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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29章 善後

      數日後,大司馬與鎮東將軍才率領大軍姍姍來遲。

      看著漳水南岸的滿目瘡痍,馮大司馬麵無表情,沉默良久之後,這才開口問道:

      “百姓如何了?”

      張苞回答道:

      “司馬懿是在夜決堤,大水浸漫南岸,百姓隻能被迫向南逃避,隻有少量百姓逃到了北岸。”

      “故而決堤的當日,我們隻救了百來個百姓。不過洪水退後,不少百姓又回來了,隻是……”

      “隻是什?”

      “隻是鄴城周圍房屋田地皆被洪水摧毀,百姓衣食無著落,軍中糧食又不多,就算是再怎救濟,最多也就是維持勉強餓不死人。”

      張苞這一路過來,多半是就食於敵,軍中糧食本就不多。

      司馬懿臨走前,又一把火把鄴城的糧倉和武庫燒了個精光。

      若是馮大司馬再晚來幾天,說不得他就得任那些災民自生自滅。

      馮大司馬聽到這個話,舉目向四周看去。

      不遠處,腐爛的豆杆在泥沼表麵結成灰綠色浮毯,起伏不定,如亡靈裹屍布。

      被連根拔起的桑樹林橫臥在地,枝杈間纏著溺斃的不知是狐狸還是什動物的屍體,腹部鼓脹,散發著惡臭。

      “怎不清理掉?”

      馮大司馬指了指動物的屍體,開口問道。

      “這些日子,大夥忙著收攏受災的百姓,清理官道淤泥,人手不足……”

      張苞正說著,有士卒抬著一具屍體路過。

      “今日又燒了十數具。”

      張苞用槍挑開草席,露出下麵青紫的屍體,一股腐氣直透鑽入肺腑。

      與此同時,屍首的胳膊突然脫落,露出森森白骨——洪水泡軟的皮肉早不堪提。

      “不管是人的屍體,還是禽獸的屍體,都不能放任不管。”

      馮大司馬看了一眼屍體,開口道,“人的屍體不處理會有瘟疫,動物的屍體,也同樣會傳染厲疫。”

      “從今日起,阿兄就不要管這些事了,交給參謀。”

      “還有,將士們不要幹這些活了,隻要負責維持好秩序,這些活,交給災民去幹,我會讓人多調糧食過來。”

      “記著,有多少災民,就收多少災民,不是災民也無所謂,隻要肯過來。不需要擔心民眾太多,也不需要擔心糧食不夠,隻管收就行。”

      馮大司馬說著,執著馬鞭,指向漳水,“除了清理屍體和道路,還要組織民夫重新修理岸堤,活多的是,人手越多越好。”

      跟隨在後麵的參謀連忙應喏,同時拿出小本子記好。

      以工代賑,組織百姓興修水利,建橋鋪路,開荒屯田,但凡從學院出來的學子,都不會陌生。

      因為畢業實習大部分人幹的就是這個。

      寥寥數語,就把張苞這些天頭疼無比的事情安排妥當。

      張苞看向神情平淡舉重若輕的妹夫,再看看已經開始湊到一起商量的參謀,心不由地折服。

      他本就不擅處理這些事情,至於他的臨時隊友趙廣……

      算了。

      巡視了一周,馮大司馬站在高地上,看著遍布的沼地,忽然冷笑一下:

      “以前就有傳言,司馬老賊畏蜀如虎,如今看來,此人確實是真怕我們大漢!”

      突然莫名地說出這一句,眾人不知大司馬又想到了什。

      鎮東將軍問道:

      “此話何解?”

      馮大司馬指了指被掘開的岸堤,說道:

      “老賊掘開漳水,除了是想用洪水阻止我們追擊,多半還懷有另一層想法。”

      “什?”

      “逼我們救災,消耗我們的糧草,確保我們沒有餘力去追他。”

      頓了一頓,馮大司馬又多說了一句,“他知道我們一定會救災。”

      從先帝時的不棄百姓,到丞相的抑豪強明法紀,再到劉胖子的行新政惠百姓。

      河北這些年多有百姓偷逃大漢,可見大漢厚待百姓的名聲,已經流傳開來。

      司馬懿多半是算準了漢軍不會坐視不理這些災民。

      張苞聽到妹夫的話,一想還真是,自己眼看著司馬懿已然退走,於是就先救治百姓,竟是沒想著繼續追擊老賊。

      鎮東將軍皺眉:“老賊何其毒也!”

