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6章 破城(趕七千字大章,所以遲了)
自八月初起,邊報便如秋葉般飄入襄平將軍府:
鮮卑步搖部首領木延,率騎兵進入昌黎,擄民搶糧。
高句麗王位宮親率五千騎攻西安平,前將軍公孫模據城死守。
三韓弁韓部襲帶方郡南境,帶方太守王建擊退之。
直至八月底,鮮卑仍在昌黎盤桓不走,高句麗圍城不去,三韓散掠沿海。
公孫修每日批閱戰報,神色如常。
直至這時,他依舊認為並沒有大不了。
遼東邊境,年年秋日都會有戰事。
那些夷狄之流,當真是如同蚊蠅一般,趕不走,殺不盡,一有機會就落下來吸血。
雖有諫議大夫倫成曾憂心道:「大王,今年三路齊發,這也太過巧合了……」
但卻是被公孫修擺手打斷:
「草原草枯,高句麗糧歉,三韓眼紅,窮瘋了自然要搶,有何巧合?」
在他眼中,這不過是遼東每年秋天都要應付的「例行劫掠」。
故而按慣例調兵:
令公孫模死守西安平。
令王建固守帶方。
令衛將軍卑順加強襄平城防。
令左將軍張統領三千騎巡遼西,驅趕鮮卑。
然後進入九月的某一天,門外傳來淒厲呼喊:
「報——!遝津……丟了!」
一名滿身血汙的信使撲倒在地:
「三日前……魏國水師百餘戰船突襲遝津,諸軍不及防備,津口被魏軍奪了去!」
公孫修腦中一震:「什?!」
但隨即,怒火壓過了驚懼:
「柳義呢?他是幹什吃的?!怎會這輕易就丟了遝津?」
「……將軍下落不明……」
「狗賊!」他一腳踹翻案幾,筆墨紙硯嘩啦摔了一地,「傳令!夷柳義三族!凡在襄平的柳氏親眷,全部下獄!」
但此時,遼東主力大軍,皆在其它方向,對於南麵過來的魏軍,根本來不及回防。
壞消息很快繼續傳來,打碎公孫修最後一點僥幸心理:
「大王,不好了,魏軍從遝津分兵攻汶縣平郭……」
「汶縣被魏軍從海麵攻破,平郭守將賈義開城降魏!」
賈義乃是賈範族人,早年公孫修之父公孫淵欲叛魏,部將賈範勸之,後被公孫淵所殺。
但賈氏好歹也是遼東頗有名望的豪族,公孫修接手遼東後,為了安撫收攏人心,重新啟用了賈氏。
沒想到……
「賈氏!賈氏!當初就應當盡誅其族,不留遺類!」
公孫修暴跳如雷,拔出佩劍亂砍案幾,「傳令!全城搜捕賈氏族人,一個不留!」
半個時辰後,公孫修得到回報:
「大王……賈氏宅邸已空。據鄰人所言,兩個月前,賈氏便以回鄉祭祖為由,舉族遷出襄平,不知所蹤。」
「兩個月前……」公孫修握劍的手在顫抖。
如果此時他還不明白發生了什,就不配坐在這個位置上。
賈氏七月遷族,高句麗鮮卑三韓八月進犯,魏軍九月渡海,這絕不是巧合!
