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街對麵那素日生意清冷的香燭鋪子門前排起了長隊,周夫子摩挲著脖子上新尋人雕刻的玉石像,笑道:“一年頭生意最好的就是清明同七月半這兩日了,平日再接些白事生意什的,這一家老小的日子就這好起來了。”
“三百六十行,什行當賴以維生的都有。人活一張嘴,吃喝拉撒都要錢的。”難得沒有在那搗藥,而是手把玩著藥草的子君兄起身走到周夫子身邊,循著他的目光看向樓下街對麵那生意不錯的香燭鋪子,看了片刻之後,目光又折返回了周夫子胸前掛著的那個模樣詭異的玉石像之上,他道,“鬼節要來了。”
“一年到頭的,既有清明又有鬼節。比起清明這等活人祭拜逝者的節日用於緬懷,這鬼節聽起來倒更有幾分神神叨叨之處。”子君兄說著,目光盯著那模樣詭異的玉石像沒有移開,而是忍不住問他,“你胸前掛的到底是個什東西?我方才看著好似是一尊佛,可從這看去又是一尊道祖像,再往一旁走走看著又好似是個女子,底下拖了條長長的蛇尾,似是妖邪,再往旁看好似是個凶神惡煞之物,也不知是個什東西……”
“作為一個尋常人,你認識的神魔妖邪不算少了。”周夫子聞言笑了笑,將新雕刻好的玉石像拿了起來,那光滑細膩的玉石料一看就是上品,摩挲著那光滑細膩的玉石料子,周夫子歎道,“這料子我自己是買不起的,是‘殉道丹’臨死前給我的,這等上品的料子除了那富戶權貴,莫說我這教書先生了,就是尋常小富即安的那等人也買不起這等料子的。”
“求仙問道沒求成世外高人,倒是求出個‘富戶權貴’來了,他這清修的世外之道修成了本該視之如‘糞土’的富貴道,難怪走火入魔的殉道了。”子君兄說罷這譏諷之語後,又問周夫子,“那好的料子怎的雕了個怪物出來?”
“很怪嗎?”周夫子拿起那玉石像,走到一旁日頭更足之處,捏著繩頭處緩緩轉動起了那玉石像,回過頭來問看著這一幕,麵上譏諷之色漸漸褪去,轉為若有所思的子君兄,“你方才看的角度不對,這樣看還怪嗎?”
子君兄瞥了他一眼:“原來是雕了個多麵的神魔妖怪玉石像。”他說道,“作甚把這些神魔妖怪都雕在一塊石頭上?”
“沒辦法,我隻有一塊好料子啊!”周夫子摩挲著手的玉石像,笑著說道,“可偏偏神魔妖怪那多,也隻好委屈他們都呆在一塊石頭上了。”
“我方才還在笑‘殉道丹’修出了富貴道,可看你眼下如此委屈這些‘神魔妖怪’,卻又覺得人既生在世間,便繞不開銀錢之事,沒有那富貴開道,‘殉道丹’死了那多年,你手頭都沒攢出第二塊好料來。”子君兄說道。
“所以,坊間話本會說‘道不輕傳,法不賤賣。’白手傳經濟世,後人當餓死’。”周夫子唏噓了一聲,歎道,“‘殉道丹’修富貴道出了岔子殉道了,我等笑話他走火入魔。可一旦當真沒錢了,逼得我將所有神魔妖怪都盡數刻在一塊石頭上,不知情者乍一看又覺得這好似是個怪物。”
“其實細看還好,看久了也習慣了。”子君兄看著周夫子手的多麵玉石像頓了片刻之後,說道,“說到底,在吃喝拉撒出行都需要銀錢的世間走那脫俗的清修之道本就是矛盾的。那些視金錢如糞土的名士有時也要賣畫為生,更有不少生下來便有祖業為基石,可謂前人栽了樹,才能叫他這後人一生下來頭頂便有一片庇蔭的。”
“是啊!我頭頂沒有庇蔭,便一邊需要教書掙錢供養自己這張嘴,一邊跟著他們做些事……”說到這,周夫子看了眼屋內,今日除了他同子君兄之外,那些人並未出現。
那些天生下來便坐擁富貴的眼下遇到了大麻煩,正想法子‘渡劫’,自不會如先前那般來的頻繁了。
“我原以為你比我早來那多年,跟著他們做了那多年的事,總是積攢下來不少家當的。”子君兄說著偏頭看向周夫子,“這些時日,他們每一回給的銀錢都那少,我還以為是因為我新進的緣故,你這‘老人’到手的當比我多不少。”
“便是街邊鋪子打雜的老夥計,做的年歲久了,那每月到手的銀錢也會加一些的。可我……就是不曾變過。”周夫子對著子君兄笑了笑,從袖中摸出一本賬冊遞給子君兄,說道,“這是這些年的帳,你看看!”