      馮大司馬緩緩說道:

      “昔董卓既梟,群賊自散,賈詡以片言引發禍機,李傕、郭汜之輩,複而作亂,殃流天下。”

      “天下厲階重結,大梗殷流,邦國遘殄悴之哀,黎民嬰周餘之酷,時人皆曰由賈詡而起。”

      “故曹丕篡竊天下後,令賈詡高居三公之位而被孫權笑之。”

      “以吾觀之,這司馬懿行事,比起賈詡為自保而圍長安之舉,有過之而無不及。”

      賈詡鼓動涼州亂兵圍攻長安,好歹是為了自救而針對關東政治集團。

      司馬懿這老賊,居然直接向百姓下手。

      說到這,馮大司馬吐出一口氣,緩緩道:

      “我看賈文和的心狠手辣之名,真當由司馬懿領之才對。”

      張苞嘴角一抽,忍不住地微微轉頭,看了一眼趙廣。

      看似靜靜隨侍在馮大司馬身後,實則神遊天外的趙廣,戰場的本能讓他敏銳感覺到了什,立刻回望過來。

      看到是張苞,眼中露出有些茫然的疑惑,似乎不明白張家阿兄看自己的目光為何這般古怪。

      鎮東將軍開口道:

      “司馬老賊這是根本不把百姓當人看,心狠手辣猶不足言其毒,豺狼之性,暴戾恣睢,滅絕人理,可謂貼切。”

      自家阿郎背了這多年心狠手辣的名聲,司馬懿若如此行事就把這名聲奪了去,那阿郎以前除世家而利百姓之事,又怎算?

      休想!

      馮大司馬聞言,點頭讚同:

      “是啊!司馬懿此舉,確實可稱得上是豺狼之性,暴戾恣睢,滅絕人理。”

      屢領大軍作戰,馮大司馬見過慘烈場麵,不知其數。

      當年焚數萬胡人於山穀都未曾眨眼。

      但眼前的場麵,竟是讓他心有些不太舒服。

      後世有個叫常凱申者,也幹過這個事。

      為了阻止敵人南下,炸開黃河大堤。

      洪水直接淹沒約豫皖蘇三省約六萬平方公,死亡近九十萬人,一千兩百萬人流離失所。

      形成長達四百公的黃泛區,約一千萬畝良田沙化無法耕種,淮河流域排水係統遭永久性破壞。

      付出這大的代價,不過是僅僅拖延了敵人三個月時間。

      所以說,古往今來的反動派啊,從來都會有某些共同的德性。

      “自古治天下者,須得治水利,司馬懿此舉,無異於是自絕於河北。”

      馮大司馬語氣沉緩:

      “以偽魏太傅的名義,在偽魏的開國之地,做出此等滅絕人理之事,看來他是打算徹底放棄河北了。”

      張苞一聽,立刻問道:

      “放棄河北?他這是要直接退到大河南邊?那我們怎辦?難道就這樣放任他離開?”

      “要知道,這一次他南渡漳水,可是率有五六萬人馬,且還有不少乃是騎軍。”

      馮大司馬搖頭,道:

      “放心,沒有六萬,最多五萬,再加上這一次匆忙撤退,還被阿兄你截殺了尾部,最後能有四萬人退回去就算是司馬懿領軍有方。”

      以漢軍這等強軍,急行軍都會有不少人掉隊。

      此時的魏軍,說是驚弓之鳥也不為過,又是敗退,掉隊的人隻會更多。

      張苞提醒道:“別忘了,河內還有蔣濟,那邊的人馬也不少,司馬懿若是早有準備,必然會提前通知他們。”

      馮大司馬聞言,神色淡然:

      “這是必然的事情。蔣濟乃是支持司馬懿的偽魏老臣,司馬懿可以放棄孫禮,但絕不可能會放棄蔣濟。”

      “不然他丟了河北,以敗軍之將的身份回到譙縣,沒有那些老臣的支持,何以立足?”

      事實上,司馬懿也是偽魏老臣,甚至還是偽魏老臣的代表。

      這些老臣多是在曹操時代就開始追隨曹氏,曹魏江山,他們出了不少力。

      大將軍曹爽是崽賣爺田不心疼,爽得飛起。

      但對於那些偽魏老臣來說,這敗家玩意就是在糟蹋他們大半輩子的心血。

      老夫流血流汗拿命打拚了大半輩子,就想著給子孫後世留個鐵杆莊稼。

      沒想到你這是打算把田都賣了?

      所以他們不滿曹爽很正常。

      “我甚至還能猜到,他會讓蔣濟提前到黎陽等他。”

      黎陽緊鄰白馬津,是大河重要渡口之一。

      官渡之戰時,黎陽一帶,就是曹操和袁紹的爭奪的焦點。

      控製黎陽意味著掌控南北交通的咽喉,司馬懿想要渡河南下,那是必經之路。

      黎陽同時又是曹魏經略中原的核心據點,早年就設置黎陽倉,作為黃河沿岸的重要糧儲基地。

      曹丕稱帝後,親征東吳時就曾在那集結水軍。

      “但蔣濟想要脫身,也沒那容易,王含和石苞兩路大軍,可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跑掉。”

      說到這,馮大司馬輕笑一下,“司馬懿想要走,都得給我留下三萬人馬。”

      “蔣濟想跑,不給王含和石苞兩位將軍留些軍功,那可不行。”

      王含,石苞,杜預,王濬,胡奮……

      這些人雖然名氣不顯——除了石苞有個惡狗之名——但能力都是不錯的,而且正值渴望立功,敢打敢拚的年紀。

      蔣濟不過一老兒,借太行險要守堅關可以,一旦棄關而逃,不留下些什,這些人怎可能輕易放過他?

