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解釋的很是透徹了,可對於兩個半道學習中原文化的西域老仆而言還是有些難以理解,隻是雖不懂,卻牢牢記住了自家小主子的交待,點頭道:“我等知曉了。”
中原文化雖然源遠流長,也確實精彩瑰麗的很,可再美……他們的根終究不在這。這一點,用中原的漢話來講便喚作“葉落歸根’,總要“魂歸故土’的。大抵是因為心始終有著這樣一個念頭,是以不管怎學那中原文化,總是難解其意。
當年踏入長安時,他們是帶著滿腹的大宛傳承文化入的長安,雖然彼時自己的年歲也不大,在長安呆的歲月之久也早已蓋過在大宛生活的那些歲月了。可人自幼童長大成人,那最重要的一段時間是在大宛度過的,根長在大宛,自然始終難以融入中原。反觀小主子踏入長安時還是個孩子,自幼童長大成人,最重要的那段年歲是在長安度過的,自也除開這張一眼望之便與尋常漢人不同的臉之外,其內就是個活脫脫的土生土長的長安人,對中原文化的了解也遠比他們更透徹。
甚至,不止了解中原文化,對這長安城一番權貴之間的爭鬥更是遠比他們更要關心。
這幅樣子……好似當真是將自己當作真正的大榮人了,而不是一個出生大宛流落在外的王子。作為一個大宛人,自是想勸小主子的,可想到大宛傳來的那些消息,他們思念的是大宛那塊地方,鍾情的也是大宛那一方的水土,可大宛那塊地上的人卻並不歡迎他們,甚至……還希望他們永遠都不要再回去了。我念故土,故土之上的人卻並不歡迎我等,這等感覺當真是叫人難受的緊。
不過……不重要了,小主子曾經勸慰過他們:那塊地上的人不歡迎自己不重要,中原有句話叫做“強扭的瓜不甜’,人是活的,有喜惡,有私心,會因利益而生出紛爭排斥血脈相連的族人,在有些人的眼,再親的血脈也是比不過利益的。可那塊地是死的,並不會排斥與驅趕他們,對他們大宛人而言自是無比重要的。
當然,雖然重要,可那塊地……也不是想回去便回去得了的。至少不是眼下一個在大榮有些銀錢的質子王子想回去便能回去的,需要時機。
“我等來長安時,除了個可容身提供簡單三食的驛館之外,也沒有旁的了。眼下,卻是有了銀錢,在這塊寸土堪比寸金的地方攢下那大一個地方開食肆,已是很好了。”大宛質子王子笑著說道。說這話的人是在笑,可聽這話的卻是在哭:“小主子是大宛的王子啊,便是按順序,待王魂歸入土之後,坐上那位子的也該是小主子啊!”
“中原有嫡長承襲之製,唔,就是按出生順序來繼承家的家業,可咱們大宛又哪來的這規矩?”大宛質子王子搖頭道,“更遑論,即便是規矩製度這般完善的大榮,也不見得每個嫡長都繼承了家業的,足可見這種事……不到最後說不準的。”
“他們鬥的那般亂,今日你中毒,明日我刺殺,這種事太多了,不如等等,更遑論我那父王今年又為我多添了兩個兄弟,瞧著正是千秋鼎盛,遠不到退位的時候。”大宛質子王子說道,“時間還很充裕,不急!”
“這可不好說。”兩個老仆歎道,雖一直以大宛人自居,看漢人官員權貴的事同看旁人的,不相幹的事沒什不同,可在長安呆了近二十年,看的多了,多少也能生出一些“富貴轉頭成空’之感,“這些年我等看到的突然倒的權貴還少嗎?小主子……該早做準備才是!”
勸說的話本是自己提的,可話語才出,兩個老仆便忍不住再次落淚:道理……誰不知道?他們都知道的道理,小主子會不知道?可準備……拿什準備?錢財可以靠舞姬賺來,而想要那王位,需要的是兵馬,這卻是再多的舞姬也無法做到的。
“莫哭!”大宛質子王子看著兩個垂淚的老仆說道,“所以我才這般關心這些漢人權貴的鬥爭,我知曉漢人有句話叫做“挾天子以令諸侯’,這些權貴一旦在大榮犯了事,混不下去了,便也隻能往大榮之外的地方逃,大榮之外,那些西域諸國便是他們最好的藏身隱匿之地。屆時捧個傀儡,隱居西域,自是他們最好的選擇。而我的身份,毫無母族背景相扶,又和他們這般熟悉……無疑是他們最好的選擇之一,至於成為傀儡之後的事,那到時再說吧!”
