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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的京城,繁華如舊。

長街兩側的朱樓繡戶垂著冰淩,簷角的風鈴在寒風中叮當作響,似在挽留什。

酒肆飄出溫熱的酒香,混著街邊烤栗子的焦甜。

一輛青篷馬車碾過積雪,轍痕深深,緩緩行駛而過。

這馬車看起來頗為平常,任誰也想不到坐在馬車中的競是美貌享譽天下的玲瓏公主。

城門口,風更烈了。

守城的兵卒著白氣,鐵甲上凝著霜花。進出的人流如螻蟻,推著貨的、挑著擔的、牽著瘦馬的,皆縮頸弓背,匆匆掠過那高聳的城門洞。

忽然一陣馬蹄聲碎,卻見七位披著黑甲騎著高頭大馬的軍卒到來,繼而下馬,恭恭敬敬向著這青篷馬車行禮。

馬蹄聲踢踢踏踏,便又是積雪碾過的聲音傳來。

魏離陽一改之前的陰冷作派,身著將軍甲,腰佩將軍刀,策馬而至。

這一日他不曾下馬,反而高坐在威武的駿馬上高聲說道:“公主,今日啟程,身著甲胄,不便行禮。”馬車中,侍奉在玲瓏公主身旁的玉絮奴神色不由轉冷。

公主身在懸天京,身在玉芙宮,便是皇室血脈,貴不可言。

魏離陽每一次前來,都不曾缺了禮數,哪怕身為夫妻,都仍然會以臣子相禮。

而今天在這城門口,莫說行禮,魏離陽甚至不曾下馬。

就好像離開了玉芙宮,離開了懸天京,他再也不需向公主行禮一般。

玲瓏公主卻好像並不在意魏離陽的失禮,眼神反而有些恍惚。

幾息時間過去,她忽然詢問玉絮奴:“那一封信,你可送到了?”

玉絮奴恭敬應是:“送到了陳將軍院中,不曾有誤。”

玲瓏公主眼中的恍惚稍有些消散,追問說道:“他可曾拆開看了?”

“不曾見到陳將軍,據將軍院中的人說,陳將軍這幾日正在閉關。”

玉絮奴搖頭,心中卻不由再度歎氣。

陳將軍便是未曾閉關,哪又有當著送信人的麵,拆信的道理?

公主的心思有些亂了。

玲瓏公主大概也察覺到了自己似乎有些焦灼。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萬千思緒。

直至此時,她才掀開簾子,看向魏離陽。

魏離陽正臉上帶笑,注視著玲瓏公主。

玲瓏公主又望向魏離陽的身後,卻見遠處的山腳下,三千鎮龍軍靜立如林。

玄甲映著雪光,長戟指天,戰馬的鼻息噴出團團白霧,卻無一聲嘶鳴。軍陣前,一麵赤龍旗獵獵翻卷,威勢暗藏!

如此精銳的軍伍站在那,來來往往的百姓卻無一人膽敢偷看。

這鎮龍軍大概定是魏離陽最大的倚仗。

“三千鎮龍軍便有如此威勢,有龍府共計一萬六千鎮龍軍,大約足力敵真正的造化人物。”玉絮奴喃喃自語。

玲瓏公主看著那些軍伍,不知為何卻想到了陳執安,便詢問玉絮奴:“陳將軍麾下斷獄軍,可有這般強大?”

玉絮奴回答:“斷獄軍全軍足有八萬人。

其中有一萬地兵,七萬玄兵,曾受殺佛侯司遠統禦!

倘若論及全軍戰力,也許斷獄軍能夠與鎮龍軍勢均力敵。

隻是……陳將軍隻分到了兩萬四千斷獄軍,而且據傳這些斷獄軍對於陳將軍其實並不服氣。陳將軍至今也未曾麵見斷獄軍那兩位將領。”

玲瓏公主想了想,輕輕點頭。

“斷獄軍、鎮龍軍都是我大虞精銳,陳將軍大約也不需要應對這鎮龍軍,他隻要不離開懸天京,天下便無人能夠殺他。”

玉絮奴說道:“而且陳將軍上一次離開懸天京,據傳他收服了一條真龍,殺了好幾位天闕人物。正因如此,陳將軍親自前往西郊刑場,一刀殺了那四十個犯人,在場的也有數位天闕人物,他們競不敢阻攔。

此事過去幾日,三衙不知遞上了多少奏折彈劾陳將軍。”

“不過……聖人大約頗為喜歡陳將軍,據傳這些奏折都被留中不發,甚至未曾批紅。”

玲瓏公主聞言,卻有些擔憂起來。

她看不透自己的父皇,這天下人大約也極少有看透者。

陳執安如今真就手持權柄,鞭斥天下。

自家父皇無法真就舍棄天下世家,還要仰仗天下世家的力量。

那有朝一日,朝廷總會和諸多世家門閥和解。

到那時,陳執安又該何處?

