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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散後,薛綏與李肇在客院廊下散步。

    月色如水,幾株晚香玉開得正好,

    甜香彌漫入鼻,令人心生恍惚。

    薛綏忽然問:“殿下當真相信,賢王從未與蕭琰有過牽連?沙泉堡之圍,黑石渡之困,他就當真半點不知情?”

    李肇停下腳步,負手望月。

    “審時度勢罷了。”

    他淡淡一笑,側臉輪廓在月色下更顯冷靜。

    “說他不曾有過半分瓜葛,孤是不信的。但他在滇州十幾年,上有朝廷猜忌,下有土司環伺,常年在夾縫中生存,權衡利弊是生存之本,人之常情。換作是我,也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周全。”

    他側過頭看薛綏,眼底清亮而深邃。

    “隻要他最後選擇的是孤,孤就信他。”

    “殿下倒是寬厚……”薛綏道。

    李肇唇角微揚,語氣緩了些,“一個真心疼愛發妻的男人,心腸總歸壞不到哪去。十餘年如一日共守清貧,他舍不得拉著一家老小走絕路的。”

    薛綏想起白日溫氏提起李劭時,眼那藏不住的依賴和愛慕,也不自覺地莞爾,“看人家夫妻情分來辦事,可不是殿下的行事風格。怎的此番,這般有人情味?”

    李肇哼聲,月光落在他眼,細碎溫暖。

    “一筆寫不出兩個李。”

    他頓了頓,聲音輕了些,不知想到什,似有感慨。

    “我容他在滇州安穩度日,總好過讓旁人來,攪得這雞犬不寧。我給他的是退路,也是給大梁南境留下一個安穩的屏障。”

    天家兄弟做到這個份上,已算難得。

    薛綏仰頭看他,發現他變了許多。

    果然,沙場血火與朝堂博弈,最是打磨男人。今日的太子肇早褪去了少年時的銳氣,眉宇間多了幾分殺伐沉澱,舉手投足也更顯沉穩和風骨。

    她微微一笑,笑意也更深。

    “殿下思慮周全,越來越有君王氣度了。”

    “那你呢?”李肇低頭,鼻尖幾乎碰到她的發頂,氣息溫熱,“像不像未來君王的皇後?”她耳尖發燙,轉身便走,“誰要當皇後?”

    李肇望著她略顯倉促的背影,低低笑了一下,並未急著追上去,而是負手看著月色,慢慢跟在後麵,享受這片刻的寧靜溫情。

    接下來的幾日,李肇陪著薛綏把滇州逛了個遍。

    不同於上京的端雅整肅,滇州煙火氣極盛。

    青石板路旁,擠擠挨挨的都是小攤鋪麵。

    食物的香氣混著各種香料味兒,撲麵而來,雜貨的模樣很是不同………

    古怪的藤編小獸,色彩斑斕的紮染布料,身著各族服飾的人們,摩肩接踵。

    他們去市集上吃烤豆腐。

    豆腐塊烤得焦黃鼓脹,饞得人直咽口水,偏又燙得下不去嘴。

    李肇親手拿著竹簽,吹涼了遞到薛綏的嘴邊。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慢些。”

    薛綏小心嚐了一口,眼睛亮起來。

    “殿下快嚐嚐,好吃。”

    聲音未落,她又興奮地拉著小昭去瞧旁邊賣彩繩的攤子,拿起一根朱紅的繩子,在掌心比了比長度。“給孤的?”李肇跟過來問。

    她搖頭,“想給黑十八編個項圈。”

    李肇失笑,“它比我有福氣。”

    “那是自然。畢競是殿下的狗。”

    這話有點怪怪的。

    他本想再說句什,見薛綏眉眼彎彎,笑得像偷著糖的孩子,鬆弛而雀躍,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恰逢當地有個小節,溫氏便領著他們去附近的村寨。

    夜很是熱鬧。

    姑娘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裳,圍著篝火唱歌跳舞。

    薛綏被幾個熱情的姑娘拉進去,學著她們的步子,動作笨拙地扭動幾下,引來眾人善意的大笑。她有些窘,回頭去找李肇。

    他正站在火光外,負手望著她,唇邊噙著笑,比躍動的篝火更暖。

    溫氏在一旁道:“太子殿下真是愛重姑娘。”

    薛綏淺淺一笑,眨了眨眼:“賢王殿下對王妃不也寵得緊?”

    溫氏低頭,抿著嘴笑,沒再言語。

    回府的路上,薛綏有些乏了,不知不覺便歪靠在李肇的肩頭。

    “這的日子,比京清淨。”

    “喜歡?”李肇聲音低低的,帶著些溫和。

    “嗯。”她輕聲應著,又嘀咕一句,“就是假發太長,麻煩。要不是為了殿下的臉麵,我才懶得戴它……

    李肇低笑出聲,很自然地伸手替她解開假髻的扣絆。

    “轉過去。”

    薛綏一怔,依言微微轉身。

    他動作小心地將假髻取下來。

    薛綏的真發隻到耳際,碎碎地貼在頭頂,顯得臉小。

    “舒服了?”

