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說站在這山望著那山高的,”露娘顯然對此並不覺意外,她冷笑道,“出身低微的,求個能吃飽穿暖、衣食無憂的便滿足了,多了,那也算賺了的,甚至還能看做上天賜予的福分;可似她這般五姓女的出身,看那吃飽穿暖、衣食無憂的就是賤民,那眼神同看家的奴仆,唔,甚至還不是最得寵的那一等奴仆沒什兩樣。”
“所以,能叫她這出身的都奮力想要高攀的,除了朝堂之上早朝的,還能有誰?出了朝堂,又有幾人能入得她的眼?”露娘說著,看向麵前戲謔的黃湯,“她的目之所及可比我等窄多了,因為很多人在她眼都不算人。”
這話一出,對麵的黃湯再次“哈哈”大笑了起來,他大力拍打著麵前的案幾,點頭道:“不錯!若不是老夫這一手老天賞的飯碗,老夫在她眼當也不算人的。”
露娘“嗯”了一聲,撇了撇嘴,又道:“她那個沒卵用的夫君郭大老爺在她眼也不算人,是以那吃醋置氣的話都是騙人的,怕也隻有她那沒卵用的夫君會當真這般以為。”
既提到郭大老爺了,黃湯順帶問了句:“你上回如何同他說的?”
“也沒說什,隻是將事情的真相告訴他罷了,順帶看看這人是不是我以為的那般不止身體沒個卵用,那心,以及整個人都一樣的沒個卵用。”露娘說道,“看了之後才知道確實如此,半點不意外,那真相…嘖,他其實是清楚的,隻是一直在騙自己,假話說的多了,便當真信了。被我戳破之後惱羞成怒,險些對我動手呢!”
“你如何安撫他的?”黃湯斜了露娘一眼,又問。
“我跟他說能治好他的隱疾,”露娘說著,看黃湯實在沒憋住笑,攤手坦言,“我又不是大夫,上哪變戲法給他治隱疾去?若是真有辦法治好,估摸著最早一批知道治法的就是你等大夫了,哪還會輪到我等過來變戲法?”
“既是個整個人都沒卵用的,自是不用人教,他自己就會騙自己的,我隨便說一句能治好他的隱疾,他就對我期盼上了,”露娘說到這,忍不住捂唇笑了起來,“我先時還總笑梁衍想的真美,總想著天上砸餡餅,旁人變戲法、施法術,來個仙人奇遇雲雲的,現在才發現,郭大老爺這等日子過的這般順暢之人也一樣,可不止憋屈的梁衍會想的美!”
“那郭家兄弟難道不是?將你想的可美了!”黃湯涼涼的瞥了她一眼說道,“若不是他們想的美,又哪會給你這耗子灌迷魂湯的機會呢?”
一句話聽的露娘再次笑了起來,她一邊拿起案幾上的茶杯喝起那摻了毒藥的茶水,一邊笑著問黃湯:“這藥……是不是會傳給孩子?”
黃湯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表情落在露娘眼自同什都說了也沒什兩樣了,她點頭道:“跟我想的一樣,你又盯上我腹中胎兒的主意了,想是想從楊氏手拿好處了。”
“所以你也想的美啊!”不等黃湯說話,露娘複又笑了起來,眼神之中滿是譏諷,“難怪也會被我這耗子盯上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人總是想吞一口大的。”黃湯點頭坦言,“楊氏確實難纏,卻也未必沒有這個可能能得手的!”
那田家老大的“百戰百勝’怎來的?自是找個本來就比楊氏更厲害的來對付楊氏便成了。巧得很,他這就有個現成的天生聰明人一一王小花。
“老大夫你從我這投進去的銀錢還未收回來,卻又盯上楊氏了,”露娘抿著那摻了毒藥的茶水如同蜜水一般往腹灌,笑吟吟道,“可不是那發瘋的、紅眼的賭徒?”
“且你這賭癮啊,指不定那賭場都找不到幾個比您這般癮更大、更凶的了,是那老天賞的飯碗給您的勇氣敢這般大賭嗎?”露娘笑眯眯的拍了拍手,“難怪設計那故人之子一一孟家小子那般嫻熟呢,感情是熟門熟路老賭徒了啊!”
“其實我這老天賞的飯碗原本是個銅做的,”黃湯朝露娘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後來就是賭贏了孟家小子他爹,才成了金的。”
“我還當你哪來的那般大的癮呢?原來是因為得過手,贏過一次了啊!”露娘拍了拍手,笑著說道,“看來賭場贏過一次的賭徒搞不好比那輸了的更可怕,癮也更大呢!”
