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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39章 試探

      正始十年的第一場雪越下越大。

      譙縣北門的包鐵門軸發出垂死的呻吟,城門開啟的那,裹著冰碴的穿堂風抽在司馬懿臉上。

      他官袍下擺掃過門檻內結霜的青磚,留下道沾著泥雪的濕痕。

      城洞幽深似墓道,盡頭天光浮動著曹爽金冠的冷光。

      “罪臣……”喉頭剛滾出半句,凜風猛地灌進肺腑。

      司馬懿佝僂著嗆咳起來,花白胡須粘滿細細的雪粒子。

      “太傅當心。”蔣濟的手從後攙來,及時扶穩了司馬懿的身子。

      甬道兩側甲士的戈矛閃著寒光。

      司馬懿努力地挺直脊背,再次開口:

      “罪臣司馬懿,前來叩見陛下!”

      “爬上來吧。”

      不是曹芳的聲音,而是曹爽心腹丁謐的嗓子,也是司馬懿最為深恨的人之一。

      此時聽到仇人的聲音,司馬懿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

      仰頭望向石階,階頂箭樓上懸著的金鍾下麵,露出曹爽譏誚的臉。

      他低下頭,微微彎腰,抬腳拾階,左膝突然傳來裂帛般的劇痛。

      多年征戰,多年操勞,讓他的身體不可避免患上了病痛。

      在這冷的天氣跪這久,暗疾已經開始發作了。

      隻是這個時候,他又如何能停下?

      咬緊牙關,扶著膝蓋顫巍巍地踏上第一級石階,然後是第二級,第三級……

      待數到二十七階時,司馬懿腳下一滑,左膝砸在階沿,撞出令人牙酸的悶響。

      為了不讓自己跌下去,他指甲已經摳進了階縫。

      “太傅莫誤了覲見時辰。”

      上頭再次傳來丁謐催促的聲音,帶著不耐煩。

      司馬懿喘息著吐出白霧,任由冰冷的雪花飄到頸間,再化成冰水滑到背脊上。

      咬牙站了起來,繼續向上爬去。

      最後一階橫在眼前的同時,夾著炭火的熱氣迎麵撲來,同樣迎麵而來的,還有曹爽略帶嘲諷的聲音:

      “太傅腿腳不利索了?這點路爬了這久?”

      司馬懿正準備抬腳越過最後一個台階,聽到這個話,臉色一變,向前撲倒:

      “噗!”

      一口血噴在階頂新雪上,綻開一朵大大的紅梅。

      “仲達!”司徒高柔不顧禮儀,越過了曹爽和曹芳撲了上去,扶起司馬懿。

      陳泰緊跟高柔之後,解開了大氅蓋住司馬懿,“太傅,你怎樣?”

      明黃袍角掃過雪地,曹芳蹲身欲扶,曹爽猛拽他臂膀:“陛下仔細過了病氣!”

      高柔聞言,猛地轉過頭對曹爽怒目而視:“大將軍,你……”

      曹芳被曹爽拉住,嘴喊了一聲:“太傅……”

      似乎是聽到了天子的聲音,司馬懿看起來想要睜開眼,身體卻又劇烈抽搐起來。

      凍僵的身軀在蜷成弓形,喉間發出破風箱般的嘶鳴,最後卻是暈了過去。

      “抬走!”

      這種情況下,曹爽也不好再說什,隻得吩咐把人抬走。

      似乎是怕司馬懿挺不過去真死了,又吩咐了一句:

      “傳醫工前來給太傅看看。”

      司馬懿被抬了下去,曹爽大大地出了一口惡氣之後,也與曹芳一起離開了。

      但譙縣的城頭,沉默,無比的沉默。

      悲憤,悲愴,悲痛,幾乎凝成了實體。

      三日後。

      譙縣西街的盡頭,司馬氏住處。

      一方新漆的“太傅第”金匾懸在朽木門楣上,金粉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顯得極為刺目。

      匾角未幹的桐油凝成冰珠,滴落到地麵,炸開的細末濺到被替換下來還沒有來得及挪走的舊匾上——被蟲蛀得有些破爛不堪的“騎都尉府”牌匾。

      門廊楹柱的朱漆早已斑駁,兩扇脫榫的柏木門板斜倚著,門麵龜裂的漆皮翻卷如瘡痂。

      門環倒是鎏金的狴犴首,可惜隻剩下右邊環下垂著半截生鏽鐵鏈。

      高柔的牛車碾過門前凍硬的馬糞時,車輪被絆得猛然一顛。

      “仲達!”

      高柔下了車,沒有絲毫停留,直接衝進中庭。

      “唰!”

