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瑟秋風之中,司馬裒登上了岸。
岸上人很多,到處是上番的衛士,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幾乎將整個沙海圍了三匝。
東北方一個小沙洲深入湖泊,洲上建有精舍小院,朱紅色的大門前人員最為密集,看服色不是衛士便是宮中侍者,簇擁著正中一人。
司馬裒暗暗運氣,讓自己不要丟份。但越是這樣,越是緊張,已然生出一股便意。
有官員催促了下,司馬裒上前,離著七八步時停了下來。
官員又附耳說了幾句,司馬裒臉色一片漲紅。
邵勳倒背著手,好整以暇地等著。
官員偷瞄了下邵勳,又聲色俱厲地低喝了兩句,司馬裒嘴唇自不覺地哆嗦了起來。
“司馬氏者,本魏室之爪牙,而懷梟竟之心。乘曹氏之幼弱,肆豺狼之爪吻。其無罪乎?”邵勳的聲音響了起來。
“既竊神器,複縱奢靡。石崇鬥富,王愷爭奢。金穀園中血汙珊瑚,洛陽道旁餓殍蔽野。忠良黜於賈後之妒,賢士困於清談之虛。其無罪乎?”
“八王之亂,骨肉相殘。趙王倫首禍於前,
齊王冏踵惡於後。城邑化為焦土,黔首曝於郊野。胡虜窺隙,劉石鴟張,遂使神州離亂,生靈塗炭。其無罪乎?”
“以詐力取天下者,必以詐力失之。司馬氏三代而斬,豈非天道好還?衣冠南渡,自棄半壁,猶自相殘若鷸蚌。其無罪乎?”
“沐猴而冠,終貽華夏不測之禍;畫虎類犬,空負河山九鼎之重。有此數罪,為何不拜?”
說完,邵勳跨前兩步,低頭看向司馬裒,喝道:“罪人之後,心中無愧乎?”
司馬裒的精神終於承受不住了,撲通一聲跪倒於地,哆哆嗦嗦道:“罪……罪人拜見天子。”
邵勳凝視了下他又紅又白的麵龐,慢慢抬起頭來,看向遠方。
這個天下,隻剩平州一隅未複了。而慕容廆於年中病逝,諸子兄弟鬩牆,已有人逃奔至幽州請求庇護,破之易也。
“起來吧。”邵勳雙手虛扶,道:“且至汴梁城中暫歇,過幾日還有宴會。”
司馬裒默默起身,在鴻臚寺官員的引領下,登車離去。
隨他一起離開的還有司馬晞、司馬昱二人,哦,對了,司馬衝也在等著他們,四人共居一宅,私下可以訴訴苦。
稍等片刻,又有降官上岸。
邵勳懶得一一麵見了,徑自離開。真有看重的,也不會在這種場合,而是召入觀風殿問對,不急於一時。
而芳洲亭碼頭之上,一批船隻卸完貨物、人員後,立刻開走,換另一批船隻上岸。
沒過多久,山氏、石氏、應氏上岸了。
山宜男看著一派蕭瑟景象的湖沼、森林,隻覺與江東大不一樣。
湖沼邊緣還有人趁著冬日水淺下湖清淤疏浚,他們統一穿著麻布衫,有人皮膚白皙,一看就是養尊處優之輩,大概又是什罪人吧。
聯想到大晉亡國之後,同樣一堆人跌落塵埃,他們中會不會有許多人被貶為奴婢呢?
山宜男暗歎一口氣,舉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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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氣低垂,秋風正烈。
芳洲亭為水體環繞,夏日景色優美,秋天難免讓人意興索然。
滿是殘荷的曲橋邊,霜色羅裙被秋風掀起又落下,像片凝著寒露的樹葉。
諸葛文彪站在桂花樹下,與陣陣襲來的冷香相得益彰。
之前住在汴梁城中的時候,她與弟弟諸葛
衡還有些話說,但前天被召進芳洲亭後,她幾乎可以一整天都不說話。
邵勳也不以為意,讓她和閻氏、李氏一起,跟在他身邊,做些搬運奏疏之類的雜務。
三人之中,李氏年紀最小,話也最多,而且最近心事重重,經常偷偷看邵勳。
邵勳心中暗笑,因為批閱奏疏而產生的勞累感頓時不翼而飛。
他的這種放鬆方式真的別具一格。
不過也正常,男人嘛,上了一天班就要放鬆,玩玩具就是一種很好的消遣方式。
今日隻有諸葛文彪在場。
李氏織蜀錦去了,閻氏被邵勳委派了任務。
“這殘荷倒是倔強。”邵勳站在木橋上,俯身拾起折斷的蓮蓬,說道:“縱使碾作塵,猶藕斷絲連。文彪,你說是不是?”
諸葛文彪沒有回話,隻默默侍立一旁。
邵勳嘿嘿一笑,在水中洗了洗手,繼續往前走。
諸葛文彪慢慢跟著。
邵勳停下時,她就停下,邵勳走動時,她就跟著,仿佛丈量過步子一般,始終維持著一兩步的距離。
“世人總說秋氣肅殺。”邵勳停下腳步,看著前方如林的船桅,轉過身來,看向諸葛文彪,道:“卻不見敗葉下之下,埋著春日的種子。草木如此,人又有何不同,你說對嗎?”
