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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過了中旬,天氣已經轉寒,關中已經下了兩場小雪。

    小雪過後,長安如同被輕輕覆蓋上了一層銀白的輕紗,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清冷與靜謐。

    空氣中彌漫著清冽而濕潤的氣息,每一口呼吸都仿佛能吸進刺骨的寒意,讓人忍不住縮緊了衣領。

    就連平日車水馬龍,往來不斷的大司馬府門前,似乎也受到了寒氣的影響,再沒了往日的熱鬧與喧囂。

    大司馬府門的台基高達數丈,台階用堅硬的青石壘築而成,府門口的大柱子,油亮光滑。

    門楣雕虎,張口露齒,目露凶光,威猛異常——丞相在《後出師表》,曾有“北方涼州,猛虎待命”之言。

    對於賊人來說,特別是世家大族來說,大漢的絕世凶虎,張嘴就是血腥大口,不吃夠血肉是絕不會滿足的。

    夕陽的餘暉下,整個大司馬府鋪著金色的光芒,更增添了幾分神秘與威嚴。

    而此時,大司馬府空曠的大門前,有一個人正靜靜地站在那,在等待著大司馬的召見。

    他的肩膀,已經被霜雪染白,如同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銀粉。

    他的臉龐被凍得通紅,皮膚緊繃著,仿佛要裂開一般。

    眉毛和胡須上掛滿了細小的冰晶,閃爍著冷光。

    可以看得出來,他已經站在這很久了。

    而且從他看向大司馬府的堅定目光中,可以看得出來,他仍然打算一直等下去。

    拓跋鮮卑的大太子拓跋沙漠汗,從草原逃回來以後,隨從唯餘兩人。

    這兩人,還是他在與張苗合夥做生意時,留在長安做聯係人,這才得以逃過一劫。

    這一趟走草原,滿懷信心出發。

    拓跋沙漠汗以為自己會給部落帶去和平和繁榮,還有各類物資。

    誰料到部落竟是欲殺自己為快,最後自己隻能狼狽隻身歸來。

    回到長安的拓跋沙漠汗,已經可稱得上是一無所有。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將如何去麵對張苗。

    不過幸好,他在被追殺時曾暴露過自己的身份。

    大概是朝廷覺得他還有些利用價值,所以把他送回長安後,就把他安置在蠻夷邸,倒也不用擔心凍死餓死。

    誰知道張苗也不知道從哪打探到了消息,在某一天,主動尋上門來。

    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責怪道:

    “拓跋兄弟,你瞞得我好苦!若是我知曉你是部落大太子,上一次出塞的時候,好歹也要把貨物再加一倍。”

    拓跋沙漠汗一聽,隻道張苗是在說反話,羞愧得當場就恨不得在地上找個縫鑽進去。

    隻見他對著張苗行了大禮:

    “張兄,是我無能,連累你丟失了那多貨物……”

    讓拓跋沙漠汗沒有想到的是,張苗竟然沒有責怪他,反而是安慰道:

    “拓跋兄弟你這是做什?做生意哪可能沒有風險?更別說開拓商路這種事情,本就要有血本無歸的準備。”

    就這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差點讓草原的漢子哭出聲來。

    看到對方這個模樣,張苗似乎是很滿意,半是戲笑半是認真地說道:

    “你以為我說要把貨物再加一倍是假話?拓跋兄弟你也太小瞧我了。”

    “有了你這個身份,我恨不得讓你多欠我一些,欠得越多,將來你發達了,才能不會忘記我。”

    聽聽,聽聽!

    張兄弟不但沒有怪他,話話外,甚至還有跟他繼續合作的意思。

    在這一刻,拓跋沙漠汗就認定,張兄弟就是他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張兄,我……我如何能當得起你這番信任?”

    拓跋沙漠汗有些哽咽。

    在草原上被至親和族人的追殺,那種背叛,讓拓跋沙漠汗在懷疑人生的同時,又心如死灰。

    誰又能想到,遠在長安這,有人對自己親如骨肉?