      官靴陷進未掃的積雪。

      因為走得太急,踢起的積雪,有一些落入靴內,但高柔已經顧不得了。

      廊下藥爐煨在陶罐,司馬昭正在熬藥。

      因為還在為張春華服孝,孝服肩頭落了些霜雪,袖口磨出的絮絲隨動作飄飛。

      看到高柔到來,司馬昭連忙起身行禮:

      “見過司徒。”

      高柔本是著急去見司馬懿,但掃了一眼司馬昭之後,目光又落在藥罐上,腳步不由地停下,又抬眼看了一下司馬昭。

      臉上露出悲憫憐惜等等無比複雜的神情,甚至還帶有一絲絲讚賞。

      “是子上啊……”高柔上前兩步,問道,“你這是在給仲達熬藥?他身體如何了?可比昨日好一些?”

      司馬懿昨日已經回醒過來了,但極為虛弱。

      “回司徒,”司馬昭抹了抹紅腫的雙眼,低聲道,“與昨日一樣。”

      高柔歎息,安慰道:

      “不要擔心,隻要能醒過來,後麵再多吃些滋補之物,早晚能把身子養回來。”

      高柔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從懷拿出一個盒子,遞給司馬昭:

      “這是老夫珍藏的上黨人參,本是文皇帝所賜,如今仲達醒來,正好需要這個,你且收下。”

      高柔在曹丕曹叡曹芳三朝,一共當了二十三年的廷尉。

      後麵又曆任太常,司空,去年遷任司徒。

      早年曹丕因對禦史中丞鮑勳有宿怨,借有小過失而要枉法誅殺他,卻被高柔卡住了,堅持要按法規處理。

      曹丕不得已,隻能暫時調離高柔,直接指令廷尉執行詔令,事後才敢把高柔調回來。

      為了彌補高柔的怨氣,曹丕特意賞賜了不少東西,其中就有這一支人參。

      與後世不同,此時上黨人參的名氣,比遼東人參要大得多。

      上黨參形長而黃,潤實甘美,在此時的世人眼,滋補效果比虛軟味淡的遼東參要更甚一籌。

      高柔給的這一支上黨人參,已初具人形,價值不菲。

      人參人參,藥如其名,狀如人形者有神效,價值如金。

      若是換成以前,對於司馬懿來說,無論是想要上黨參還是遼東參,並不算是什難事。

      但大魏先丟上黨,再失河北,甚至就連祖籍河內溫縣,也沒了司馬氏的立足之地。

      以偽魏現在的狀況加上司馬氏的處境,莫說是人參,就是黃當歸阿膠之類的滋補藥材,也得要花些心思才能得到。

      所以高柔親自送來的上黨人參,無疑顯得極為珍貴。

      “司徒,太,太貴重了。”司馬昭伸手欲接,卻似又想起了什,半途把手收了回去,有些惶恐地說道,“昭不敢接受。”

      “長者賜,不可辭。”

      高柔硬塞到司馬昭手。

      司馬昭聞言,雙目發紅,繼而淚流,行了大禮,哽咽道:

      “司徒大恩,昭摧身碎首亦難報,日後但有召,肝腦塗地,以報司徒大恩!”

      “起來起來!”

      高柔扶起司馬昭,又拍了拍了他的肩膀,聲音低沉,感慨萬千:

      “汝兄(即司馬師)為報國恩,身受重傷而亡。汝父為禦強敵,殫精竭慮,雖赴水火,亦不顧身,若非仲達,大魏……”

      說到這,高柔頓了一頓,麵上浮起悲憤之色:

      “沒想到為大魏盡忠一輩子,到頭來,老邁之軀,卻遭如此大辱!”

      說著,似乎說不下去了,轉過身去,“你且先好好熬藥,我去看看仲達。”

      內室門簾掀起時,高柔被濃重的藥味嗆得咳了幾聲,這才步入。

      司馬懿裹著被子,麵色蒼白地躺在榻上,正與榻前蔣濟、王觀、陳泰等人說話。

      見此,高柔原本鬱鬱的臉色,難得地出現一絲放鬆:

      “看來是老夫來晚了。”

      一邊說著,一邊上前,伸手探往司馬懿的額頭,臉上露出慶幸之色:

      “已經三天了,都沒有發熱,說明沒有染上風寒,真是太好了。”

      “好什?現在誰不知道漢國勢大?誰不聞馮賊之凶名?仲達以一己之力,阻抗整個漢國,阻止馮賊東進,曹爽他在幹什?”

      “區區一個孫權放出的風聲,連吳兵一人都未曾見到,就罷了前去河北的援軍,現在仗都打完了,孫權人呢?”

      “援軍不去也就罷了,錢糧也不給,他自己府上建得倒是重軒鏤檻,恨不得金階玉砌!”

      王觀語氣洶洶,絲毫不掩飾自己對曹爽的厭惡和憤怒。

      與司馬懿一樣,王觀同樣是大魏的四朝元老,靠著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得居高位。

      曹爽專權後,曾命材官張達削減國家建築房屋的材料,欲挪為己用,時為少府的王觀聽說後,搶先全部造冊並將財物沒收入官。

      另少府屬下的尚方禦府內有很多珍奇玩物,曹爽常常要求取用,又因王觀而不能得逞,最後不得已,調任王觀為太仆。

      這才把原本供應皇家的少府變成了大將軍私人府庫。

      王觀本人守法嚴正,嫉惡如仇,對曹爽及黨羽,不滿由來已久。

      前幾天看到曹爽在城頭的行事,更是憤恨不已。

      此時屋內皆是同道之輩,如何能忍得住?