「司馬昭!~」
公孫修的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遼南三城一失,襄平就直接暴露在魏軍的兵鋒之下。
但此刻,他沒有心情去罵司馬昭,因為他還有更緊急的事情。
「田氏!去查田氏族人在不在!」
田氏,遼東百年豪強。
昔日「度初到遼東,殺名士田韶等百餘人,郡中震栗。」
度,即公孫度,也就是公孫修的曾祖父。
最重要的是,遝津的副將乃是田氏族人。
很快,回報來了:
「田氏主宅隻剩老仆,主要族人……皆已出城。」
「混帳!」
公孫修暴怒之下,一劍砍在梁柱上,木屑紛飛,劍身入木三寸。
隻是暴怒之後,公孫修隻感到更多的寒意。
此次對手謀算之深,動手之狠,讓他有些不寒而粟。
「內外勾結,莫不成這是要亡我公孫氏?」
「來人!召諫議大夫和衛將軍過來議事!」
很快,召諫議大夫倫成和衛將軍卑順神色凝重地趕過來了。
顯然,他們已經得到了什風聲。
書房內,公孫修按劍而坐,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劍柄上的蟠龍紋,炭火盆的光映著他陰沉而略有疲憊的臉。
「兩位,」公孫修開口,聲音沙啞,「前方剛傳回來最新戰報,魏軍已經攻下汶縣平郭,遼南三城盡失。」
他帶著血絲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掃過,「而且……城內賈氏叛逃,田氏潛蹤。」
死寂。
卑順率先開口:「大王,當務之急是固守襄平。城內尚有一萬守軍,可急召張將軍率騎軍回守。」
「遼東十月即雪,就算魏軍冬日不退,待明年開春,他們糧草也必然不足,自會退兵。」
中規中矩,同時也是老成謀國之舉。
遼東遠離中原,特別是魏國跨海而來,就算是一時僥幸拿下遼南三城,但隻要襄平不失,則足以把他們都擋在遼南。
時日一長,對方必然糧草不繼,隻能退兵。
公孫修微微點頭,似乎同意卑順的意見,轉頭看向倫成,問道:
「倫君,你說呢?」
諫議大夫倫成緩緩起身,對著公孫修,深深一揖:「衛將軍之言,確是老成之言。」
「然臣以為,魏國以青徐之地,不思拒漢國之兵,反而跨海而至,恐怕有所仗恃,不可不防。」
公孫修眼中精光一閃而過:「倫君所言,也有幾分道理。」
接著他麵露痛苦之色:「可如今,我遼東兵力就這多,四麵受敵,就算想防,又能怎防?」
倫成緩緩道:「大王,遼東如今雖說獨力難支,但也未嚐不可借力破局。」
「借誰的力?」公孫修眯起眼。
「漢國。」倫成吐出兩個字,「可速遣密使往長安,向漢國稱臣求援!」
卑順猛地盯向倫成。
反而是公孫修,危坐不動,問道:「倫君覺得此事可行?」
「大王,漢帝劉禪素有仁厚之名,大司馬馮永又是雄才大略之輩,必不願見魏國得遼東而續命。若漢國出兵,魏軍必退。」
公孫修盯著他:「若漢國提出條件呢?比如送子入朝為質?」
倫成咬牙,跪地叩首:「以一子換得遼東平安,也未必……」
「夠了!」公孫修突然暴喝。
書房內空氣凝固。
公孫修盯著倫成,眼中血絲密布:
「倫成,你父親當年勸先王勿叛魏,說魏雖衰而未亡。」
(公孫淵叛魏前,賈範與倫直等人多次勸阻,最終因直言進諫被公孫淵處決)
「今日,你勸本王向漢稱臣,說漢國必發兵來救。」