      單單拿石苞來說,真以為惡狗之名是白來的?

      咬住就不可能鬆口。

      “而且司馬懿蔣濟等人,想安然渡過大河,也是做夢!”馮大司馬嘴角微微翹起,“薑伯約在河南怕是等得心急呢……”

      洛陽向東出虎牢關三百,就是白馬津。

      以薑伯約現在手的兵力,雖說不足以打敗司馬懿,但騷擾偷襲一番,以魏軍敗退歸師的狀態,軍功必不會少。

      至於軍功大小,就看薑伯約柳休然的本事。

      張苞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如釋重負:

      “大司馬未至之前,某心急如焚,隻道司馬懿要率大軍安然退走,卻又無計施。”

      “大司馬如今到來,寥寥數語,非但盡解某心中之燥,而且心中竟油然生出天命在漢,天下大勢已定之感……”

      司馬懿再厲害又如何?

      連退個兵都被自家妹夫安排得明明白白,何足道哉?

      “如此也好,雖說此次不能盡殲賊人,但河北賊人十數萬人馬,隻逃了數萬,已經算得上是少有的大勝了。”

      馮大司馬聽到自家大舅兄的話,原本隻是翹起的嘴角,終是忍不住咧開,笑出聲來。

      張苞聽到笑聲,看向妹夫,不滿地問道:

      “大司馬何故發笑?”

      “我笑阿兄既知天命在漢,又知大勢已定,為何又要惋惜那逃走的賊人?”

      馮大司馬目光看向南邊,語氣悠悠:

      “賊人逃得再快,難道還能逃得出這天下?且那司馬懿逃回去,對那偽魏來說,可未必是好事啊……”

      “嗯?”

      張苞瞪大了眼。

      聽妹夫這意思,還有後手?

      這深謀遠慮之名,果真不是白叫的。

      “司馬懿與曹爽不和,天下皆知。若是司馬懿兵敗隻身逃回去,就算曹爽能放過他,他也不過是沒幾年活頭的垂死老人罷了。”

      “但若是他帶了三四萬人馬回去,那可就有說頭囉!君不見光武皇帝借赤眉滅更始之故事乎?”

      光武皇帝占據河北後,終於在實際上脫離了更始政權的控製。

      而與此同時,更始政權產生內亂(張卬、王匡叛亂),山東的赤眉軍趁機西進,攻破長安,殺更始帝而擁立劉盆子為帝。

      光武皇帝在兩者相爭的時候非但不去救援更始,反而趁機在鄗城稱帝,定都洛陽,最後與赤眉形成東西對峙。

      而赤眉軍占長安後糧草匱乏,燒殺搶掠喪失民心,被迫東返。

      光武皇帝派馮異在崤山設伏,赤眉軍潰敗投降,劉盆子獻璽歸順。

      事實上,用曹操來舉例可能更恰當一些。

      因為當年先帝入主徐州後,曹操就是用這一招,逼先帝與袁術開戰。

      後呂布又趁虛而入,奪取徐州。

      最後結果就是袁術呂布先後敗亡,先帝不得不委身於曹操。

      而徐州則是被曹操收入囊中。

      隻不過為尊者諱,馮大司馬自然不會拿此事舉例。

      鎮東將軍第一個反應過來,脫口而出地說道:“驅虎吞狼!”

      馮大司馬擺擺手:

      “不不不!曹爽不過豚犬耳,司馬懿也不是虎,他最多是狼,所以這叫驅狼吞豬!”

      鎮東將軍有些疑惑:

      “曹爽就算再無能,但譙縣乃是曹氏老巢,且曹爽掌握朝政,朝中皆心腹,兵力數倍於司馬懿,司馬懿新敗,能爭得過曹爽?”

      馮大司馬笑而不語。

      曆史司馬懿用三千死士就能幹掉曹爽,現在讓他帶數萬人馬回去,這樣還對付不了曹爽的話,那他就不叫司馬懿了。

      至於為什一定讓他帶這多兵馬回去?

      當然是因為隻有這樣才會讓曹爽有危機感。

      曹爽有了危機感,再加上之前積累的矛盾,才會對司馬懿下死手。

      司馬懿才會努力反抗……

      所有人都在用力地活著,對吧?

      “大軍雖然沒有辦法追賊,但還是要多派些小隊人馬,想辦法繞道南下,看看能不能聯係上王含石苞他們吧。”

      “還有,直接派人順著漳水前去太行山,通過滏口陘前去上黨壺關。”

      石苞在這一戰中,本就是駐軍壺關,分別可走滏口陘、白陘、太行陘三道威脅河內和冀州。

      就是不知道他會選擇哪一條。

      隨著司馬懿的敗走,滏口陘已經是通暢無阻,如果運氣好,說不得還能提前會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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