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86.迷舟(六)
意行想,都怪他作惡多端,老天爺恨上他了,才讓兩人如此難堪。
“你要我怎還,我都認。”他笑,自暴自棄道:“但你想相安無事,那是萬萬不能。”
修寧平靜地望著他,連厭惡都懶得再有。她用劍鋒在地上寫下最後一行字,隨即把劍丟給意行,衝身後的騎兵打了個手勢。
一列直直進城,接管城門;一列下馬,去翻找地上還有氣息的人;還有一列行至聚攏的難民們麵前,將傷重的老弱婦孺扶上馬,馱進城中救治。
夜空下,渾身是傷的昭昭站在吵嚷的人流中,如同躺在河水中的頑石,目光穿過重重身影望向修寧。
她看見鼻青臉腫的何必牽著一匹馬走到修寧身邊,馬背上還趴了個昏過去的人。
何必捂著紅腫的嘴角,衝臉色難看的意行鞠了鞠身:“殿下。”他瞥了眼馬背上人事不省的何妄,“我師哥人太笨,心想什,臉上全漏了,再有下迷藥這種事,別再派我師哥。”
難怪,難怪修寧會來。
意行彎腰撿起地上的劍,何必以為他要遷怒於人,立即護在馬前:“殿下,我師哥忠心為您辦事,隻是心有餘力不足!他罪不至此!”
意行淡淡看了他一眼,將劍收回鞘中:“何妄想問你,他從前送你的狗,你養死了沒有。”
何必懵了,怔怔道:“……前兩年我沒把它看好,被軍中的公狗騎了,大冬天生小崽子,凍死了。”
“那我就不告訴他了。”意行別有深意地望了修寧一眼:“我們來日方長。”
事情已了,意行翻身上馬,被錦衣衛簇擁著遠去。
他們走了,留下一地殘肢斷臂,何必看著腳下已經被血水染黑的土,罵道:“這群沒心肝的東西把人當畜生殺,欺負老百姓算什本事?”
他踢了踢土,才發現地上原來好像寫過字。方才他在陣中,不曾聽見修寧與意行說了什,可究竟要說什話,才能讓一個不擇手段的人罷休?
他小心抬眼,望向修寧在火光照映下更顯蒼白的麵容,輕聲問:“郡主方才……”
修寧神情寂寂,垂眸不語。
城外小丘上,意行回望。
身側的緹騎道:“殿下,這群人留不得。徐逢做的髒事若是被挖出來,早晚都會扯到京去。”
意行雲淡風輕道:“已經殺不掉了。”
千算萬算,沒料到修寧會帶兵來。
意行看向眾人:“方才的事,誰敢說出去半個字……”
不消他說完,眾人齊齊垂首應聲,保證絕不多嘴。
隻有緹騎夾了夾馬肚,怒其不爭道:“殿下,咱們要拿人,郡主帶再多兵又如何?您該爭一爭的,不該……”
“不該色令智昏,對嗎。”
意行望著天上黯淡的星子,自嘲道:“我這輩子,成不了大氣候了。”
雲州城內最大的醫館正堂密密匝匝地擺滿了竹榻,每張竹榻上都躺著痛嚎的傷患,大夫藥童們進進出出,忙得焦頭爛額。
耳邊是慘叫,鼻間是腥臭。
眼前是一盞油燈,火上烤著一把小刀。
刀片紅得發白,被一隻老練的胖手拿起。
“好好的姑娘家,幹嘛要出來打打殺殺。”
失血過多,昭昭腦中霧蒙蒙。借著火光,她依稀辨得麵前的大夫是個胖婦人,圓圓的臉像湯圓,讓人瞧著就想家,淚眼朦朧道:“娘……”
胖婦人愣了一瞬,從衣兜翻出一塊哄自家囡囡的糖,拆了油紙塞進昭昭嘴:“小丫頭,忍著點。”
糖冰冰涼涼,昭昭剛嚐出點甜味,肩上就傳來一陣灼燒的疼痛。
用熱刀子清創是最遭罪的。昭昭痛得像油鍋的蝦,顫抖著想蜷縮起來。胖婦人按住她,不讓亂動,很心疼地說:“你這口子深,敷藥怕是止不住血。”
額上冒出豆大的冷汗,和淚水混在一起,滲得昭昭眼睛疼,她什都看不清了,眼前明明滅滅,齒間全是腥甜。
等昭昭嘴的甜味散盡,幾道深傷清創完畢。胖婦人放下刀,輕輕揉著昭昭的頭:“好啦,好啦。”
她的手很厚很粗糲,像冬天的厚棉絮,昭昭枕得很安心,顫了顫慘白的唇,卻沒發出聲音。
胖婦人安慰道:“都是皮肉傷,沒傷到筋骨。”
那就好,那就好。
老人們都說賤命好養活,昭昭深以為然,那多把刀向她砍來,竟都沒傷及要害、砍斷手腳,讓她撐到了修寧來。
撿回一條命,昭昭知足了。
胖婦人往傷口上敷藥,瞧見昭昭肩上的烙字,歎了口氣:“你身上留了疤,怕是要影響你生意。”
虞媽媽常說,妓女的皮相破不得。昭昭剛才數過,大傷小傷七八道,她算是毀了。
昭昭沒心思在意這個,氣若遊絲道:“……請問,前幾日被抓的女刺客,衙門可有放出她的刑訊?”
衙門慣愛做殺雞儆猴的事,每有重犯將被處以極刑,都會事先放出消息,讓老百姓去菜市口觀刑。
“放出來了。”堂中的大夫藥童眾多,胖婦人謹慎打量四周,伏到昭昭耳邊說:“天殺的那群王八蛋,要把那姑娘千刀萬剮!”