「你們父子二人,怎總勸人低頭?」
倫成張了張嘴:「大王,此一時彼一時……」
「此一時彼一時?」公孫修大笑,笑聲淒厲:
「當年賈範勸降,你父親附和;今日賈氏叛逃,你勸本王稱臣——你們倫氏,是不是早就打定主意,要當貳臣?!」
「大王!」倫成心中一驚,連忙叩首,「臣絕無此心!臣是為遼東……」
「為遼東?」公孫修猛地上前,一腳踹翻倫成:
「賈氏叛逃時,你在哪兒?田氏潛蹤時,你在哪兒?」
「現在南線崩壞,你跳出來勸本王稱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賈氏要叛?!」
「臣不知!臣……」
「不知?」公孫修拔劍,劍尖抵住倫成咽喉,「你父親與賈範乃是舊好,賈氏舉族遷走兩個月,你會不知?」
「你們倫氏,是不是也早就把族人送走了?」
倫成渾身顫抖,說不出話。
公孫修看著他的反應,心中最後一絲僥幸破滅。
沉默,就是承認。
「好……好……」公孫修點頭,眼中殺意沸騰,「你們倫氏,果與賈氏同流,梟獍其心,豺狼其性!」
「大王!臣願以死明誌!」倫成猛地抬頭,嘶聲叫道,「隻求大王,放過倫氏老弱!」
「放過?」公孫修想起公孫氏入主遼東以來,遼東豪族表麵順從,暗懷異心的日日夜夜。
(公孫度入主遼東時,也采取了和孫策一樣的手段,大肆誅殺當地大族豪強)
夠了。
都夠了。
「卑順。」公孫修聲音冰冷。
「末將在。」卑順低頭,不敢看倫成。
「倫成通敵叛國,罪無可赦。」公孫修一字一句,「拖出去,斬。」
「倫氏全族,下獄待審,凡有異動者,格殺勿論。」
「諾!」卑順揮手,兩名親衛上前架起倫成。
倫成沒有掙紮,隻是看著公孫修,慘笑:
「大王……你會後悔的……」
「遼東……守不住的……」
「拖走!」
倫成被拖出書房,慘叫聲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片刻後,卑順回報:「已斬。」
公孫修坐在案前,呆呆地看著倫成剛才叩首的地方,忽然問:
「卑順,你說,本王殺錯了嗎?」
卑順沉默良久:「大王,倫成或許無辜,但此時,寧錯殺,勿放過。」
「寧錯殺,勿放過……」
公孫修喃喃重複,忽然大笑:
「對!對!當年先王就是心軟,留了賈氏田氏餘孽,今日才釀成大禍!」
「傳令,全城戒嚴!凡與賈氏田氏倫氏有姻親往來者,全部下獄!」
「再有言降者,立斬!」
「諾!」
次日,處決倫成的消息傳遍襄平,城內豪族人人自危。
公孫修站在城頭,看著東方漸白的天色。
他想起倫成臨死前的詛咒:「遼東……守不住的……」
「守不住?」公孫修握緊劍柄,眼神猙獰,「守不住,也要守!」
「我公孫修就是死,也要死在襄平城頭!」
寒風吹過,城頭「公孫」大旗獵獵作響。
遠處地平線上,已可見魏軍斥候的身影。
而襄平城內,萬餘守軍中,有多少人已心生異誌?
公孫修不知道。
他隻知道——這場仗,才剛剛開始。
——
與此同時,襄平南邊一百二十外的平郭縣衙內,炭火驅散著遼東深秋的寒意。
鎮海校尉王海與安東將軍司馬對坐,中間攤開一幅遼南地圖。
「司馬將軍,」王海指著地圖上遝津汶縣平郭三城形成的三角:
「咱們剛拿下這三處,士卒需要休整,糧草需要囤積,眼下最穩妥的,就是固守遼南,等大將軍後續援軍和糧草到來。」