“可那些是壞人吧!”兩個老仆聞言忍不住說道,麵露憂色,“這些人若不犯事,長安這般的地方……誰願舍了這大的家業往外逃?和壞人合作……不就等同是與虎謀皮?危險的緊啊!”
“我也不想同壞人合作,可是好人……哪需要遠離故土?且還是這般繁華的長安?”大宛質子王子搖了搖頭,歎道,“有舍必有得,不是每個人生下來便什都有的,很多時候總是勢必要舍棄一部分的。我見長安城這多貴人,那些事事圓滿的……終究是難得一見的。”
窗外的驚雷一道接一道的撕裂天際,看著那烏壓壓的天幕中閃過的道道白光,聽著耳畔隆隆的雷聲,大宛質子王子喃喃:“也許……生下來擁有太多也不定是好事,那些人……就是太貪心了。”“當然,貪心也不定是壞事,可能力不濟卻貪心太盛卻是壞事了。”看著天際那一道道撕裂的雷光,大宛質子王子忽道,“其實……當真沒有這個機會的話,我在這長安城開一輩子食肆,做個富貴閑人也是極好的。在長安,雖……離我那權勢遠了,卻是當真逍遙自在,看的都是旁人的起起落落,大喜大悲,自然能平常心對待。可一旦這大起大落上及自身,我怕是也不會這般鎮定了。”
當然,他有這等感覺也不是空穴來風的,大宛質子王子笑了笑,對身後兩個神情茫然不解,卻一向忠誠的老仆說道:“那一日,那位長安府以及大理寺的兩位大人走後,可還記得又來了一位大人?他問了……那包廂幾個,”說到這,這位藍眼高鼻的西域王子指了指那絲竹聲敲的震天響的包廂,道,“他問了那包廂幾個日常在我這的花銷,我將賬簿拿給那位大人看了,那位大人看過之後便讓我譽抄了一份賬簿,將那原本的賬簿帶走了。”
說到這,在兩個老仆驚愕的眼神中,大宛質子王子笑了:“大榮對朝廷官員並不苛刻,單靠俸祿養得起一家老小的朝廷官員不少,可單靠俸祿要日日在我這最上等的廂房中買醉,花錢點我這最美最貴的舞姬花魁作陪,那可不是單靠俸祿養得起的了。”
“不靠俸祿的話難道靠的是家?那家的營生出處可幹淨?若是祖上積攢下的……那祖上錢財的來源可幹淨?若不是自家來的話……那些營生又是自哪來的?靠節省,省出來的?”大宛質子王子說到這,搖了搖頭,“可那些俸祿……便是一文不花,也省不出這樣的金山啊!有些事……傻子都知道是怎回事。”
“雖然銀錢這一事物俗的很,也不是萬能的,可不得不承認,做這世間大多數事,都是需要銀錢的。”大宛質子王子說道,而後轉頭繼續看向窗外那更不看清楚,一片混沌的雨景。
長安城中美的景、人、物、事皆數不勝數,可兩個西域老仆卻隻覺他二人從來沒有哪一刻在那大宛質子王子的臉上看到這般專注的神情,仿佛窗外這一片混沌不明的雨景是他平生從未見過的風景。也不知看了多久,隻聽身旁這位自己自小照看到大的小主子再次開口了:“不止做事需要銀錢,其實殺人……或許也是因為銀錢。”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有些事是必須做的,不論是君也好,臣也罷,都是因為大榮而存在的。自然,一切當以大榮為先。為了穩固大榮,需要做的那些事,自是不論如何,用何等手段都要辦到的。”兩個西域老仆聽著耳畔自家小主子喃喃著,“更遑論……他們確實犯了事,抄家什的也是按律行事罷了!”“這銀錢……在他們手中也握的太久了,這日子……也委實太好過,太舒坦了。”自家小主子看著窗外混沌不明的雨景喃喃著,“無才又無德,憑甚過這般的日子?任憑再怎教化那些尋常百姓說“富貴天定’,讓百姓任命被克扣與盤剝,將問題拋給天,任憑再怎騙、哄以及蒙眼,不告訴百姓他們被欺淩了,甚至讓他們被欺淩而不自知。眼下的日子過的好不好,百姓自有體會,也有眼睛去看。不公、不平的嫉妒早已積了許久,隻是先前一直被壓製著,未被戳破罷了。”
