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連續幾個月,顧為經經常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泡在他租下的那間小畫室。
又一次。
在展覽即將到來的時候,他幾乎把所有想要拿去參加展覽的作品都從頭到尾的又畫了一遍。整個畫作呈現出來的樣貌保持不變,顧為經以此為基礎,重構了整個畫展的內容和風格。
顧為經感受到了藝術的洞察力在他的身邊流淌。
顧為經一直都是個善於觀察生活的人。
這一次,他觀察的格外的仔細。
不止於四周生活一
他觀察的不止是身邊夜以繼日,晝以繼夜的日日夜夜。
顧為經開始認真觀察著自己,任由這樣的洞察像是水波一樣把他所包圍,慢慢地,慢慢地,滲進他的身體之中。
小時候。
家院子之前,就有一條大河,水波明麗而平緩。也許這樣的河水,帶給了顧為經人生那種寧靜舒緩的元素。
生命的孕育永遠與水有關。
春夏秋冬,生死枯榮。
大河總是奔去。
顧為經曾經站在河堤上看著水麵,一看就是一個小時,看著陽光,星辰,月亮,四周的燈火在水波孕育的不同的色澤。這構成了顧為經孩提時代,對於大自然的色彩最初的觀察。
莫奈的《日出·印象》,梵高筆下星光映在湖麵上的情景,瞬息之間就能抓住顧為經的心神,想來,並非簡簡單單的可以用“天賦”兩個字簡單概括。
所謂的天賦,無非是一日接一日的努力後所得到的生活的回報。
卡拉在日記上所提及,她的藝術夢想,她對於印象派色彩變換的想象與捕捉,她的藝術洞察,全都牢牢的纏繞在巴黎日暮之時,天空中所燃燒的火燒雲之上。
那顧為經也一樣。
一者向上,一者向下。
顧氏書畫鋪家門口的那條大河,就是卡拉所見到巴黎天際的火燒之雲。
寬闊的河床之上,所孕育的就是顧為經對於生活的洞察和對於變換光影的捕捉。
“去做你的梵高!”
顧為經和安娜聊天的時候,曾經談及到梵高的某種創作的心態。
梵高早年當過牧師,在博納日礦區當過傳教士,後來教會因為梵高“不夠體麵”而將其解雇,他對教會感到強烈的幻滅,希望能夠通過藝術來找到救贖。
繪畫成為了梵高尋求精神寄托的新途徑。
按照安娜小姐的說法,她經常能夠在梵·高的作品之中,找到了一種救贖般的喜悅。
梵高很少畫透納或者門彩爾那般的史詩巨作,但梵高一一這個精神病般的瘋子筆下一一他的很多作品其實都有著分外溫暖的底色。
伊蓮娜家族是傳統的天主教信徒。
伊蓮娜小姐說,她以前所接觸到一些的曆史文獻,上麵記載在文藝複興時期,歐洲修道院的部分修士在撰寫典集的時候,會想象著一一有一位聖靈附體,是一位偉大存在降臨在自己的身上,寫下了充滿神聖氣息的文字。
在見識到了教會的虛偽以後。
梵高向繆斯女神發出祈禱,繆斯女神“降臨”到了他的身上。
梵·高在用一種直接的生命激情繪畫,他把自己完全投射在了畫布之上,操控他的手指畫下《自畫像》,畫下《向日葵》的繆斯女神,其實就是那個情感更加豐沛的自己。
“情義被喚起之處,生命得以重生。”
文森特·梵高將自己剖開,他不再隻是世界的旁觀者,他把自己的種種一一種種情況,種種困惑,種種快樂和種種悲傷,所有的所有一一全都裝進畫板,最後塑造了屬於他的《星空》。
顧為經也在不斷的觀察著自己。
那些映在河上的天光,那些變換的色彩,曾經日複一日的影響著顧為經。
一百五十年之前的卡拉投身於雲海,把它們變為筆端的油畫。如今,在河岸邊凝視的顧為經則向前邁步,浸泡在他年少時藝術之夢。
“噗通”一聲。
顧為經邁步跳進了河水。
驚濤拍岸。
遠方。
莊園的安娜·伊蓮娜幾個月以來,一直都在看書。
她把很多很多以前曾經看過的作品,又一次的看了一遍,文字依舊是那些個文字,心中大抵有了不同的感觸。
“伊蓮娜小姐!卡拉讓你哭個不停,你對卡拉的痛苦感同身受。可世界上從來從來都不是隻有伊蓮娜家族的痛苦,才叫做真正的痛苦的!世界上比卡拉更痛苦,更不自由的人,多了去了。”
那天。
顧為經他想說的其實是……為什你會對伊蓮娜伯爵把卡拉抓起來,覺得受不了,覺得根本無法忍,那的憎惡,那的痛苦。罵布朗爵士的時候,酣暢淋漓的說,那些金錢是腐蝕藝術的毒藥。她卻可以眉頭都不眨一下的,就直接把威廉姆斯用財富碾碎了?