    薛綏回頭輕笑:“殿下這手藝,不怎樣。”

    李肇含笑看她,目光繾綣:“無妨。橫豎也隻為你一人綰發。”

    頓了頓,又柔聲道:“你不想戴假發,便不要戴了。頭發長短,孤並不在意。平安,你不必為我勉強自己。”

    薛綏心頭微動。

    默默的,又將假發拿過來。

    “戴上吧,我喜歡殿下有臉……”

    李肇哭笑不得:“???”

    他何時沒臉了?

    這天晚上,賢王的書房,燈火亮至深夜。

    李肇與李劭對坐,中間隔著一壺清茶。

    “上次與皇兄這般對坐夜談,已是十餘年前。那時年少,哪會想到皇兄一去滇州,竟住了這許多年,再未回京……”

    李劭歎口氣,眼滿是悵然,“歲月不饒人啊,臣已過而立,鬢角都生出了白發……”

    想當年,他們都是父皇不待見的皇子。李肇年幼時藏不住心事,常趁宮宴散了,拉著他分食一塊點心,或是圍爐說些少年人的癡話……

    可時移世易,彼此早不是當年模樣了。

    他不再是稚氣未脫的皇太子,他也不再是少年心性的皇長兄。

    李勳道:“太子殿下已然長成,雄才大略,政績卓然,不負皇祖父生前厚望,實乃社稷之……”“皇兄過獎。”李肇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滇州局麵初定,三十六寨經此一事,心氣已平。往後數年,當是無礙了。”

    李劭道:“全仗殿下調度有方。”

    李肇微微擺手,目光沉靜地看著他:“皇兄在此地十餘年,深諳民情,孤是放心的。隻不知往後,皇兄有什打算?”

    李劭沉默片刻。

    燭光映著他的麵容,敦厚,但並不愚鈍。

    “臣別無他求,隻想守著滇州,守著這一方百姓,守著家宅安寧……”李劭想了想,又委婉表態:“京的爭鬥,臣不想沾,更不敢生出北望之心……”

    李肇看著他,目光停留許久,才緩緩道:“孤若僥幸主掌大局,定許你永鎮滇南,世代安穩。朝廷也不會另派都督,軍政由你節製,歲賦亦按舊例,不加征派。”

    李劭猛地抬眼,黑眸似有波瀾湧動。

    “太子殿下………”

    他起身,整了整衣袍,對著李肇深深一揖。

    “臣,多謝殿下信重!滇州,永為南疆磐石,不負殿下今日之恩。”

    李肇擺擺手,示意他坐下。

    “你我是兄弟,不必如此。隻是要記住,守好這方水土,教導好子孫。要安安分分,才能長久。”李劭重重點頭,神情肅然地舉起茶盞。

    “臣,定會謹記殿下的話。”

    “皇兄,這沒有外人,叫我小五便好。”

    “小五?”陌生又熟悉的稱呼,讓李勳眼眶微微發燙,瞬間啞了嗓子,“臣……不敢。”

    “長兄永遠是長兄,且安其位。”李肇一笑。

    兩隻茶盞輕輕一碰,以茶代酒,飲下的是承諾,也是各自最好的前程。

    李肇回到客房時,薛綏已睡下。

    屋內留了一盞羊角燈,光線昏黃柔和。

    李肇放輕腳步,走到窗邊站了片刻。

    月色正好。他想起方才與李劭的談話,想起回京後將要麵對的風浪,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平安,要回京了。”

    隔日離去時,溫氏往他們的馬車上塞了滿滿當當的滇州特產,又走上前緊握薛綏的手,想起遠在京城回不去的娘家,眼圈發紅,竟是十分不舍。

    “滇州僻遠,難得有家人前來,更難得與姑娘這般投緣………”

    “往後得了空,姑娘定要常來住住。就當是……走一門遠親。”

    “使得。”薛綏反握住她的手,“王妃要保重身子。他日若有閑暇,也盼你來京中走走。”二人依依不舍。

    李劭也與李肇鄭重道別。

    兄弟二人不多言,自有默契交匯。

    馬車駛出很遠,薛綏回頭,仍見那對夫妻領著三個孩子站在城門外,身影漸漸縮成模糊的小點,卻依舊立得安穩。

    她看向身旁沉思的李肇,輕聲道:“這真好。”

    李肇嗯了一聲,握住她的手。

    “以後有空,孤再帶你來。”

    他們何時能再有空?

    薛綏輕輕一笑,並未接話。

    往後的路還長,此去上京,必定風波再起,他們在命運的漩渦中浮沉,誰也不知終局如何。但此刻,青山在前,暖風拂麵,最重要的人就在身旁,便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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