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分這件事情,總是難以被人言說道盡。
羅伯特·肯特以前從未想像過自己能和藝術行業產生什直接的聯係,直到無意之間翻開餐廳上那本素雅的雜誌。
兩年以前,他還在筆記本電腦前研究塔西坨的《編年史》。兩年之後,他已經飛來了阿布紮比,胸中懷著完成一本藝術傳記的野望。一天前,他還在想著從戴克·安倫的嘴巴掏出一些猛料來。一天以後,他已經麵對麵的聽過了薩拉,整個藝術行業最具有權勢的人,當麵把一場展覽嚼成細細的沙塵,又從沙塵和灰燼之間濾出金粉。
種種奇遇,在他的心中種下了好奇的種子。
他和薩拉總監禮貌的寒暄道別,便起身向著不遠處馬仕畫廊的展廳走去。
展廳的遊人數量比羅伯特想像的要多。
又都很安靜。
羅伯特在人流的縫隙之間穿過,像是在一整片沉默的森林之間行走。展覽本身經曆了非常精巧的布置,十幅畫的展台分布在這個三百平的展廳之中,將牆壁和地麵切割成了不同的空間。
燃燒的太陽、繚繞的星空,日初,日升,日落,玫瑰花田,柏樹成蔭的森林……
他注意到。
策展人在展廳布置了非常複雜的布光係統,每個展台和每個展台之間的光照效果截然不同,有些色調偏冷,有些色調偏暖,連同作品的展台和展台間的地磚的色調都有輕微不同,彼此之間柔和的過渡。初看時很難留意。
看的仔細,羅伯特才發現,那像是在用環境光模擬出一種不同“時刻”的布光氛圍。神秘的閃爍的星光,被正午時刻的陽光鍍得滿眼金黃,搖曳顫動的燭火,清晨的薄霧。
大概。
這就是薩拉女士口中的“停掉的鍾表”。做為頂尖的藝評人,《油畫》雜誌的藝術總監有資格認為這樣的布置很是小家子氣,糊弄糊弄羅伯特這樣的門外漢肯定足夠。
羅伯特誤入到了時間的迷宮之中。
他覺得自己根本無法理解這些作品想要表達的意含,這隻是一些不錯的風景畫,更多的……還又能些有什呢?
他變回了兩年前為了畢業論文發愁的年輕人,抓著頭發,一籌莫展的試圖從那些著名的作品讀出些教授們想要的真意。
好吧。
看著挺厲害的,可除了色彩和線條在畫麵上的組合以外,到底還要看出些什東西來呢?
他如孩子看著一套過於複雜擁有成千上萬個零件樂高玩具,隻在包裝紙上印了個圖片,卻把說明書搞丟了。
想要伸手抓,又自卑的根本無從下手。
又有些時候。
羅伯特仿佛代入進去了,時鍾滴滴噠噠的運轉,恍惚之間,羅伯特相信亦可說是暢想,自己已經成為了一名在網上擁有個人詞條的藝術批評家,牛氣個不行,邁著步子,像天鵝似的一步一伸頭的在展廳溜著彎,評點著每一幅作品作品的不足。
恍惚之間。
站在這些林立的展廳和穿行的人群中。
那部未來之書,他所希望寫成的,比戰勝了《欲望都市》的電視台紀錄片更加成功的《來自藝術的力量》,已經攤開擺放在了眼前。
以下內容截選自藝術評論家羅伯特·肯特先生《來自藝術的力量:從心而終》第一章一
「最開始,我沒有感受到這場展覽的特殊之處。既無戴克·安倫口中的猶如被一隻向著天空拋去的蘋果一次,又一次的砸中額頭似的感受。亦無,薩拉女士對於展覽“小家子氣”的不屑。」
「這是我第一次認真的看一場畫展。它的氛圍完全符合我對一場大博物館美術展的全部期待。所謂的期待包括了一一寧靜、安詳、格調優雅,在場每個人都靜悄悄的,隻能聽見在鞋底被放緩後如同踩在落葉林厚厚的樹葉上的沙沙聲。以及最重要的……完全看不懂。」