“隻因為,他惹了我不開心。”顧為經問道。
很簡單。
因為她是伊蓮娜小姐。
安娜總是想,說的真好,伊蓮娜家族從來都是這樣的人,那酷,一點塵埃都不會染上,滿嘴都是大道理,都是要成為強大的人,都是高貴的精神,都是痛苦是命運淬煉強者的禮物,他們隻讚助強者,隻為強大的靈魂鼓掌。
直到有一天,事情真的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就像,手中的書本,原本的每一個人,都是故事書的一頁紙,一個肚子裝著幾行字的木偶。看這場木偶戲的與其說是觀眾,不若說是上帝。安娜·伊蓮娜就是上帝,她如上帝般強大,她如上帝一般擁有這個世界,她如上帝一般無所不能,能夠得到一切她所想要的東西。
直到有一天。
你真的覺得自己降臨到紙頁之中。
角色生氣的時候她也生氣,角色痛苦的時候,她也跟著痛苦。
於是。
這個故事又呈現出了一種別樣的麵貌。
「“現在你才能夠明白,除了你以外,世界上還有什,直到如今你隻知道你自己!你本來是一個單純的孩子,可是說到底,你是一個沒有人性的人!所以,聽好了,我現在判決你去投河而死!”」伊蓮娜小姐翻過手中卡夫卡所寫的德語小說。
女人看著小說的主人公格奧爾格被父親訓斥,走到河邊,翻過橋上的欄杆,牢牢的抓著欄杆。格奧爾格懸空吊著。
越來越無力。
直到當一輛公交汽車駛來的時候,鬆開手,念著“親愛的父親……我可是一直……愛著你的。”說完,就跳進了河水之中。
安娜感受到難以言喻的酸楚。
“你這個沒良心的人,你為什不給自己的腦袋上來一槍,我判決你去死!”
伊蓮娜小姐一直都以為自己是上帝,最不濟,她也是訓斥別人的人。
這幾個月。
她覺得,她才像是那個被自己不斷的所訓斥的人。
顧為經在畫室畫畫。
伊蓮娜小姐在莊園讀書。
“喵喵!汪!”
另一邊,郊外的牧場,狸花貓和狗子正在歡快的拍打著自動喂食機。
阿旺瞥了瞥俯下身粉白的大舌頭舔著嘴唇的奧古斯特。
崽?什是生活!
這個。
才叫生活。
與戴克·安倫不同的事情在於,威廉姆斯先生很少去美術展。
似乎評論界有一種論調。
熱愛音樂的人理所應當熱愛繪畫,喜歡聆聽音樂的人,和喜歡去畫展的人,往往是同一批人。這大概是一種謬誤。
威廉姆斯以前就從來沒有去過任何畫展。
倒退個一兩百年,在德彪西的那個年代,或者更早,搞音樂的和搞繪畫的,很可能都是同一個圈子的人。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會在同一場藝術沙龍上出沒,甚至擁有同一個讚助人。
他們往往有著相似程度極高的朋友圈和社交關係網。
正因如此。
他們成為朋友的概率也很高。
說白了。
如今威廉姆斯就讀的藝術院係所搞的那個“大師計劃”,就是差不多的東西。隻是把宮廷舞會換成了現代化的度假酒店,以及那時候,藝術沙龍大約不會有薩拉這樣的人,報複社會似的,給每個人都打個“”回去。
盡管如此。
現在社會,人和人之間的關係都原子化了。沒有人要求拉小提琴的一定要懂畫,也沒有人要求懂畫的一定要學會拉琴。
瞧瞧顧為經演奏音樂是什模樣?