敷上的藥酸刺刺地鑽骨頭,昭昭臉色愈發慘白:“淩遲?”
“五日後。”胖婦人憤懣不平,把聲音壓得更低:“原本判的是砍頭。可城外那群農戶攔了通判的轎子,說刺了徐青天的凶犯必須重懲……徐青天?我呸!那副假仁假義的做派也就騙騙城外的泥腿子,我們這些正經做生意的,誰沒被他的徒子徒孫敲過竹杠、打過秋風?”
她剪開創帛,給昭昭包紮傷口,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那姑娘沒能功成身退,讓姓徐的撿回一條命,可老天爺開眼,徐府憑空起了一把無名火,麵的人全被燒死啦,貓兒狗兒都沒跑出來一隻……”
世上哪有這樣的無名火,能把徐府一兩百號人全燒死?
昭昭駭然,她想起了先前偷聽到的談話,徐逢令探子回京複命,讓吳尚書放心,他絕不給皇帝添麻煩……再聯想到今夜北城門劫殺……這是有人來捂嘴了!
“嬸嬸,”昭昭握住胖婦人的手,她聲音很輕,胖婦人得豎起耳朵仔細聽:“送我們來的兵在不在外頭?”
“不在了,”胖婦人搖頭說,“外頭下大雨呢,咱醫館地方小,屋簷窄,掌櫃的怕那些軍爺淋雨,掏錢請他們去吃夜酒了。”
“……在哪兒吃夜酒?”
“出門往西那條巷子。”
“勞煩嬸嬸幫個忙。”昭昭探了探內衫暗袋,她在麵縫了救急錢,一摸索,暗袋不知何時漏了,空落落的。
她想麻煩胖婦人去請個當兵的回來,卻沒銀子使喚別人的腿,正想著如何開口,堂中的瘦掌櫃衝這邊喊道:“媳婦!”指著手邊竹榻上奄奄一息的老漢,“過來搭把手!”
“來了!”醫館人手不夠,胖婦人得趕緊過去,走前還揉了揉昭昭的頭:“有啥事兒,你睡一覺起來跟嬸嬸說。”
昭昭躺在竹榻上,盯著房梁上的燈籠望了會,攢出點力氣,忍著疼起了身。
牆角有根掛燈籠的短棍,昭昭杵著棍、扶著牆,穿過慘叫痛呼和血腥味,躲開忙碌的大夫藥童與夥計,顫顫巍巍往外去。
沒走幾步,就有眼尖的藥童瞧見了她,追上來攔住路,急說:“剛撿回來的命,你上趕子送閻王做什?回去躺著!”
“勞煩讓讓。”昭昭沒力氣大聲說話,“我有急事要去找外麵的軍爺。”
“多重要的事非要現在去?”
他不讓路,昭昭隻好繞過去。藥童生氣了,還要跟上去攔,卻聽昭昭說:“我朋友的命。”
這話輕得無力,卻壓過堂中此起彼伏的慘叫,將藥童定在了原地。
他不攔了。昭昭身上無力,腳下如踩雲泥,深深淺淺的走到了大門前。
這時,門外車停馬嘶,一陣有力的腳步伴隨著甲胄與刀鞘的碰撞聲,整整齊齊地停在了外麵。
昭昭的目光鑽過微細的門縫,依稀可見外麵站了兩排兵,蒼然如林,一道霜白的身影亭亭而立……難道是修寧?
咚咚咚,上了歲數的木門被敲響,敲門的是何必,昭昭認得出他的聲音:“開門。”
原本痛呼聲人語聲不斷的堂中驟然寂了一瞬,這是有大人物來了!
咚咚咚,門再次被敲響。
昭昭正要開門,肩上忽然落下一隻枯瘦的手。瘦掌櫃急昏了頭,將昭昭看成了館的小藥童,一把推開:“別擋著!”匆匆下了閂。
門開,瘦掌櫃原以為來的是軍中頭目,映入眼簾的卻是個俊秀矜貴的少年人,神情冷漠而倦然,透著令人肅然起敬的威壓。他忙屈膝道:“參見大人,參見大人……”
修逸的目光越過瘦掌櫃,看向堂中一張張竹榻上躺著的傷患,有的損臂折肢,有的奄奄一息。他的思緒回到神識消散前,手持刀劍的錦衣衛,無力反抗的難民,一聲憤怒的質問在城樓下響起……
“關門。”身後有人虛弱道。
修逸回過頭,看見昭昭那一瞬,沉寂的眼底有短暫的波動,卻很難算作失而複得的慶幸。
“你沒有死。”
“賤命好活。”昭昭剛才被推倒在地,身上的傷又裂開了,沙啞道:“他們受不得風,把門關上。”
近侍們合上門。修逸的目光從昭昭身上移開,看向瘦掌櫃:“起來說話。”
“謝大人,謝大人……”瘦掌櫃直起膝蓋,無意間瞟見修逸腰間玉佩上的蟒紋,腿一軟差點又跪了回去。
何必扶住他,問道:“掌櫃的,送來的人傷亡幾何?”
瘦掌櫃揩著額上的冷汗,一點點站穩了,顫聲道:“回軍爺,一共送來六十七人。有十五人因傷重不治已經氣絕,其餘還有二十人血流難止,恐有性命之憂……”
聞言,修逸倦然的神色漸漸沉下去,對何必道:“府送來的那些藥材怕是不夠用,你差人去北大營,調些軍中的藥材來。”
“是。”何必應聲,將門隙開一線,極快地側身閃了出去。
修逸對瘦掌櫃道:“借貴館寶地醫治,有何短缺盡數開口。”
瘦掌櫃訕訕一笑,正要說幾句虛偽的奉承,旁邊的昭昭譏諷道:“我們被當畜生宰的時候你冷眼旁觀,現在倒慈悲仁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