司馬點頭,神色凝重:
「王校尉所言極是。我軍雖有一萬五千之眾,但襄平城堅,公孫修必會死守。」
「強行北攻,若頓兵城下,一旦遼東落雪,後果不堪設想。」
他手指向北移動,停在襄平位置:
「我已派出三隊斥候,探查襄平守軍動向。若公孫修膽敢出城南下,我們便以逸待勞,在遼南平原與他野戰。」
「若他固守不出……」司馬頓了頓,「那我們就加固城防,囤積糧草,先把這個冬天熬過去。」
王海咧嘴一笑,露出海賊特有的狡黠:
「正是!咱們占了遼南三城,就等於在遼東有了立足之地。公孫修現在北有高句麗,西有鮮卑,南有咱們,他比咱們急!」
就在兩人達成統一意見,準備固守三城的時候,有斥侯突然來報:
「報——!」
「將軍!西南方向來了一支車隊,約百餘人,打著大司馬長史賈字旗號,持九旄節,已至十外!」
「賈充?」
司馬霍然起身,與王海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驚疑。
「持節而來……」王海臉色沉下,「大將軍這是何意?」
半時辰後,賈充步入縣衙。
紫袍玉帶,步履從容,手中那柄九旄節杖在火光下泛著暗金光澤。
他身後跟著兩人。
一老者佝僂瘦小,目光卻銳利如鷹。
一文士麵色蒼白,垂首不語。
「二位將軍辛苦。」賈充微笑,聲音略帶陰柔,「遼南三城,三日而下,會在此先恭喜兩位將軍。」
司馬,王海行禮:「賈長史親臨,末將等有失遠迎。」
賈充徑直走到主位,將可節製諸將的節杖鄭重置於案上。
「閑言少敘。」他收斂笑容,從袖中取出一卷絹帛:
「大將軍密令:命安東將軍司馬鎮海校尉王海,合兵北進,限期一月,攻取襄平。」
「一月攻襄平?!」王海失聲,「賈長史,這……」
司馬急道:
「長史明鑒!我軍雖得遼南,但兵力不足,糧草僅支半月,且遼東十月即雪,此時北進,恐……」
「恐什?」賈充打斷,目光掃過二人,「恐頓兵城下?恐糧盡兵潰?」
他站起身,盯著二人,說道:
「二位隻知固守遼南穩妥,卻不知大將軍已無時間穩妥!」
「漢國馮永兩年不攻之約,轉眼將過半。吳國內亂,亦不會久拖。」
「魏國必須在此之前,拿下遼東全境,以為根基!」
「固守遼南?等援軍?等糧草?」
賈充冷笑:
「等來的,可能是漢國從遼西而至,可能是吳國緩過氣來,也可能是公孫修與高句麗媾和,全力南下。」
「屆時,你我皆成甕中之鱉!」
王海咬牙:「可襄平城高池深,我們這點兵馬……」
「大將軍豈會不知?又豈會讓諸將士去送死?」
賈充側身,指向身後老者,「這位,是給事中馬鈞,馬德衡,天下巧思,無出其右。」
馬鈞顫巍巍拱手,口吃卻清晰:「在在下……見見過將軍。」
賈充又指文士:「這位,參軍楊儀,楊威公。十五年前從漢國前來投靠我大魏。」
「太傅惜其才,一直秘留於身邊,參讚機密。」
從漢國跑來投靠魏國?
王海愕然地看向楊儀。
這人,莫不成是當時發了病?沒事投什魏?
楊儀緩緩抬頭。
那是一張被歲月蝕刻的臉,皺紋如枯老樹皮,老年斑如枯葉斑點,眼袋深重,眼神渾濁。
「老朽……見過二位將軍。」
楊儀開口,聲音沙啞如磨砂,帶著久不開口的滯澀。
拱手時,動作遲緩。
司馬疑惑地看著兩人,自家兄長讓賈公閭帶著這兩個老頭過來……難道他們能幫忙打下襄平?
