屑道。

    “你姨母給你準備了柿餅,朕都沒吃過呢。”邵勳拉著山宜男進了屋坐下。

    山宜男坐在羊獻容身旁,心中有些歡喜。

    “比剛來時好多了,那會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羊獻容看了看外甥女,歎道。

    “你這如此閑適,宜男自然舒心了。”邵勳笑道。

    “軍國大事盡皆壓在身上的感覺,我當年也經曆過……”羊獻容仿佛想起了什,微微發怔。

    “你當年若成功扶太子登基,會怎樣對我?”邵勳好奇道。

    “一腳把你這色欲熏心之輩踢開。”羊獻容瞟了他一眼,說道。

    “那我就渡江南下,為宜男效力。”邵勳說道。

    “。”羊獻容冷笑一聲,道: “去了江東,王敦、王導弄死你還不是一句話的事?你連蘇峻的地位都不如。”

    “何至於此。”邵勳搖頭道。

    羊獻容看了眼山宜男,道: “你會不會殺了這亂臣賊子?”

    邵勳一聽,笑得樂不可支。

    山宜男低下頭,輕聲道: “若建立功勳,妾或許會讓他鎮守壽春或淮陰。山氏人丁寥落,需要統軍將才。江南士人也沒幾個願意整頓江北流民。另外,琅琊王氏終究需要有人來製衡。”

    此言一出,邵勳又認真地看了山宜男一眼,這個女人並不像方才表現得那般“幼稚”、 “童心”。

    “他腦生反骨,說不定哪天給你來場邵勳之亂。”羊獻容說道。

    “隻要守好渡口,壽春、淮陰亂了無妨的。”山宜男說道: “江北流民軍不是一條心,地方大族也不會供給糧草、軍械,最終難以為繼,怕是隻能北奔劉漢。”

    “去了江南,真的難有出頭之日。”邵勳拿起一個柿餅,輕嚼慢咽,然後笑道: “屆時怕是真的隻能死心塌地為山皇後效力了。”

    “你會?”羊獻容說道: “你當年跪在我裙下時在想什?宜男若信你才瞎了眼。”

    山宜男驚訝地看了邵勳一眼。

    邵勳老臉一紅,道: “你總把我往壞處想。”

    “你膽大包天,世所罕見。”羊獻容才不信這個,最近二十年她皇後禮服都不知道被扯爛多少次了。

    “罷了。”邵勳故意歎了口氣,起身道:“長秋你今日火氣太大我退避三舍。”

    說完,又看向山宜男,道: “別累著了,多陪陪你姨母,我欠她的。”

    羊獻容神色一動,沒說什。

    邵勳很快離開了黃女宮他要準備第一場清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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