“那是老夫眼光好,知曉那金飯碗贏來之後,就能抵得過後頭無數次的敗,”黃湯笑著說道,“也確實是因為這贏來的金飯碗給了我底氣。”
“所以,您的飯碗打從一開始就是賭來的,不是老天賞的啊!”露娘說到這,忽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說道,“老實說,老大夫,我原本以為你那飯碗是個穩當的,卻不成想打從根子上就是歪的,這叫我突然有些害怕了,怕有朝一日您的人還活著,可那飯碗卻被收走了呢!”
“那才是最可怕的事!”露娘笑嘻嘻的說道,“牆倒眾人推,可會嚇死人的!”
“我知道。”黃湯說到這,斂了臉上的笑容,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起自己先時同王小花相談時提過的那些因果善惡之事,說道,“所以,老夫這手……不敢停啊!”
“其實那郭家兄弟的子嗣在你手底下養著,楊氏總會插手幫襯一二的,不看僧麵看佛麵,那血脈在你手上呢!”黃湯說著,看了眼露娘,“那楊氏補貼給孩子的銀錢省著些用,總是能擠出一些用在自己身上的。”
對此,露娘隻是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隻是黃湯起身離開前,露娘卻突然出聲問了一句:“若是楊氏心狠不管子嗣呢?”
“怎可能?”黃湯正要轉身的動作一頓,轉頭看向露娘,“她若不管子嗣又何以會安排你求子,套上梁家這個殼子?”
這話落到露娘耳中,露娘卻是突地笑了起來,她看向麵前這賭癮極大的賭徒一一陳年黃湯水笑著說道:“老大夫你是個賭徒,卻不是籠中雀,你……還真是不了解我等人呢!”
“我原先以為那楊氏是個自己撐起一片天的女子,隻是手段陰毒了些,可今日才知打從一開始就看走眼,弄錯了,她隻是套著個那撐起一家老小的頂梁柱的皮,看著似是根頂梁的柱子,走近了,仔細一看,上手一摸,才發現是那海市蜃樓的虛像照出來的柱子,那實像其實是個比我等還大不少的籠中雀。”露娘說道,“既是同一種人,老大夫你又怎可能比我更了解她呢?”
“自己的子嗣不假,做了安排不假,可你以為她的安排是什安排?”露娘搖了搖頭,沒有理會麵前的黃湯水,自顧自的說道,“我告訴你,真正做母親的,管這母親是好是壞,真疼愛子嗣的話,那最後的安排絕對不會是洞房,讓他留下一支子嗣,以求子嗣不斷的。”
“真正疼愛兒女的,都是做好錢財等物的安排,安排的是那逃生之路,而不是安排一間洞房,再安排個易孕體質的女子。”露娘說到這,抬頭看了眼麵前臉色微凝的黃湯,“您說她安排留個子嗣是為了什?是想辦法救兒女讓其生,還是打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不插手,獨自抽身,看著那一雙兒子死了呢?”“若說原先沒有在您這求到子,或許還會多費些精力,畢竟隻有兩個兒子,不管有沒有用,總是親生的骨血,可以信任,能用來做養老打算。可眼下她腹中已經懷了胎兒,且還是她高攀的胎兒,這個胎兒是她高攀摘來的果子,於她而言自是至關重要的。甚至為了那個高攀摘來的果子,前頭那一雙兒子死了其實是最好的。”露娘說到這,嘴角翹起,眼底笑意愈發涼薄,她打量著麵前麵色凝重的黃湯,“老大夫不是一直說我等這些人涼薄嗎?你看那楊氏的一舉一動,是不是一樣的涼薄?我說她是同我等一樣的籠中雀可有說錯?”
“至於那打著疼愛子嗣的幌子留下的這一支套了梁家殼子的胎兒於她而言一則可以不在她那相中的高果麵前表現的太過涼薄自私,能被她相中的定然不是什蠢人,她這般全然不顧前頭兒子的涼薄自私舉動總會讓人害怕的,怕有朝一日這舉動落到自己身上,”露娘說道,“二則也好騙騙自己,裝一裝自己雖同夫君沒什感情,卻是個真正的慈母。”
“老大夫,我未說破前,您可是覺的這楊氏雖手腕陰毒了些,卻好歹是個慈母來著?”露娘說到這,嘴角譏諷之意愈發明顯,“您現在可還覺得她是個慈母?”
黃湯雙唇顫了顫,沒有說話。
“既不是慈母,那子嗣的用處,你我最好做那最壞的打算。”露娘冷冷的說道,“我與她亦是同一種人,這個子嗣既從一開始來的那目的就不單純,我又能對這孩子照顧幾分?想辦法借著這孩子多撈些好處就是我的目的。如此……楊氏手頭若是得用之物多,那高果也不在意,甚至主動開口的話,這孩子或許能得些照顧,可若是高果在意,楊氏手頭得用的銀錢少的話,這孩子一個銅板都撈不到的!”
