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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遷宮入甘泉,最適應的應當是姬衡。

    因為馬車至蘭池宮,哪怕不耽誤正事,一路緩行也仍是讓人覺得不便。

    但從章台宮抑或芳宮到甘泉宮,馬車慢行,來回不過半個時辰。若稍稍行快一些,單程也就是一炷香便可抵達。

    對於工作狂魔姬衡來說,如此,才更適合王後居所。

    不過當晚,他並未歸來。

    周巨特意早早來回稟:

    “臨近新年,公務繁多,大王已日看竹簡逾百六十斤,夜間再無時間盤桓,又恐擾了王後歇息,因而便暫住芳宮。”

    這個秦時是明白的,因為她的案頭,此刻也堆出了層層簡牘。

    不過,姬衡不回來,肯定是單純為了防止耽誤正事,而不像周巨說的那樣體貼。

    她因而也歎了口氣,做一個沒那體貼的王後:

    “我知道啦!記得提醒大王保養身子。”

    周巨見她滿腹柔情依依不舍,此刻頓了頓,又恨自己這張死嘴怎之前不曉得這樣奉承大王呢?總之!

    王後這樣的赤誠,也該讓大王知道啦!

    周府令離開後,赤女烏籽侍奉在側,又小心看著秦時的麵色,而後低聲道:“大王每逢節慶新年便格外繁忙,王後不必擔憂……”

    話音未落,就見秦時衝她們眨了眨眼:

    “王後心情很是低落啊,都無心處理政事了。”

    “兩位長史若有閑暇,不如幫我將這案上的竹簡都先處理一遍吧。”

    宮中瑣事,無非是節禮俸祿獎金爭執與各處安排,她此前放權給宮中諸人,但大家日日仍是來回稟,顯然做的不怎有底氣。

    但沒關係,她身邊二位長史在宮中跟隨姬衡多年,行事風格又與自己契合,如此這般代為處理,出不了一點差錯的。

    至於自己嘛………

    秦時看了看被赤女單獨呈送到一邊的幾份帛書,隨後又高興起來:

    “頻陽來人現在何處?”

    赤女才剛整理著手中竹簡,還未看得兩行字,就聽王後已然吩咐起來

    哪是王後不耐煩處理宮中瑣事,分明也是同大王一樣,有更重要的事要安排,分身乏術。倒讓她與烏籽這長史身份,十足十做的牢固了。

    果然自己的決定沒錯,做王後的長史,比做大王的長史,要有前途得多啊!

    她想到這,又看看王後飛揚的神采,此刻心中也格外雀躍。

    因而不由笑道:

    “昨日深夜才到,因入不得宮禁,今日才叫他們梳洗休整,如今就在偏殿候著。”

    頻陽來人正是燕將軍府中家將。

    他們雖因燕將軍與秦王特赦免於殉葬,但主將亡故,為表忠義,仍也是在家中一同守孝。

    如今被派遣來鹹陽送信:一來是燕老夫人愛惜人才,不忍他們在家中蹉跎,荒廢武功。

    二來,也是向王後隱約表達善意一您當初還未冊王後時的吩咐,我等依舊銘記在心。

    如此,既向大王表達了忠心,也向王後表達了他們燕家的支持意願,其中種種複雜心思,秦時如今是沒空去細想的。

    她老早就考慮過這事。

    若論政治敏感度,和平時代普通人家出身的自己,絕比不上如今土生土長的文武百官。

    既然如此,又何必去費心揣摩呢?