    在這種情況下,這份情誼,對於拓跋沙漠汗來說,殊為可貴。

    說是在沙漠渴死之前遇到甘泉,絲毫不為過。

    “因為你是部落的大太子啊!”張苗理所當然地說道,“而且我打聽過了,現在拓跋鮮卑,正是草原上最大的部落。”

    “所以,”張苗滿懷信心地說道,“隻要將來你能回到部落,我丟了多少物貨,也必會百倍千倍地賺回來。”

    張苗不提起這個還好,一提這個,拓跋沙漠汗就是滿麵苦澀:

    “張兄,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我現在已經不是什大太子了,不過是喪家之犬罷了。”

    “喪家之犬?不不不!拓跋兄弟,你怎能如此妄自菲薄?你光是有這個身份,就已經是萬金不換了。”

    若非眼前這人是自己親認的親兄弟,拓跋沙漠汗就以為他是在反諷自己了。

    “這……張兄,你此言何意,我不太明白。”

    “唉呀,拓跋兄啊,如今北邊大漠,胡人無不仰慕大漢,各部各族紛遝而至。”

    “唯獨,”張苗指了指拓跋沙漠汗,又指了指東北方,“幽州北邊胡人部落,未曾歸附。”

    “而你,我的朋友,一心想要領著族人歸附大漢,沒想到卻被奸人所害,甚至差點喪命。”

    “然而你歸漢之心九死猶未悔,此次前來長安,正是為了向大漢表明渴慕之心。”

    拓跋沙漠汗一聽,頓時就是愕然:

    我何時有這等心思了?

    雖說我對大漢,確實有些向往之心,但絕沒有依附漢國之意。

    想到這,他心猛地就是一突,一個模糊的念頭閃過。

    還沒等他抓住,耳邊隻聽得張苗有些痛心疾首地說道:

    “拓跋兄弟啊,你怎到現在還在糊塗著呢?你可是部族的大太子!”

    拓跋沙漠汗有些莫名地看著張苗,我是大太子沒錯,但卻是被族人驅逐的廢太子。

    “你這一次的遭遇,正是因為心向大漢,這才不幸被族的奸人所害,知道嗎?”

    張苗又加重語氣強調了一遍。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拓跋沙漠汗臉色突然一變,剛才那個模糊的念頭,一下子就清晰明了起來。

    大人向來就是有聯魏抗漢之心,不,實際上,是實際上就已經與魏人聯盟了。

    隻是因為自己力陳利害,所以大人這才答應自己,前來漢國一試究竟。

    所以……張兄的話,極有可能就是真的。

    肯定是有人趁著自己離開部族前來漢國,借機在大人進饞言,甚至蒙蔽大人,中傷自己。

    一念至此,拓跋沙漠汗眼前仿佛就浮現起幾個阿弟的身影來:

    拓跋悉鹿、拓跋綽、拓跋祿官。

    特別是拓跋悉鹿,數與自己在大人麵前爭寵……

    拓跋沙漠汗越是想,心就越是悲怒交加。

    悲的是大人竟是如此不相信自己。

    怒的是兄弟竟是如此狠毒。

    “拓跋兄弟,拓跋兄弟,你在想什呢?我說的話,你聽進去了沒有?”

    張苗的聲音似乎從遠處飄來,把拓跋沙漠汗的思緒拉回到現實中。

    “張兄,若是,若是當真如此,那我當如何是好?”

    拓跋沙漠汗一把拉住張苗的手,急切地問道。

    張苗沒有想到,對方竟是如此上道,他心狂喜之下,連忙說道:

    “此事易耳。朝廷能把拓跋兄弟安置在此處,說明就是承認了拓跋兄弟的身份。”

    “拓跋兄弟要做的,就是想個辦法,把自己的遭遇向朝廷陳說一番,懇求朝廷出手相助。”

    “朝廷隻看在拓跋兄弟拳拳向漢之心,就算一時間抽不出兵力相助,至少也不會虧待拓跋兄弟。”

    “隻要拓跋兄弟能在長安安定下來,廣交權貴,尋得門路,隻待將來得貴人相助,說動朝廷出兵相助,拓跋兄弟何愁不能回到族中?”

    拓跋沙漠汗一聽,卻是有些猶豫:

    “吾現在不過是一逃亡之人,真能得到朝廷相助耶?”

    張苗一笑,有些意味深長地說道:

    “若是拓跋鮮卑已歸附大漢,那拓跋兄弟自然就是叛族逃亡之人,朝廷自然不會管。”

    “可是現在,拓跋鮮卑不但沒有歸附,反而是有附逆之心,那拓跋兄弟,可就是你部族中首個棄暴歸順之人,朝廷若是視而不見,豈不是寒了人心?”

    話雖未言明,但拓跋沙漠汗已經聽明白了,心有些不是滋味。

    這不是要讓自己拿部族去換前程嗎?

    看到拓跋沙漠汗有些猶豫的神色,張苗皺眉,提醒了一句:

    “拓跋兄弟為何還在為難?難道已經忘了草原被追殺之事?還是你願意就此憋屈下半生,老死長安?”