“你莫以為她這般一番安排是在意這個子嗣,不過是騙騙自己,求個心安罷了。”露娘冷聲道,“而且她也全然不擔心我會因為她不管不顧而弄死這個孩子,因為她知道我隻有帶著這個孩子,才能名正言順的上梁家這個門,出現在眾人麵前。”
“誒!老夫突然發現,撕開那層層的、唬人的偽裝同掩飾之後,你等這些人頭真正的肥羊其實隻有一個一一梁衍。”黃湯忽地出聲,想起自己穿著鞋走入小道,低頭所望,目之所及盡是一雙雙赤著的腳,隻有自己腳上穿著一雙鞋時,眼的笑意愈發冰涼。
“可偏偏梁衍覺得自己什都沒有,想著從我等身上撈好處,覺得遇到我等是遇到真正的大善人了!”露娘捂唇而笑,“他覺得遇到仙師了,而且是極厲害的仙師了呢!”
“什仙師?神棍罷了!”黃湯嗤笑,赤紅的眼眶仿若結了冰一般,“山野小道之上的廟宇道館哪來的仙師?劉家村的狐仙嗎?還是無底洞的耗子精?”
“所以,一旦要吃梁衍的,我定是要有這個孩子的。”露娘說道,“楊氏那般聰明的人自然猜得到這一層,所以,本就做做慈母樣子的她自是安排好這一場洞房之後就可以全然不理會了。她賭的就是我等想的美,想著從她那得到幫襯和好處,如此……自是可以幫著她養這個孩子了。”
“且她這也算做好了周密的準備,就算這多年抽身不管,待到孩子長大之後,若是出息了,她再來相認,她那樣的身份,同我和梁衍仿若一個天一個地一般,手頭稍微漏點東西出來,就足夠孩子感恩戴德了,”露娘冷冰冰的說道,“這才叫算計,用最少的付出摘最大的果。多年撫養幸苦時不見人影,等到孩子長大成人,在最需要的時候出來,一次雪中送炭足以叫我等多年幸苦化為烏有了。”
“幫她養那多年的孩子,到最後叫我等外不是人。”露娘冷冷的說著,瞥了眼黃湯,“老大夫可還記得我的出身?”
黃湯心頭一震:想起見到她時,她那姨母看著露娘恨恨的眼神。
“我那姨母就是想的美才養的我,賭我那高嫁不知蹤影的生母不會不要我,卻反被我那生母算計了一把,知曉我姨母老了之後要我幫她送終養老,所以離不得我,也知曉我姨母自私涼薄,不會待我好,我二人之間感情必然不好。”露娘冷笑道,“事實也確實如此,我恨透了姨母,所以一碗毒藥讓她送了命,也叫老大夫你留下了我的把柄。”
“我那生母也是想過來摘果子的,年老色衰被人拋棄時,哭的涕淚橫流的來找我,尋各種理由試圖誰騙我,隻是她不知我已長成了與她一般的同一種人,是以那種種伎倆在我看來委實滑稽!”露娘說到這,看了眼黃湯複雜的臉色,“老大夫你既手頭有我的把柄,當知道我姨母的埋屍處還有一具屍體吧,那是我生母的。這兩個人的舉動看的我實在想笑,簡直當我傻子糊弄,所以我送她姐妹二人去地下團聚了,也好去撕扯那怎撕扯都扯不幹淨的皮了!”
本來就沒有一身皮是幹淨的,自是不管怎揉捏撕扯都是髒的。
黃湯看著麵前的露娘,眼神複雜又警惕。
“所以,一看楊氏的舉動,雖披了那張皮,瞧著比我姨母、生母舉止好看些,得體些,可撕了那層皮也一個樣。”露娘說到這,斜眼看向黃湯,“我自己就是這般過來的,所以太清楚楊氏這等人了,楊氏根本不會理會這個孩子的,因為她知曉我要靠這個孩子去梁家,我離不得這個孩子,自然不會也不需要她幫襯什,我自會讓這個孩子活著的,而她也不在意這個孩子過的好不好,開心不開心,舒坦不舒坦,隻要血脈活著,存在著,便足夠了。”
“如此……我等自然是要做好最壞的打算了!”露娘說到這,笑了,抬眼瞥向黃湯,“您方才說的對,我同楊氏過招頭一個回合我就輸的一塌糊塗,連她的目的都猜錯了;可這第二回……我運氣果然比一般人好多了,因為這第二回我已然經曆過了,是以再熟悉不過了。”
“我先時就說過,輸給楊氏是因為她身為五姓女手頭消息比我多罷了,可這第二回,老天助我,”露娘麵上的笑容愈發的寡淡涼薄,“我做過那個夾在其中被互相算計著撈好處而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