“便是沒有那位大人這樣的人來戳破,遲早也會因為升騰的民怨而被戳破的。”大宛質子王子喃喃,“沒什兩樣。”
“甚至或許那位大人戳破……亦是需要民怨助力的。”說到這,大宛質子王子忽然停了下來,頓了半晌之後,又道,“不過那位大人……讓我覺得很危險,也不知這人究競是好還是壞。”
一場雨下的這長安地界之內混沌不明,不止長安城內,便連城外的山郊,亦處在這漫灌的大雨之下。隻是比起城內,那山郊地勢高聳,是以雨雖大,也看不清前路,卻並不擔心腳下積水問題。因此若是熟悉路況的,冒雨趕路也不是不行。
當然,即便是再厚重的蓑衣、鬥笠以及雨傘加身,那大的雨,雨中前行而來的人待走入真正可避風雨的屋內時,也早已渾身濕透了。
“再怎防,也防不住的。”看著前來報信的人將身上那三層外三層的蓑衣、鬥笠、雨傘卸下,露出的內衣衫不意外的早已全濕了,童正沒來由的冒出了這一句話,而後說道,“要避這大的雨,看來看去,也隻有一個辦法,那便是莫要在雨行走。”
童不韋看了眼童正,沒有說話,隻是接過那報信的人貼身帶著的信件,那信件用層層油紙包著,接過時還帶著送信人身上的暖意,可即便如此,到手的信還是免不了有不少字都被化開了,模糊不清。雖信模糊不清,可透過那隱隱綽綽的模糊,童不韋卻是看清了信的意思。
不止童不韋看懂了,童正也看懂了。
撓了撓頭,下意識的看向自身身處的屋內那些博古架上的擺件、牆上的字畫,以及手頭隨手放置的玉石杯盞,童正喃喃道:“如此……還真是這多年的努力……都要盡數功虧一簣了啊!”
“總比丟了命強。”童不韋也抬頭環顧四周,看著這座精心養護了幾十年的老宅,雖然在鄉紳中,自己這座宅子不定是最富庶的,可其內的每一處物件擺置都是自己精心布置的,驟然舍棄這多年積蓄起的所有富貴,誰……舍得?
“你說呢?”童不韋看著這個同一屋簷下,既親近又疏離的兒子,歎了口氣,問道。
會問出這話,可見童不韋是不甘心的。事實也確實如此,那日的交心過後,這個既可能是至親亦可能是大仇的父親不意外的又納了一個幹淨的侍妾,試圖再造一個完全屬於自己,出身清晰明了的子嗣出來,可見雖被那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手段壓製的這多年不敢有所動作,可當真服……?當真那位大人一聲令下就立刻照做嗎?
怎可能?那般貪心,素日習慣了掌控一切的童不韋又怎可能真的甘心?不過是不得不服罷了!那位大人當然也清楚童不韋的不得不服,也清楚永遠收服不了童不韋的心,所以那座壓在童不韋頭頂的山從未撤去,如今還送來了這樣一封信,布下了這樣一局棋。
聽那位大人的,便痛快的交出所有,自此……隻剩他母親與外祖的那些田地與宅契,哦,對了,那些田地與宅契上頭寫的是“童正’兩個字,而不是“童不韋’三個字,自此,“童不韋’便需要仰仗他過活,重新拾起當年他外祖與母親二人給的軟飯來吃;不聽那位大人的……便不用理會,至於結局與後果,那位大人沒說,可……那些話中的意思還用說嗎?
“我以為……他隻想吃了你而已,卻未料到他想的竟是用你為餌,將胡八他們一同引入網中,而後一網打盡。”童正說到這,笑了,語氣中的欽佩不言而喻,““果然是大人!人大,胃口也大,如此一來,胡八他們……頂得上十幾、二十個你了,真是好大的胃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