「我就像是站在那顆據說砸了牛頓的頭的蘋果樹下努力的抬頭去看……蘋果要啥時候才能掉下來呢?萬有引力定律又是啥呢?」
「我可能來得太早了。」
「蘋果樹還是一顆小樹苗。」
「我可能來得太晚了,蘋果全砸在隔壁家小孩的腦袋上了,戴克·安倫,薩拉總監,那些媒體日過後撰寫報道的藝評人早就把“萬有引力”定律發明完了。而就在十幾分鍾以前,薩拉還在提醒我,重複發明輪子,做別人第二,在藝術行業通常不是好兆頭。」
「我在展覽閑逛。想要從作品瞧出些門道來不可……就當我認定自己可能會無功而返的時候,當我從一個展台切換到另外一個展台,從一幅畫麵前切換到另外一幅畫麵前。色彩在畫麵上綻放,那些玫瑰,日光,猛的滾燙了起來。」
……」
「蘋果砸在了我的頭上。」
「花葉,鬆柏,混沌的星光,水彩畫明鏡似的天空,全部反襯著靈魂的火光。怎說呢,有些時候,畫展就是會拒絕觀眾,隻有你心中懷著某種渴望,某種激情的時候,隻有你對待它足夠認真,它才會對你網開一麵。」
「寫下這篇文章的時候,我還無法準確的所描繪出這種情緒,不過,戴克·安倫先生一定程度上幫了我個忙。我想起來,昨日安倫先生遞給了我一張紙條。我把它打開,上麵寫著一」
「“這是一幅火鳳凰似的作品。”」
「我為此特意又一次的給了安倫先生打了電話,電話,告訴我,在戴克·安倫人生中的第一場在芝加哥藝術學院的展覽,他得到了很多的誇獎。其中最讓他興奮的不是他得到了多少藝評人的讚許,稱讚他是芝加哥的未來之星,不是他和來自紐約大畫廊的藝術經紀人達成了代理協議,可能也不是迪士尼財團的超級富豪,華特·迪士尼的孫子在他的作品前駐足了。」
「那天有個胖大媽,在展覽前駐足了很久,胖大媽是聾啞人,說話說不清楚,唔唔啊啊的比劃了半天,戴克·安倫也完全不懂手語,正當他不耐煩的想要離開的時候,對方在找了根筆,在超市的購物小票上寫了這行字給他。」
「“這是一幅火鳳凰似的作品。”戴克·安倫小時候曾經長久長久的凝視著學校走廊上畢加索的畫作,那讓他覺得像是處在一個不同的時空之中。作品在畫框奔湧,戴克·安倫本人的心魂也隨之飄蕩。他依稀記得,這是一幅火鳳凰似的作品,這個評價好像就是在年輕時代的某一次畫展後,有人送給畢加索的。」「戴克·安倫為此欣喜若狂。」
「那是沒有道理可講,沒有來由的狂喜,他覺得自己被來自藝術力量擊中了。這些年來,那張紙條安倫先生一直帶在了錢包。這樣的狂喜是往後很多很多年,他再也未品嚐到的。」
「那天得知我想寫一本關於藝術的力量的作品,戴克·安倫決定把這張紙條贈送給我。」
「此刻,它正擺放在我的筆記本電腦旁邊。沃爾瑪購物小票上原本的熱敏賬單早就因為時光的流逝褪色了個幹淨,我一開始還以為這是在一張白色的便簽紙,但那句話,依舊墨跡清晰。」
「這是一幅火鳳凰似的作品。」
「PHOENIX,菲尼克斯。每個人的心中,對於鳳凰都有不同的定義,畢加索、戴克·安倫、那個聾啞的胖大媽,但我相信,這又代表了一種相似的狂喜。」
「塔西陀花費了大量的時間描寫鳳凰,在羅馬帝國時代,人們曾相信鳳凰是真的存在,人們曾把“鳳凰”放在羅馬城展覽。盛讚它五顏六色的花色以及羽毛,說鳳凰真的出現的時候,就會引起四周普通鳥的驚歎和圍觀。至於它所出現的周期?大約是每五百四十年到一千四百六十一年不等。每當一隻鳳凰享盡天年,快要死去的時候,就會把一種具有生殖力的東西駐成巢,做為太陽神的祭台,然後涅槃重生。」「當然。」