    人能專注的區域是有限的,她的長處並不在於此。

    隻要持正自己的身份,有姬衡的信任,所行諸事就完全不必考慮下位者。

    如今也是如此。

    雖在心略感念一番燕家人的心思,但首先盈上心頭的,仍是滿滿的期待與喜悅。

    因為此次前來的,除了燕將軍家將,還有一名名叫“醜兒”的農家姑娘。

    秦時還記得她。

    當初自己在頻陽詢問柿樹諸般事宜,下方諸多農婦孩童,隻有她率先大膽,且敢言山中有早熟柿樹。自己當初曾許下80錢一鬥的新柿餅,如今對方既然來報,想來定是做成了。

    這隻是一件小事,80錢的生意也不足王後來親自問詢。

    但

    秦時卻從中看到了農民的窘迫之處。

    畢竟如今人們隻相信故老相傳的種地之法,規行矩步。

    稍有創新突破,一來法律並不支持,二來於貧家本身也是冒險。

    但偏偏自己一提,頻陽就有人能做出嚐試,可見百姓們的活路,實在已窄之又窄了。

    試想一下,若放在後世,農科院專家親自指導如何種地,百姓都未見得買賬。

    除非是災後受損,政府派遣專家速速前來補救,才能得到配合。

    於如今,也是一樣的道理。

    隻有吃不飽飯,過不下日子,才會大膽嚐試其他可能。

    她如今還未得到巴夫人等人的奏報,因而並不曉得煤炭、獨輪車等一應資源推廣的如何。

    但若是秦國上下都是如今這般遭遇和心態,想來難處應會大大減少。

    種種思慮之間,醜兒被帶到了甘泉宮正殿。

    她隻不過是個年剛10歲的小姑娘,此生去過最豪富的地方,就是當初貴人召見的那處燕家偏院所在。未曾想,隻是大膽向燕家兜售自己聽貴人令做出的柿餅,竟被稀糊塗送到了鹹陽。

    也不知阿母在家中如何擔心……

    她心中忐忑,人卻還是一樣大膽,此刻梳洗幹淨後,露出黑翳酸的皮膚底色和一雙燦燦眼眸一容貌實在稱不上好看,卻自有一分質樸色彩。

    抬頭向上看去時,就聽身側如神仙一般的侍女姐姐回稟,道稱【王後】。

    哇。

    醜兒無聲的在心中喊叫起來。

    是王後啊,是秦國的王後!當初那位貴人竟是王後!

    她有些哆嗦的想,倘若是王後的話,應當不會計較自己去山中偷摘柿子吧?

    又或者,80錢一鬥,還肯買嗎?

    她拜倒在地,卻聽王後仍是那樣和煦愛笑,還吩咐人擺下桌案來,給她上些吃食糖水……

    仿佛又回到了在頻陽,從王後那得來的賞,可讓他們家撐過了好一段日子。

    醜兒驟然放鬆下來:縱使王後不買,待自己回了頻陽,告訴別人她曾見過王後,這柿餅也有其他人買的她在小心吃喝的同時,秦時已經看著碟子的柿餅

    並不是自己童年記憶中那種略硬又耐儲存的柿餅,那是硬柿子製成的,如今還沒有。

    但若說像富平柿餅那樣柔軟如蜜,也沒有。

    此時的柿子核大果小,做出柿餅來顏色也並不橙紅鮮亮,反而有些暗褐發黑。

    隻上頭微微一層天然糖霜,向人無聲展示著它的甜美。

    既然能呈送上來,自然已經有人驗過毒性。

    秦時微微咬了一口一

    出乎意料的,味道竟還不錯。

    表皮略有些硬澀,很快又被淡淡的甜味中和,並不顯得難吃。而略一咀嚼,下方的肉質軟韌又帶著些許水分一大約儲存時間是達不到自己預期的。

    但這等天然成熟的甜味,在如今最味貧乏的秦國,已然算得上是上等蜜餞了。

    再多咬兩口,就能咬到頭的幹癟柿核,但隻小心分出來即可,並不影響果肉的口感……

    “叫宮廚將如今的蜜錢果脯都上上來。”

    這些她都曾吃過。

    用飴糖等做出的果脯蜜餞並不能很好的綜合那些酸澀之感,飴糖的甜度也略有不足,在如今是貴人們才能享用的美食。

    但跟這天然如蜜的柿餅而言,又仿佛差了些許。

    若非如此,頻陽之前的幹柿片以及柿子,也不會在貧瘠困苦的如今還略有市場。

    隻她自己是吃慣了甜品的,對甜食的最高評價就是【不那甜】,但這與如今人們的口味又大有不同。因而待所有東西呈送上來後,秦時便直接吩咐:

    “叫上不當值的侍女黃門禁衛等都來嚐嚐,然後評一評哪個最好吃吧。”

    下方的醜兒小心又盡量小聲的喝下一口甜蜜蜜的熱騰豆漿來,並不知這是何物,隻是對比柿餅的甜蜜也毫不遜色。

    這讓她心中又起了忐忑。

    見王後在高階之上吩咐著什,她又小心的抬頭去看,卻見對方也看了過來,而後衝她微微一笑,安撫之意格外明顯。

    醜兒的心登時熱燙起來。

    再看王後身邊那位認真聆聽著吩咐的侍女姐姐,她抿了抿唇,不知怎的,也想做這樣的人。但具體是想做王後的侍女,還是想做為王後辦事的人……

    她還分辨不出來。

    赤女的效率在姬衡和秦時的影響下,也格外能直奔主題。

    王後隻略作吩咐,她便迅速將這些分成不知名的等份,然後任人嚐試評選。

    等醜兒終於吃完、又被人帶下去洗漱更衣回來後,她的回稟也剛好送到。

    “王後,大家都選了柿餅。”