    拓跋沙漠汗猛地一驚。

    草原上狼狽逃亡的記憶一下子就湧現上來。

    是啊,若非同行護衛拚命相救,又有漢軍及時趕來,那自己早就成了野草的養料了。

    想到這,拓跋沙漠汗的拳頭一下子握緊了,然後又頹然鬆開,最終還是有些垂頭喪氣地說道:

    “莫說我在長安不認識什貴人,就算是認識,如今的我,連衣食都要靠官府接濟,又如何去結識貴人?”

    張苗哈哈一笑,問道:

    “拓跋兄弟可知奇貨可居?”

    拓跋沙漠汗久習中原文化,自然是知曉這個曆史典故。

    “如今在我看來,拓跋兄弟你,”張苗指了指拓跋沙漠汗,誠懇地說道,“就是我的奇貨。”

    然後又指了指自己,“兄弟我雖然無能,但也略有錢財,願意陪拓跋兄弟你賭一把。”

    拓跋沙漠汗一聽,已經是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其實在這個事情上,最能說得上話的,莫過於大司馬。”

    張苗有些歎息,“隻是我的叔母雖是大司馬的妾室,但在此等國家大事上,卻是不敢多言。”

    不過他又一振精神,安慰道:

    “不過在門房那邊,我已經打點好了關係,可以幫把你的拜帖送進去。”

    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至於你能不能有機會見到大司馬,最終還是得靠你自己。”

    大司馬府門前,不知有多少人送上拜帖,但有機會送到大司馬麵前的,肯定是經過挑選的極少數。

    “張兄為我做到這一步,已是難得可貴,我豈敢再要求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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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不是為讓張兄能夠回本的商路,而是為了自己能重返部族,也斷然沒有退縮的理由。

    所以這才有了拓跋沙漠汗在這冷的天,連續幾日守在大司馬府門口請見的情景。

    不知過了多久,日頭偏西。

    在夕陽的映照下,大司馬府青石牆麵反射著金色的光芒,更遠處的牆線,仿佛都被鍍上了一層金邊。

    眼看著一天又要過去了。

    拓跋沙漠汗抬頭看向大司馬府,發出一聲連自己都幾乎聽聞不見的歎息,眼中再一次露出失望之色。

    眼看著宵禁將至,看來今天又是徒勞等待的一天。

    輕輕地抖動著已經凍僵的手指頭,嚐試著握拳,讓掌心的暖了一下指頭,然後再展開,如此幾次,幾乎已經僵硬的身體這才重新被喚醒了。

    正當他準備想要轉身時,隻見一隊人馬馳至大司馬府的門前。

    領頭的那個騎士,在被府內的人迎接進去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正在努力恢複活動能力的拓跋沙漠汗。

    似乎是有些好奇這個時候居然還有人等候在大司馬府門前。

    此人的地位看起來頗高,不但護衛皆是騎馬,而且連大司馬府的門房都在哈腰點頭。

    看到貴人注意到那邊,門房連忙指著拓跋沙漠汗,嘴似乎是在解釋著什。

    聽到了門房的解釋,那貴人又掃一眼拓跋沙漠汗,那冷漠的眼神,清冷的神情,當場就把拓跋沙漠汗心才升起的一點火苗徹底澆滅。

    看到對方的身影消失在門,拓跋沙漠汗心頭一急,顧不得衝撞貴人,連忙高呼:

    “貴人可是大司馬?”

    不管是不是,此人都是自己這些天來見到最有可能是大司馬的人。

    就算不是,那定然也是能見到大司馬的人。

    誰料他此話一出,非但沒能喊住貴人,反而是那些護衛,猶如惡狼捕食一般,一下子就散開向自己包圍過來。

    最前麵的兩人,長刀已然半出鞘,刀身反射著夕陽的餘暉,懾人心魄。

    看著那些護衛毫不掩飾對自己的殺意,拓跋沙漠汗心已經是後悔了,隻是此刻的他,全身還沒有恢複過來,雙腿更是發麻得厲害。

    他想要動彈,誰料到身子不受控製地“噗通”就是倒在地上。

    一般人看到他這個模樣,基本都會有所遲疑。

    可是那些護衛,僅僅是放緩了腳步,眼神更加警惕,下意識地把整個刀身都拔了出來。

    這絕對是陣前的精兵,在對手沒有徹底咽氣前,不會手下留情。

    被凍僵的身體沒有恢複,躺在雪地上的拓跋沙漠汗看著那些已經快要走到跟前的護衛,他絲毫不懷疑,自己隻要一個不對,對方就會毫不猶豫地殺了自己。

    “我是……我不是刺客,我是來求見大司馬的。”

    心越著急,手腳就越是不聽指揮。

    眼看著雪亮的馬刀就架到脖子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刀下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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