「盡管我嚴重懷疑,當年羅馬的執政官展覽的繽紛鳳凰,大約是什染了色飛禽,但是,讓我們談談這個傳說吧。」
「Time這場畫展的主題。」
「日升,日落,月升,月落。這樣時間的循環總是對應著鳳凰生命的循環。」
「那什是太陽神祭壇上的“火”呢?」
「我隻讀過很少的藝術文章,我不知道“火鳳凰”曾被人用來形容畢加索,我看到這個評語的時候,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梵高。他就是過去一百年藝術世界被用“燃燒”這樣的意象比喻比喻的最多的人。他的作品也是些燃燒的作品,畫星光,星光像是燃燒,畫向日葵,向日葵,向日葵像是燃燒,畫自畫像,整個人似乎也燃燒了起來。」
「他說要給心中的火填柴,他說每個人靈魂都有一團火,世人往往隻看到了煙,他說太陽像是燃燒的火光。」
「火是藝術的力量,火是戴克·安倫心中年輕時的狂喜。」
「一個人會在時間的偉力不可阻擋的老去。」
「但總有新的鳳凰,會在涅槃之中返老還童。」
「當情義被喚醒的時候,色彩便活了過來。」
「當情義被喚醒的時候,生命便得以重生。」
羅伯特在畫展發呆的時候。
薩拉女士在手機上編輯著信息,這是“一場A級的展覽”,這是她的評語,除此之外,不加以任何的解釋對於顧為經的年紀,這個A,是“Aplus”的A。
他做的不錯。
對於薩拉的標準來說,A,也隻是一個勉強的及格分數。
顧為經也許在筆尖誕生的激烈的情緒火花認識了自己,不足之處在於,整幅作品有著太多“矯飾”的痕跡。
換句話說。
這是一幅不錯的畫展,卻絕非天才的畫展。
什是薩拉心中真正天才的畫展呢?
老太太站起身,慢慢的向著盧浮宮外走去。
“大概,就要像是濟慈的詩所寫的那樣吧”
“啊!”
阿聯酋,迪拜。
一輛白色的大型硬派越野車在沙丘鋒線上狂飆,拖拽出超過百米的沙塵,就像一位油膩的長著小肚腩的中年大叔一邊墩墩墩的跑著步,震的大地都在抖,一邊在用兩隻手往後麵甩著汗。
“說到……那一一詩人的一一性格”
越野車降下的車窗,戴著墨鏡中年大叔一邊狂扭著方向盤,一邊在嘴巴吟誦著詰屈驁牙跟迷語似的詩歌。
「它不是自己,它沒有自我,它非它自身,它無自身。它是一切,它一切都不是。它無特征,它有特征。它喜歡光,它喜歡影,它存在於萬物……」
「詩人一一」
「它是世界上任何存在的事物中最無詩意的,因為它沒有身份,因為它是不停地,充實,滿足其他的人……』
忽忽忽。
越野車在沙丘邊的公路上停穩。
中年人一腳踩住車,側過頭看向副駕駛的年輕人,酷酷的一推眼鏡。
“剛剛的都錄下來了?”
顧為經趴在車窗外用力的幹嘔著。
楊德康拍拍顧為經的後背,吐槽道:“不是我說你哈,顧老弟,這硬漢的事情你居然暈車?知道這衝沙的價格有多貴,這叫不會享福。要是老顧在這,絕對不暈。”
“讓我緩一緩,讓我緩一緩……剛剛我覺得車要翻下來了。”
顧為經捂住嘴。
他來到了阿布紮比,卻一直呆在了酒店的房間之中,沒有去到展覽的現場。楊德康找到了他,看到顧為經這個樣子,擔心顧為經把自己悶的長毛了。就蓐住顧老弟,帶著他跑來迪拜,酷酷地玩越野車衝沙了。這Man的事情,居然暈車。
“。”
老楊拿過手機,打開相冊檢查著自己之前倜儻風流的瀟灑英姿,準備編輯好了發朋友圈。
“剛剛,剛剛您念的那是什?”顧為經突然問道。
“什。”
“就是那詩歌似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