玲瓏公主憂心忡忡。

玉絮奴看出玲瓏公主還在擔憂,她低頭想了想,忽而抬頭說道:“公主,如今時間尚早,不如我陪你前去青蓮縣,也許將軍已經出關了。”

玲瓏公主那雙眼清淩淩的,便如同寒潭映月。

放在平時,玲瓏公主看人時總是帶著三分矜貴七分疏離。

可她聽到玉絮奴的話,眼中卻閃過難得的慌張。

她放下簾子,搖頭說道:“陳將軍既然在閉關,我便不去打擾他了。

而且……”

玲瓏公主話未說完便戛然而止,繼而低下頭來,在心中自言自語:“我心中的種子已然開花結果,倘若再去見他,隻怕就要長成參天大樹。

到那時,我便上不得山了。”

玉絮奴不敢多說什,便隻說道:“公主放心,那封信我已送過去了,陳將軍倘若出關了,依然會前來送公主。”

玲瓏公主徐徐頷首。

“公主,應當啟程了。”

魏離陽的聲音傳來。

玲瓏公主恍若未聞,並不曾應答。

玲瓏公主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柄白玉短簪一一那正是上元節時陳執安在燈市隨手贈予她綰發的。冰涼的玉質早已被悟得溫熱,卻始終未能簪進那封告別信。

“公主可要再等等?“玉絮奴望著遠處青蓮縣的方向,“若此刻改道。“

“不必了。“

她打斷得極快,像是怕慢一分就會動搖,“他既未出關,便是天意。“

馬車忽然顛簸,放在她座椅旁的畫卷滾落半幅。

畫中少年將軍執劍立於雪鬆之下,衣袂翻飛處題著“願歲並謝,與長友兮“八字,朱砂印泥猶帶鬆墨香玲瓏公主,競然也為陳執安畫了畫。

玉絮奴慌忙去拾,卻見公主突然伸手按住畫卷。

寒風吹起車簾的那,她瞥見公主眼角泛起薄紅,像雪地倏忽即逝的梅影。

“再見不知,又是何年何月了。”

玲瓏公主歎了一口氣道:“他若出關前來送我,我本想要將這幅畫親手送他。

既然他未曾趕上,此時又要啟程……你便再走一遭青蓮縣,將這一幅畫送過去吧。”

玉絮奴接過那一幅畫,心中對於她陪伴了二十餘年的公主,滿是心疼。

世上的事大約便是如此,總有大小遺憾。

與魏離陽成婚,也許是玲瓏公主的大遺憾。

今日玲瓏公主將要離京,陳將軍卻恰好閉關,未曾來得及相送,便是小遺憾。

玉絮奴心中為公主悲戚。

玲瓏公主則深吸一口氣,端坐於馬車中,輕聲說道:“那便啟程吧。”

魏離陽不曾回應,馬車卻再度緩緩行駛起來。

車輪悠悠,魏離陽走在前頭,七八位百夫、校尉拱衛著馬車。

三千鎮龍軍正在等候。

玉絮奴早已下了馬車,手中正拿著那一幅畫卷,目送玲瓏公主離去。

玲瓏公主坐在馬車上,掀起窗簾,抬頭看著天空發呆,卻不知在想些什。

幾息時間過去,玲瓏公主忽然看到天上的雲霧中似乎閃著光,就好像是有極亮的星辰被雲霧遮掩。既然許多雲霧都匆匆散開,緊接著,一駕璧獰車輦破雲而來!

天際忽有劍鳴如鳳唳,璧獰車輦碾碎的雲絮踏出一道玄袍身影。

但見他眉似遠山含黛,眸若寒潭浸星,玉麵被雲層間隙漏下的天光鍍了層瓷釉般的冷輝,俊美無雙。而且……也許是因為陳執安手中人命堆砌,昔日他身上的稚嫩早已消退,眉眼之間反而帶出幾分威嚴來,令人懼怕。

玉絮奴也看到了璧獰車輦上的陳執安,心中驚異之間,忽然想起一句話來。

郎豔獨絕,是無其二。

昔日那位年輕而又稚嫩的宮廷畫師,短短一年歲月,竟然成長到了如今的地步。

“玉絮奴!”