諸葛文彪似有所感,微微偏過頭去,避開邵勳清亮的目光,輕聲道:“陛下怎說,自是怎樣了。”
目光所及之處,當真是秋風冷水、殘荷敗葉,聯想到最近幾年的人生,心下黯然。
她已經認識到以往的想法,比如一個人隱居山林,淡然處世有些不切實際,但命運如此淒苦依然讓她有些委屈。
“有客人來了。”邵勳指著前方的斷橋(棧橋),輕聲道。
諸葛文彪抬頭看了一眼,隻見幾個衣著華貴的婦人,正被宮人、侍衛簇擁著,前往芳洲亭精舍。
距離有些遠,她看得不是很真切,於是很快就收回目光,不甚關心,繼續看著滿塘殘荷。
“天冷了,回去吧。”邵勳擺了擺手,旋又問道:“你來的時候已是暮春,可有禦寒衣物?”
諸葛文彪默然無語。
邵勳了然,道:“一會差人為你做幾套綿服、 皮裘。 ”
諸葛文彪搖了搖頭,道:“妾不覺得冷。”
邵勳輕笑一聲,不再言語,直接走了。
諸葛文彪目光微轉,看了下邵勳的背影,手指無意識地纏繞著裙角,慢慢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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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大晉是要飯朝廷,但真論起來,汴梁皇宮的用度、擺設可能還不如建鄴宮呢。
這是財富的積累問題,也和君主個人喜好有關。
邵勳這廝是好的他用,差的他也沒意見,主打一個無所謂。所以洛陽皇宮內的奢華物品沒有下令撤掉,以示儉樸,汴梁宮廷內也沒下令增設多少用度,至今用的還是王浚、劉聰讚助的物品--李雄這人太儉樸了,成都的太初宮內實在沒撈到什東西。
山宜男等人入住的精舍很高、很大,但陳設不多,略微有些空蕩。好在她們知道自己不是來享受的,隻略略看了看,便坐下了。
這個院落共有十餘間屋舍,已然住了一些人,其中便有程氏、郭氏。
經一番介紹,才知道兩人竟然是尚宮局的。
尚宮局掌宮廷內部文書籍簿,有兩位主官,曰“尚宮”,乃正五品,程氏、郭氏都是尚宮。
山宜男沒說什話,石氏卻有些驚訝,想要打聽二女來曆,又不太好意思,隻問道:“莫
非我等也是女官?聽聞漢時有女尚書、女侍史、女醫、女巫、諸園貴人等,我等是何職差?”
程氏性情溫和,正要說些什時,卻聽郭氏說道:“你等不是入掖庭局便是入暴室。”
掖庭、暴室職能差不多,都是管理罪婦的,隻不過前者隸屬內侍省,後者是少府的下轄部門。
石氏如何沒聽過暴室的大名?頓時有些驚慌,好像事情和她想的有點不一樣。
應氏怯生生地走到石氏身旁,輕聲安慰。
而就在此時,一女官帶著數人入內,與兩位尚宮行禮之後,直入西北方一屋。
敲門半天後,麵並無人回應。
女官有些不耐煩了,說道:“諸葛博士,陛下有令,且讓我入內量體裁衣。”
許久之後,諸葛文彪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門,不過人卻站在門內陰影中,故作淡然道:“袁尚服請進。”
袁氏抱怨了兩聲,帶著兩名司衣及四名女史入內。
程氏看了石氏一眼,道:“此為尚服袁女正,入宮好幾年了,乃正五品女官。後宮服章皆歸其管。諸……博士乃掖庭局宮教博士(從九品),此職掌教習宮人書算眾藝,她剛入宮數日,有時候會被陛下喚至身側。”
說完,又解釋了一番:“近年嬪妃、女官分立,諸族進獻了一些庶女入宮為女官,多有品級。女史無品級,一般是民女或草原諸部進獻。方才袁尚服身邊的兩名司衣便是正六品女官,掌衣服首飾。”
“諸葛博士便是琅琊諸葛氏進獻的?”石氏問道。
“算是吧。”程氏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石氏一眼,道。
“這都是女官居所?”石氏又問道。
“也不是。”程氏想了想,又看了山氏、石氏一眼,道:“我也不知道為何這樣。”
郭氏輕扯了一下程氏,然後用帶著些嫉妒的眼神看了山宜男一眼,拉著程氏走了。
山宜男感受到了郭氏的目光,她默默回了屋內。
此屋臨水,風景秀麗。
遠處便是頂盔摜甲的衛士以及正在下湖挖泥的少府力役。
十餘輛牛車停在湖畔,一名宮裝女官正指揮宮人、內侍分發餐食。
夕陽西下之時,女官又帶著眾人離開了,衛士們則押解力役出宮。
似乎還有隆隆機杼之聲,不知道是掖庭還是少府的罪婦們在紡織布匹。
她收回目光,打量屋內。
陳設很簡單,這樣也好,這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