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含雁激動地得出了結論之後,便再次興致勃勃地在屋內四處探查了起來。這一次他幾乎是一寸一寸的搜尋,仿照著李淼小心地刮去了牆上的泥灰,果然發現了更多薛傍竹生活過的痕跡。
埋在地下的碎瓦、沁入瓦片紋理之中的血漬,齊平於床麵的牆體上斑駁的摩擦紋理,已經在土壤中朽爛的拐杖等等。
李淼一直在刻意引導他,逐漸灌輸給他一種新的搜集和處理信息的方式。而曹含雁也確實很有天賦,隨著越來越多的痕跡被發現,他的腦海中也逐漸浮現出一個人影。
碎瓦,血漬遺……這是一個陶製的痰盂,麵有血。薛傍竹經常往麵吐血,量很大,很頻繁,所以血漬沁入了陶罐的紋理之中。
齊平於床麵的摩擦痕跡……薛傍竹很痛苦,即使是睡覺的時候都在不斷翻滾掙紮,衣物不住的摩擦牆麵,留下了痕跡。
還有拐杖。
薛傍竹在搬到此處之後,身體狀況已經非常差。而且這種差不是受傷,更像是某種由內而外不斷發展的疾病。
能修到天人境界的高手,不論是聰明還是愚蠢,心性一定都不差。能將她折磨得在床上翻滾掙紮的病痛,已經足以摧垮一般人的神智。
不過.…還有一些看不清楚的地方,讓曹含雁腦海中的人影不斷出現模糊。
比如,他在泥土之中挖出了三隻筷子。
比如,牆上摩擦的痕跡,在中段缺失了一塊,約摸有兩三尺寬。
曹含雁畢競隻是剛剛入了門,很難從中得出有效的結論。但方才那種從細枝末節之中推演出畫麵的體驗,卻著實讓他興奮了起來。
他站起身就準備向李淼請教,卻發現在他看的入神的這段時間,李淼已經走出了木屋。
曹含雁快步走出門外,四下一看,便在木屋旁的一棵樹下看見了李淼,正負手上下打量著樹幹,不知在看些什。
曹含雁快步走了過去,一拱手。
“大人,我方才有些發現,但也有些不解之處,您能否為我解惑?”
李淼沒有轉頭,淡然說道。
“說來。”
“是。”
曹含雁點點頭,便將自己的發現與李淼一說,而後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薛傍竹的武功是*逐步消退*,我覺得就跟她這病痛脫不開幹係,隻是不知道何者為因、何者是果。”“此事恐怕要追溯到蓬萊傳承的秘密,就先放下不談。我所疑惑的是找到的三隻筷子,和牆上斷開的痕跡。他沉聲說道。
“薛傍竹是孤身來此,滅門之後估計也無需待客。照理說像她這種隱居,隻要一雙筷子即可,若是壞了直接削一雙新的出來便是。”
“還有這床邊牆上的痕跡,是她在睡覺的時候不自覺翻滾掙紮留下的,中間卻缺失了一段。”曹含雁抬腿彎肘,做了個蜷縮的動作。
“照理說人痛苦的時候,都會不自覺的蜷縮起來,所以這摩擦的痕跡也應該集中在中段才對一可唯獨缺的就是中段。”
“就好像……薛傍竹即使在睡夢中,也在下意識地強迫自己不要蜷縮起來。又好像,她將什東西抱在了懷中...….?”
曹含雁說完之後便看向李淼,等著李淼給出答案。
李淼笑了笑,說道。
“你其實已經有所猜測,隻是不敢確定而已,對嗎?”
“你看這。”
他伸手一指麵前的樹幹。
曹含雁目光順著李淼的手指看去,在這樹幹之上,隱約能看到數道疤痕,像是用利器割出,自上而下均勻分布著,仿佛某種刻度一般。
“這是.….…”
曹含雁猶疑道。
“身高。”
李淼淡然說道。
“你小的時候,你的父母應該也會這做。找個牆麵,讓你在牆邊站直,用尺子比著你的頭頂,在牆麵上留下痕跡,記錄你的身高。”
他伸手放在樹幹上。
“開封府周邊的樹種不多,恰巧這種樹我也認得這樹叫國槐。”
“這樹前十年每年能長個兩三尺,十年到五十年間一年一尺,五十年後便基本不會再長。”“而且這種樹的年輪,非常明顯。”
噌!
曹含雁隻覺得腰間一輕,眼前一花,佩刀就已經握在了李淼手中。
唰!
寒光乍現,曹含雁還未看清李淼的動作,長刀便已劃過樹幹,由左至右仿佛劃過空氣一般,既不見木屑紛飛,也沒有聽到什響動。
李淼一甩手,倉郵嘟一聲,長刀便已入鞘。
隨即抬手便是一掌轟在樹幹之上。
轟!!!!
一人合抱粗的樹幹,連帶著龐大的樹冠,如同炮彈一般平移了出去,轟然砸入密林之中!