她正失神,忽然聽到自家公主的呼喚。

玉絮奴猛然醒過神來,捧著畫卷急奔。

越過幾匹高頭大馬,直至他手中一輕。

玲瓏公主束手探出車窗,雲錦廣袖翻卷。

那一副鬆雪圖被他拿在手中,又被他拋向半空。

畫軸金繩未係,霎時展作三丈雪練,題著“願歲並謝“的朱砂字跡在風中映照天光,竟有些別樣的美意!

魏離陽麵色陰沉,眼神冷漠至極。

他的神蘊登上長空,便見到陳執安也有一道神蘊流轉而來,便想要接住那鬆雪圖。

“放肆!”

七位黑甲校尉刀戟齊出,三千鎮龍軍玄甲震蕩。

一股難以想象的氣魄頓時爆發開來。

這氣魄太過強盛了!

鐵血氣魄衝天而起,競在半空凝成一條赤鱗惡龍虛影。

那龍目猩紅,獠牙森然,盤踞雲端的陰影將整座城門籠罩得晦暗不明。

七位黑甲校尉的刀戟迸發寒芒,軍陣氣機與魏離陽天闕境的神蘊交織成網,壓得青石地磚寸寸龜裂!“滾!”魏離陽指尖劃過腰間刀鞘,暴喝,

聲浪震動虛空。

而那惡龍虛影猛然探爪,裹挾著碾碎山嶽之勢朝璧獰車輦壓下!

“陳某接一幅畫,何須魏將軍擺屠龍陣仗?”

陳執安神蘊傳來。

魏離陽卻隨意一笑:“你那條真龍不出,卻還不配我這鎮龍軍九宮陣運轉神通……陳執安,你可能擔得下我麾下鎮龍軍的氣魄?”

陳執安玄袍獵獵作響,左手已按在腰間玉令寶劍上。

劍未出鞘,卻有一道清越刀鳴自虛空炸響一一青帝刀魄聯通九部巡守刀光高照虛空。

右手虛握間,紫黃青羊真元翻湧成劍形,與玉令寶劍融為一體,既然又有劍魄烽火台在陳執安身軀周遭若隱若現。

魏離陽神色頓變!

“刀魄?”

他思緒未落,陳執安的刀劍雙魄已化作青白二色長虹貫空。

刀光斬過鎮龍軍氣魄所化的惡龍利爪時,競有金鐵交擊之聲錚鳴不絕,那赤鱗虛影被劈開的斷麵濺出漫天血霧般的煞氣。

“轟!”

氣魄對撞的餘波吹起千堆雪,哪怕相隔數百丈,守城兵卒也東倒西歪。

鬆雪圖在風暴中心獵獵翻卷,卻被一道劍意護持。

陳執安一步踏出車輦,足尖點在虛空蕩開漣漪般的紋路。

這一刻,烽火台劍魄更如遊龍入海,直直刺入虛空,騰飛向遠處,落在那鬆雪圖上,繼而卷起圖畫,被陳執安拿在手中。

“隻憑氣魄,便要鎮壓我?”

陳執安手中拿著畫卷,輕輕搖頭:“見龍將軍,你可曾忘了你曾經以精血化身前來殺我,卻又被我一拳轟殺的事?”

魏離陽眼中殺意爆閃,氣息也不在如統兵將軍那般剛硬,反而多出一些陰柔來。

他身後三千鎮龍軍似乎感知到了自家主將的怒氣,地軍九宮鎮龍陣猛然運轉!

他們手中的長刀嗡鳴!難以想象的真元開始凝聚!

魏離陽眯著眼睛,冷眼注視著陳執安。

陳執安仍然站在車輦上,忽而一笑,轉頭看了一眼懸天京,道:“怎?將軍想要在這催發軍陣,鎮殺於我?”

魏離陽氣息一滯,繼而又感知到一道目光朝他看來。

他循著那目光看去,卻見到安國公府持天樓上,安國公正背負雙手低頭看著他。

魏離陽深吸一口氣,九宮軍陣就此消散。

陳執安卻再不看他一眼,遠遠望著玲瓏公主,笑:“謝過公主的畫。”

他輕輕彈指,一個紙鶴悠悠飄飛落在公主眼前。

“公主,我之前的承諾依然作數。

你若有所需,隻需要在紙鶴上寫下我的名諱便是。”

“我……自會前來。”

他聲音悠悠,卻好像一把利劍刺入魏離陽心中。

魏離陽鮮紅的舌頭舔了舔嘴唇,朝著陳執安咧嘴一笑。

玲瓏公主同樣在笑,眼底映著周遭的風雪,她抬手向陳執安揮別。

“再次相見不知又是何時。”

“也不知是否還能相見。”

“陳將軍……謝謝你那一句話。”

“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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