仿佛看出了二人的疑惑,賈充微微一笑:
「楊參軍從漢國來投時,曾攜帶了一份漢國機密圖紙,那便是石炮製作圖。」
「石炮?!」司馬失聲叫道,「就是,那個石炮嗎?」
「正是。此器乃漢國大司馬馮永親創,射程三百五十步,可拋二百斤石彈,五日可轟塌襄平城牆!」
王海瞪大眼睛:「三百五十步?!那守軍弓弩根本夠不著!」
「正是。」賈充點頭,「太傅得此圖紙後,秘練工匠五百,操作軍士三千,隱忍多年,就為今日!」
「石炮營已隨我抵達遝津,計大型三十架,中型五十架,石彈三萬顆。」
「馬先生已做改良,大大減少了損耗,故障亦減半。」
他看向司馬:「你以為大將軍為何選在九月渡海?為何同時挑動鮮卑高句麗三韓?」
「就是為了讓公孫修分兵,讓襄平空虛,讓此器有一擊必殺之機!」
王海轉向楊儀,目光狐疑:「楊參軍,你此器……當真如此厲害?」
他久居海上,雖偶有聽聞中原事,但多是以訛傳訛,荒誕不經,不足為信。
楊儀抬頭,眼中閃過複雜神色:
「此器……確為馮永所創,當年攻城,一出便讓守軍膽裂,數萬大軍,不攻自破。」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但此器耗材極巨,組裝需時,且對地基要求極高,若……」
「已已改良!」馬鈞突然開口,結巴卻激動,「地地基……加加鐵板……夯夯實……無無虞!」
他的眼中閃著近乎狂熱的光,他等這一天,等了太久了。
賈充淡淡道:「馬先生為此器耗盡心血,大將軍亦傾國之力支持。」
他轉身問向楊儀:「楊參軍,你覺得,此器可還有缺陷之處?」
楊儀一驚,連忙道:「已,已無弱點,馬先生改良後,堪稱完美。」
賈充盯著他,忽然笑了:「最好如此。」
「如今萬事俱備——」他的目光又掃向王海司馬,「隻差二位,揮師北上。」
從二人身上收回目光,落到案上的輿圖上,襄平城各門優劣,居然有詳細說明。
這自然就是田氏等豪族之功了。
「公孫修不知此器存在,無針對性防禦。襄平城牆多為夯土,集中拋石器轟擊,最多十日可塌。」
「城牆一塌,我軍精銳趁亂突入,一月之期,並非虛言。」
王海沉默良久,忽然問:「若……若下雪前未破城呢?」
賈充眼中寒光一閃:「那就在雪落之前,破城!」
「大將軍已令青徐全力運糧,後續糧船五日一至。」
「此戰,有進無退——因為大軍已無退路!」
王海盯著地圖,忽然咧嘴笑了,眼中帶著狠厲和瘋狂:
「賈長史,打襄平可以,但我有個條件。」
「講。」
「破城之後,襄平府庫財寶,我要三成。」
「還有,」他眼中閃過貪婪,「公孫修的後宮姬妾,任我挑選。」
賈充深深地看了一眼王海:「可。但你必須親率本部為前鋒,第一個登城。」
「成交!」王海拍案,「我王海搶了半輩子海船,還沒搶過王城!幹他娘的!」
司馬看著二人,知道大勢已定,隻得抱拳:「末將……遵命。」
次日,魏軍大營聚將鼓響。
賈充持節登台,當眾宣令:「大將軍令:速攻襄平!」
「命安東將軍司馬鎮海校尉王海,統軍兩萬,即日北進!」
「拋石器營隨軍行進,至襄平城外立寨,三日之內,發起總攻!」
「有畏戰不前者——斬!延誤軍機者——斬!通敵泄密者——夷三族!」
台下諸軍肅然。
王海舔著嘴唇,眼中閃著嗜血的光。
司馬握緊劍柄,掌心沁汗。
而楊儀,站在賈充身後陰影中,望著西方,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馮永啊馮永,你當年創此器時,可曾想過,它會經我之手,為大魏開拓疆土?」
「可笑吧?我就是要讓它成為一個笑話,誰讓我,也成了笑話……」
——
《遼東記聞》:
延熙十四年九月廿八,魏軍至襄平。
安東將軍司馬率步騎一萬五千,列陣於襄平城南五。
鎮海校尉王海領水師自遝津北上,扼太子河水道。
中書令賈充持節督軍,立營首山,俯瞰全城。
時襄平守軍萬餘,糧秣足支半歲。
遼東公孫修聞魏軍至,登城觀陣,見魏軍不造雲梯,不備衝車,反於三百步外築土台,立木架,哂之曰:
「司馬昭技窮矣,欲圍城以亂我軍心耶?癡人說夢!」
左右皆笑。
獨衛將軍卑順蹙眉:「彼列陣整肅,恐有詭計。」
公孫修不納,令全軍固守,待冬雪至。
十月初三,北風急。
辰時,魏營鼓響。
三十具石炮自營中推出,炮身高三丈,拋臂長五丈,配重箱大如屋舍,以牛筋絞索蓄力。
每炮需壯卒二十人操作。
遼東守軍登城觀之,皆惑。
裨將問:「此何物?」
老卒答:「似投石車,然巨甚。」
眾猶不以為意。
巳時三刻,賈充令旗揮下。
炮正呼:「放!」
三十炮齊發,聲如天崩地裂。石彈重二百斤,破空呼嘯,若隕星墜地,直擊西城牆。
轟——!