    切成小塊的柿餅,既無果核,甜蜜度又直達,在其餘夾雜著微微酸澀或飴糖清淡口感的對比下,越發顯得突出了。

    秦時也高興起來。

    “醜兒。”

    她看著階下的幼小女童,此刻問道:“這柿餅做成,能放置多久?”

    這個問題,醜兒回答不上來。

    她有些訥訥,又有些羞愧:80錢一鬥,比之以往不知貴出多少來。她竟然還不能細致回答的,又或者或者再耐心些,待年後再送來鹹陽………

    那王後的問題,她就能答出來了。

    但秦時也並不在意。

    因為從頻陽到鹹陽,再到第一鬥柿餅與最後一鬥,中間最起碼也要有十天半月的時光能保存。這些時日,足夠柿餅在鹹陽城的販賣了。

    至於其他的,小小農戶,顯然是沒有資本去長時間放置儲存,以觀察保質期的。

    她又問:“你家今年做了多少柿餅?”

    醜兒猶豫起來。

    但很快,她又深吸一口氣,大膽說道:“我,我,我去山上摘了柿子,如今加上那些,已做了40鬥。”她家中人丁稀少,阿父服兵役至今還未歸來,與阿母二人度日就格外艱難。

    耕作種粟,也常常不得飽食。

    如今好不容易有貴人相見,還說80錢一鬥……

    她年紀尚輕,不知道貴人的承諾就像是隨口吹下的泡沫,很有可能轉瞬即逝,根本無人在意。但隻憑著這口心氣兒,竟能與寡母一同咬牙,不僅收集了自家的柿子,連鄰居們嫌澀口、以及山中的柿子樹,都一一收拾慢慢積攢。

    母女倆日以繼夜,小心拾掇,如今攢下這足足40鬥,也意味著,她們壓根未做來年的耕地準備。如此破釜沉舟又走投無路的心思,秦時並不知道。

    但她卻能明白,小門小戶,想存下40鬥的柿餅,其中所承擔的風險,不啻於傾家蕩產。

    因而便又溫和笑了起來:

    “40鬥都是這樣甜美嗎?”

    醜兒又猶豫了。

    頓了頓,她實話實說:“王後娘娘,我,我家窮苦,柿餅能賣錢,因而我與阿母隻小心嚐了兩枚,並不敢多吃……

    “所以,所以……”

    她其實也不知道剩下的是不是這般口感。

    “但都是一般做的!都是按照侍女姐姐教的方法做的,一點未曾差錯。”

    “沒關係。”秦時已經笑出聲來。

    好有魄力、好有執行力的小姑娘!

    倘若她麾下的人才都有這份勁頭,便是本事缺一些,也可以慢慢學嘛。

    “既如此,80錢一鬥,我全收了。”

    不過,千金買馬骨,要讓眾人都知道響應王後吩咐的好處,這顯然還不夠。

    她又道:“因你大膽且信任我,因而,我再單獨賞你百鬥粟。”

    “這樁生意,你可願意否?”

    醜兒已茫然了。

    她未曾學過術數,不知四十鬥能賣出多少枚秦半兩來。

    但這百鬥粟,卻已讓她渾身顫栗,而後止不住的哆嗦起來。

    百鬥!百鬥!她與阿母吃的少,粟中也可添野菜雜糧,這一百鬥,二人儉省些,一年也盡夠了!“我,我!”

    她不知如何是好,又幹脆的趴伏在地上,想了半天,才終於又問道:

    “這百鬥粟,我能每月來取一鬥嗎?”

    幹菜、野菜、雜糧,配上一鬥粟,還有家中那幾畝下等田……

    應是餓不死的!

    但如果自己家中突然有這多粟,她們母女倆卻是守不住的。

    她年紀小,不懂得其中【稚子抱金於鬧市】的道理,可卻是真實經曆過貧苦人生的。

    因而如今問出這個問題來。

    而秦時看著她,卻是真的想要好好培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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