災難。
威廉姆斯進入展館的時候,便在心中認為,要求他欣賞繪畫作品的水平比顧為經拉中提琴的水平更優秀,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情。
與走馬觀花般的來畫展轉了一圈,然後就匆匆離開的戴克·安倫不同。
威廉姆斯第一次看顧為經的展覽,就花了大約一個小時40分鍾的時間。
他滿懷著嫉妒而來。
展覽卻將他困在了原地。
威廉姆斯對個人畫展的規模沒有概念,他也不覺得這個展覽的規模簡直小的可憐。
相反。
他認為這個展覽的規模很大,大的……就像一隻完完整整的交響樂演出。
有著上百位樂手,有著樂隊的指揮,有著管樂組,有著弦樂組,打擊樂組,有著複雜的編曲,有著完完整整的三段式結構,有著序曲,高潮以及尾聲。
最重要的。
他在這,看到了一場帕加尼尼的獨奏演出。
真正吸引到威廉姆斯的,便是一幅關於《星空》的畫,那可能是整場畫展規模最大,構圖最為複雜的作品。
整幅畫展的作品很多都呈現小巧精致的風格,比如那幅同樣讓威廉姆斯印象深刻,充滿了被空間仿佛折疊似的玫瑰的畫,最寬處不過半米的樣子。
而這幅畫高度接近了一米八,像是被人用顏料頗灑上去的一樣。
星雲在畫麵之中彼此碰撞。
再說一遍,威廉姆斯很少很少來畫展,他不太懂油畫作品,他不喜歡顧為經,他甚至把整場畫展的邀請當作了勝利者的嘲弄和挑釁。
他是覺得“逃跑”顯得太過懦弱,是為了捍衛男人的尊嚴才來到了這。
可如果任何一個人,在過去的幾個月,像是威廉姆斯一樣被痛苦折磨過,像是威廉姆斯一樣,在紛雜的音符中所迷失,甚至像是威廉姆斯一樣,發狂著魔般的練習過帕加尼尼的曲子。
那任何一個人,也都會像威廉姆斯一樣,在看到這幅作品的瞬間忍不住皺眉駐足。
威廉姆斯看了看畫框上的標簽
「作品名:《夜色的狂想》」
「藝術家:顧·為經(馬仕畫廊)」
夜色的狂想?
這哪是夜色的狂想呢,這分明就是一場畫在紙麵之上的《A小調隨想曲》。
看到這幅作品的第一瞬間,威廉姆斯就感受到了不快,顧為經就像是示威似的,把整個讓他一敗塗地的《A小調隨想曲》在畫布上畫了一遍。
音樂史上的著名傳說。
德彪西看到了一幅名叫《神奈川衝浪》的版畫,並以此為靈感,創作了他那首著名的音樂《大海》,並在樂曲專輯在史上第一次發行的時候,選擇了這幅作品作為專輯的封麵。
威廉姆斯從來都對這樣的故事將信將疑。
看到這幅名叫《夜色狂想》之後,威廉姆斯相信了,音樂和繪畫卻是擁有某種強烈的關聯性。戴克·安倫來到畫展之後,他未曾為了哪幅專門的作品停留。
如蘋果般,一次一次敲打安倫先生腦袋的,與其說是某幅專門的作品,不若說是所有作品凝結在一起之後,構成的視覺力場。
而這幅《夜色狂想》,則像一顆子彈般擊中了威廉姆斯的胸膛。
兩個牛仔互相對射。
威廉姆斯的火藥受了潮,槍膛啞了火,不是一槍啞火,而是連射六槍,槍槍卡殼,槍槍啞火。威廉姆斯最後隻能認為,大概這就是命運,是關聖帝君或者安娜·伊蓮娜小姐隨手按住了子彈。
他就是打不響。
他就是成為不了優秀的音樂家。
但這把槍,卻在顧為經的手中發出了巨響,將他一槍穿心。
顧為經在創作作品的時候,他在筆端貫穿了一種強烈的意誌。他似乎想要把非常非常抽象化的感受,通過畫筆,將其轉達給所有看到這幅作品的在場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