      隻恨不得把自己對曹爽的不滿都說出來:

      “曹爽,庸奴耳!不度德,不量力,可惜以先帝之明,一時蒙蔽,曹爽竟以徼幸,竊居大將軍高位。”

      “如今背棄顧命,敗亂國典,內則僣擬,外專威權,又與台中三狗諸親淫奢無度,酒色是酖,早晚壞國大計!”

      “偉台,過了!”司馬懿猛然打斷了王觀的話,“此話涉及先帝,還請慎言!”

      大概是說得太急,又開始咳嗽起來。

      王觀本還要說話,見是司馬懿開口,隻得悶哼一下,不再言語。

      前來探望的人當中,司徒高柔的身份最為尊崇,勸解道:

      “曹爽這些年所為,一直不得人心,偉台向來守己,看不過眼也是自然的。”

      “再說了,這都不是外人,偉台一時激憤之下,言語有失偏頗,可以理解。”

      “仲達身體欠佳,喜怒過甚,恐傷肝腑,宜自節之。”

      司馬懿歎息:

      “吾已年至古稀,生死且看天意,本應當看開一些,然每每思及有負文皇帝與先帝重托,肺腑有如火焚。”

      “故而聽到偉台提及先帝,眼看山河破碎,朝綱混亂,吾身為太傅卻無能為力,痛心疾首,這才無法自已……”

      說著說著,竟是開始放聲大哭起來。

      高柔王觀陳泰見此,亦是垂淚長歎。

      唯有蔣濟按劍大怒道:

      “曹爽與太傅俱受托之任,而獨專權勢,行以驕奢,欺淩帝家,非人臣也!”

      “吾等在此日哭夜哭,能讓陛下從此不再受曹爽欺淩?能把太後從深宮救出來?”

      被蔣濟這一喝,幾人都止住了淚水,同時卻又陷入了沉默,乃至氣氛變得有些古怪。

      良久之後,蔣濟看向司馬懿,率先開口道:

      “仲達,你從河北帶兵回來,可曾想過會這般?”

      司馬懿沒有去看蔣濟,反而是微微地閉上眼,臉上的神色越發地灰敗,仿佛已經是哀莫大於心死。

      過了好一會才開口回答道:

      “自然是想過,我想過的最壞事情,就是以死謝罪,如今能苟活一時,已經是僥天之幸,安敢有他想?”

      沒了錄尚書事的權力,兵權也被收走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朝廷送了一塊寫有“太傅”二字的牌匾過來,還賜了一座破爛的府邸。

      雖說是極盡羞辱之事,但同時也可以看出,曹爽目前並沒有殺太傅的意思。

      不知道是想著就這留著太傅繼續羞辱,同時殺雞儆猴,震懾那些老臣。

      還是有所顧慮。

      畢竟就這擅殺這一位四朝元老,兩朝輔政元老,終還是些冒天下之大不韙。

      更別說城外還有五萬多從河北撤回來的殘兵。

      雖然是敗兵,但不少人那可都是追隨司馬太傅多年的老兵。

      同時對於魏國來說,也算得上是精兵。

      城外的殘兵本就人心惶惶,軍心不穩,若是在這個時候迫不及待地殺了司馬太傅,說不得在有心人的煽動下,直接就反了。

      就算不造反,被嚇得直接潰逃,也是讓人頭疼無比的事。

      看到司馬懿已經是心灰意冷,心如死灰的模樣,蔣濟的火氣頓時又是有些壓抑不住:

      “仲達,這的諸位,哪一個不是從武皇帝時起就為大魏打江山的老人?”

      “這大魏的江山,雖然姓曹,但那也是我們輔佐武皇帝一寸一寸打下來的!”

      “他曹爽不過是占了一個姓曹的便宜,這才竊居高位,如今其所做所為,非但對不起他這個曹姓,甚至算得上是曹氏之敵!”

      “再這下去,莫要說外有漢國吳寇,大魏自己就要亡了!”

      “子通!”司馬懿猛地睜開眼,“慎言!不要再說了!”

      蔣濟瞪著司馬懿,好一會才咬著牙說道:“仲達,你會後悔的!”

      說完,恨恨地一拂衣袖,轉身離去。

      眾人欲攔,卻是沒有攔住。

      躺在榻上的司馬懿,看著高柔等人,歎了一口氣,說道:

      “子通也是為了大魏江山著想,所以一時情急這才說了那些話,某在這想求諸公,出了這門,且就忘了子通之言。”

      幾人沉默了一下,高柔開了口:

      “仲達與子通在河北阻抗漢國進犯多年,為國之輔翼,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吾等又豈會不理解子通?”

      “子通今日之言,吾等就當沒有聽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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