子君兄接過賬冊翻了翻,又將賬冊還給周夫子,表情微妙:“我原先以為你翻來覆去就那兩身衣裳是世外之人的不在意外物,沒成想隻是被那最俗氣之物桎梏住了罷了。”
“我若有金山銀山在手還是這般便是真正的不在意外物,眼下都要精打細算的過日子算什不在意外物?”周夫子說到這,笑著捋了捋須,“便是他們沒遇到這一茬事,這賬冊我遲早也會給你看的。”
子君兄當然明白周夫子給他看賬冊的用意,聞言,說道:“說實話,我也沒那些燒錢的愛好,可人活在世間,每一步都需要用錢。我可以不要金山銀山,卻不想花個錢買些試驗藥性的藥材還要精打細算,看人臉色。若是早知如此,我絕對不會加入進來的。”說到這,子君兄看了眼周夫子,問他,“何不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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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說又能如何?他們想要你加入是你能說了算的?”周夫子說到這,笑了,“更何況你我既沾上了他們,走的自也不是什公道了。”說到這,他抬起自己的手,盯著自己手掌中的薄繭看了看,歎了口氣,“實不相瞞,這多年下來,即便是我教書到手的銀錢都漲了,也隻有他們這的工錢不漲。說實話,哪個正兒八經的地方是這給銀錢的?”
子君兄聞言,點了點頭,問周夫子:“你在這並不正兒八經的地方呆了那多年,眼下給我看這些是想做什?”
“這屋子的骨子都是同一種人,被克扣銀錢多年還不吭聲,依舊在那吟誦詩句的‘超脫世外’之人可不會出現在這個屋子,”周夫子說道,“我當然想要拿回自己的東西,且被他們拖入這呆了那多年,演了這久的‘世外之人’,心憋屈了這久可不好過。我要拿回這多年心憋屈的補償。”
子君兄點頭,‘哦’了一聲,說道:“我原先還當真以為隻有那個女人怨恨他們這些人,卻不想你也是!”
“那個女人骨子就是個雀兒,偏這群人旁的沒有,那女人相中的東西他們有的是。”周夫子說道,“要知道,這群人原先可都是那女人風光時的擁躉。”
“既是她風光時選中的擁躉,必然也是她眼備著之物,換句話說這些人也是她挑中的獵物。”周夫子說到這,笑了,“其實有些事,同男女無關。這女人出事之後,這群昔日的嫖客擁躉翻了臉,讓這女人怨恨不假,可同時,這女人也有意思的很,心頭其實還是對這群昔日的獵物有那一絲幻想的。這種幻想,有人稱之為‘舊情’。”
“難怪我看那群人對那女人的態度奇怪的很,一麵那鄙夷毫不掩飾,罵起來難聽的厲害,一麵那言語中還有那幾絲‘打情罵俏’之意。”子君兄把玩著手的藥草,說道,“那女人亦差不多,一麵能感覺的出她對那群人切切實實的恨意,一麵那群人若對哪個女子生出了幾分興致,哪怕隻是言語之上的調笑,也能引來那女人對那女子的敵視。”
“總是一個被窩出來的,自是骨子都差不多。”周夫子嗤笑道,“看懂了這群人那多情又無情,無情卻又多情的性子,再看那女人出事,若放到尋常人身上,按理說是那群人將她推出去遭的大罪,早該恨死這群人了。可偏偏這女人無情又多情的厲害,恨死他們不假,卻偏偏還有幻想,也就是所謂的‘舊情’。”說到這,周夫子忍不住搖頭,“這情形叫外人看來便覺得她‘下賤’的厲害,麵對這等潑天大仇的仇人,竟還‘拈酸吃醋’的,實在是叫人無話可說。”
“真是一個被窩睡不出兩種人,我瞧著那群人同樣也被這女人使計害慘了,竟還同她一個屋子坐著,甚至還‘打情罵俏’的,先時看不懂這群人在做什,眼下倒是明白了。”子君兄說道,“我這等尋常人又怎會看得懂這群愛恨交加的癡男怨女、顛公顛婆的行徑呢?”最後一句那話語中的鄙夷簡直溢於言表。
“你瞧不上他們,覺得這群人行為惡心又下作的厲害!那顛公顛婆的一團爛事那般煩人,擾民,卻又不關起門來將那些爛事關在屋子,自己消化了,偏還要借著那身份,將你拉入其間,汙了你的眼。這還不算,他們還苛待你……”周夫子指了指自己的賬冊,說道,“他們借著你是世外之人,視金錢如糞土的幌子,名正言順的少給你這銀錢俗物。你若是爭了,他們還能堂而皇之的反問你不是世外之人?爭這些俗物做什?你知曉他們這是故意的,在欺辱你,可你若是急了,直接撕下他們那張體麵的皮,罵了出來……那姓孟的,就是下場。”
子君兄聽到這,頓時恍然,他瞥了眼周夫子:“難怪我一來,他們便道少了的那個大夫總算補齊了,原來那大夫指的就是姓孟的。”
周夫子點頭,問子君兄:“你道我該不該恨他們?”