夯土城牆如遭雷擊,磚石迸濺,煙塵衝天。
一段女牆應聲坍塌,守軍數人當場化為肉泥。
城頭死寂三息。
繼而,慘叫驟起:「妖術!此乃妖術!」
石炮晝夜不息。
每炮日發五十彈,三十炮計一千五百彈,如雨墜城。
襄平西牆崩壞三處,甕城樓櫓盡毀。
石彈落處,屋舍齏粉,人馬皆碎。
守軍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有老卒征戰三十年,泣曰:
「昔者攻城,雲梯蟻附,衝車撞門,雖慘烈猶是人力可抗。」
「今魏軍竟於三百步外毀城,弓弩不及,滾木無用,此非戰,乃屠也!」
初四日,軍心搖動。
戍卒夜聚私語:「此器非凡人所能敵。」
有豪族部曲暗通款曲,欲獻城門。
初五日,裨將高顯守崩處,見石彈將同袍砸成血霧,瘋癲大笑,跳城而亡。
士卒睹之,戰意盡失。
初六日,午時,魏軍炮擊稍歇。
西城守將率本部三百人,縋城出降,泣告賈充:「願為前驅,但求免死。」
賈充納之,令降卒呼降。
城上應者漸眾。
十月初九,夜。
公孫修知城不可守,召衛將軍卑順泣曰:「孤負先人之業,竟亡於妖器!」
卑順請護其突圍,公孫修搖首:「襄平既破,遼東何存?孤當死社稷。」
是夜,魏軍總攻。
石炮轟擊未停,王海率死士架雲梯登城牆崩壞處。
降卒為向導,開西門。
魏軍如潮湧入。
守軍軍無鬥誌,或棄械跪地,或潰散巷間,任人宰割。
卑順率親衛巷戰,力竭而死。
公孫修攜妻妾十餘人,聚於府中正堂,積薪澆油。
火起時,城外石炮聲猶震天。
公孫修北拜宗廟後投身火海,妻妾皆從死。
十月初十,襄平陷。
賈充嚴令三軍:「遼東乃大將軍安身立命之基,敢有劫掠百姓淫辱婦女者,立斬!」
命司馬率軍維持秩序,收降卒,撫傷民。
然王海部海賊舊習難改,有舊部趙猛率百人劫富戶,賈充聞報,親至營中,當眾斬趙猛,懸首城門。
三軍肅然,劫掠遂止。
遼東豪族多降,獻糧十萬斛。
更有柳氏獻戰馬千匹,田氏獻金帛無數。
襄平雖遭炮擊,民居損者十之三四,賈充令開府庫,賑濟百姓,修葺屋舍。
又釋降卒,願歸田者給糧種,願從軍者編入屯田營。
後世有史臣「曹麵子」曰:
襄平之陷,非戰之罪,乃器之威也。
昔公孫度據遼東,曆三世,凡五十年。
城堅糧足,帶甲十萬。
昔者攻城,無外乎雲梯衝車,人馬相搏,雖勇者亦需旬月方克。
今司馬昭以兩萬兵,三十炮,十日而下,時移世易,利器改命。
然觀賈充所為:破城而止殺,得地而安民,雖王海驕悍,亦能以法懾之。
此非獨器利,亦為計之深遠。
司馬昭欲以遼東為基業,豈能縱兵屠掠,自毀根基?
夫得地易,守地難;破城易,收心難。
賈充知止殺安民,方是真為司馬氏謀國。
公孫修臨死歎「以術勝者敗於術」,然司馬昭得遼東,豈獨恃術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