“該。”子君兄點頭,說道,“換了我也恨。他們將你拉入其中的舉動同那逼良為娼之舉沒什兩樣!”
“是啊!我恨得很,卻又無力反抗,隻能一麵挨著欺壓一麵等著,看這群自私至極的顛公顛婆什時候惹來真正的大禍。”周夫子說到這,笑了,舉起手那雕刻在一塊石料上的神魔妖怪,忽地指向那個生了蛇尾巴的女子,說道,“生了蛇尾巴的可不定是妖怪,那練石補天的女媧娘娘便是這副模樣。我這塊看起來似怪物一般的石頭上的其實盡是真神!”
子君兄對這盡數捏在一塊石料上的玉石像顯然沒什興趣,他道:“我是個大夫,同閻王爺搶人的大夫,不講這些神仙妖怪之事。”說到這,他瞥向周夫子,“你恨他們應該,不過更該恨的當是你自己。恨你沒有那反抗他們的本事偏還加入了進來。”
“不錯!當初是我自己加入進來的,沒了殉道丹,我迫切需要個旁的靠山。當你想走歪路時,那歪路自己便送上門來了。”周夫子說著,低頭看向自己垂在胸前花白的頭發,說道,“我自己加入進來,初心不純,當發現進了虎狼窩想走時,卻已無力離開了,隻能等那個機會。這一等,便一直等到了花甲之年,滿頭都染了霜華方才讓我看到了離開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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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蹉跎半生年華,委實是我一念之差,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周夫子說著問子君兄,“有我這個例子在前,你呢?可想抓住這個機會離開?”
“你眼下便是什都不做,照著這路數,他們不論勝與敗都是要死的。”子君兄說道,“據我所知,他們這些時日在動兵馬吧!這群人便是當真走狗屎運贏了一次,沒了皇帝,那朝堂之上的人自會想辦法‘體麵’的解決了他們。待用完那狗屎運氣之後,他們那結局不會變的。欺壓了你那多年的顛公顛婆一定會死,你什都不用做,便能重獲自由。”
大榮建朝四百年,宗室早已開枝散葉,李姓皇族不缺人,群臣想要挑個明智些、懂事些、乖覺些的李氏血脈做皇帝容易的很,那繈褓傀儡似得奶娃娃都有一堆了,又怎可能讓那群人坐穩那個位子?
“他們做惡多年,這一劫無論如何都逃不掉的。”子君兄說道,“你隻要莫生什驟然暴斃的惡疾,等著,苟活著,就能等到重獲自由的那一日。”
“可我蹉跎半生年華,這一頭白發的賬怎算?”周夫子摸著自己的頭發,說道,“我要討回自己應得的工錢!”
“你要怎討?”子君兄聽到這蹙起了眉頭,看向周夫子,問道。
“我既已走了這條路,自然富貴險中求。”周夫子說道,“七月半,地府門開,判官還陽,”他轉頭問子君兄,“你要不要這個機會?”
“我是大夫。”子君兄聞言說道,“不懂這神魔鬼怪之事。”
“當年七月半,地府門開,一介‘司命判官’橫空出世,直至如今,先時的‘司命判官’大運已盡,合該有新的‘司命判官’現世,我隻問你,想不想做這司命判官?”周夫子又問。
“我是大夫,不懂這神魔妖怪之事。”在‘不懂’二字上加重了語氣,他是不懂,不是不管,也不是不要。
“聖人言不懂當問,自該將各種緣由問清楚的。”說罷這句話之後,子君兄掀起眼皮看向周夫子:“你是管地獄的閻王爺嗎?還能欽點這所謂的‘司命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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