而李淼好像隻是隨手挪開了桌上的茶杯一般,施施然走上前,掃了一眼斷開的樹樁,轉頭對著目瞪口呆的曹含雁笑道。
“七十多條年輪,這樹有年頭了。”
曹含雁方才緩過神來,手不由自主地在刀柄上緊了緊。沉默了半響,才長出了一口氣,走到李淼身側。“所以在薛傍竹離開到現在,這樹的高度基本沒有變化過。”
曹含雁伸手摸著樹幹上最高的一處刻度。
“這最後一道,應該是薛傍竹搬到義莊之前留下的。離地約摸三尺半,差不多是孩童七八歲的身高。”他長歎了一口氣。
“如此,一切就都對上了。”
多出的一隻筷子,樹幹上記錄身高的刻度。
薛傍竹並不是孤身在此生活。
床邊牆上的痕跡中間缺損的那塊,也得到了解釋因為薛傍竹正抱著一個孩童,她雖然難以抑製劇痛,但還是在睡夢中本能地讓自己不要蜷縮起來、擠到懷中的孩子。
曹含雁腦海中模糊的畫麵終於清晰薛傍竹懷中的孩子正安穩地睡著,而她滿臉冷汗地挺直了腰背,手臂、頭頂和雙腿卻不由自主地在牆上留下吃痛摩擦的痕跡。
薛傍竹滅門案是二十年前,又在十三年前搬到義莊,中間在此處住了七年。
七年,這樹幹上最高的一處的刻度,差不多也剛好是七歲左右孩童的身高。
二十年前,滅門案發生的時候,薛傍竹出離開封府的理由,便是前往城外的菩薩廟求子。但這個理由,是薛傍竹告訴官府的一如果她說的不是實話呢?
如果她不想讓人知道,她前往菩薩廟的真正原因呢?
婦人前往菩薩廟祈福,求的一般就是那幾樣:平安,富貴,求.…….
還有一保胎。
與此同時,所有的線索全都隱隱串了起來。
鄭怡與曹含雁說過蓬萊的事情,他知道蓬萊和瀛洲都是依靠血脈傳承,但這就有一個問題一一他們如何保證自家一直能生產出適合習武的好苗子的呢?
多數人都想要將自己的武學傳給兒孫,但在當今的大朔,武學的傳承卻基本都是師徒相傳,其根本原因就是沒人能保證自己的孩子一定適合習武。
李淼行走江湖的第一個對手,梅花盜壇澤霖便是出身大派,卻天生經脈不全,被同門唾棄欺辱,最後叛出師門、流落江湖。
再好的天賦,也無法穩定遺傳給後代一一這便是門派崛起、世家沒落的根本原因。
整個大朔有希望修成天人的苗子也就幾十個,而瀛洲作為一個家族,卻是能一口氣掏出數個天人,甚至還有李淼這種流落在外的逆天根苗。
其原因,已經隱約在薛傍竹案的真相中浮現。
薛傍竹四十五年前來到開封,四十年前嫁人,一直到二十年前都沒有生育,這對於一個氣血暢通的天人高手來說顯然極不正常。
而在滅門案發生之後,薛傍竹躲開了視線,孤身搬到了此處生下孩子。與此同時她的身體和武功便每況愈下,吐血、劇痛,同時衰老也在她的身上逐漸浮現。
待到十三年前搬到義莊時,她的外表已經完全符合她的年紀,背部也已經漸漸佝僂了起來。到了五年前,客商家人推倒她的時候,她的武功和境界已經完全消失了。
“這,簡直就像是.…”
曹含雁麵色木然,喃喃道。
“將自己的根骨和境界,傳給了自己的孩子一..….”
他忽然想起了自殺的彥凡,麵色一怔。
“彥凡是在五年前才搬離開封府城,在此之前,他並沒有表現出什異樣。所以薛傍竹是在死前,才將事情告訴了他。”
“那時候薛傍竹已經是武功盡廢、油盡燈枯,她應該知道自己死期將至,所以她應該不會是求彥凡救她。”
“彥凡留下的七星海棠,不是為了告訴我們薛傍竹的來曆,而是讓我們知道薛傍竹出身蓬萊,從而由她武功盡廢的消息,推導出這個孩子的存在。”
“薛傍竹和彥凡,都不是在保護自己和對方,而是在求我們,救救這個孩子!”
曹含雁緊握住了刀柄,看向李淼。
“大人,您覺得這個孩子……還活著嗎?”
李淼撚著手指,說道。
“應該還活著,而且八成就在凶手的手中。”
“不過,我得提前給你提個醒找到這個孩子之後的場麵,未必就是你想象中的樣子。”
他忽然轉頭看向一側,也不說話,伸手就抓起曹含雁的領子,一個閃身便飛速朝著山道方向趕去。片刻之後,曹含雁便隱隱聽到前方傳來的急促腳步聲。
李淼將他放在地上,曹含雁剛剛站穩,便見到印素琴運使輕功,沿著山道飛速朝著兩人跑來。還未到身前,印素琴便急聲喊道。
“大人!找到凶手了!”
“我照著衙門給的畫像認了出來,就是那個*不留行’!”
他武功不差,一邊喊著一邊跑來,說到第二句話的時候,就已經到了兩人麵前。雙腳一頓便停了下來,也顧不上喘口氣,便連珠炮一般說道。
“大人!”
“我們趕到義莊之後並未聲張,隔著老遠就停了下來,而後慢慢摸了過去!等了一會兒,果然有人過來清理痕跡!”
“鄭女俠閃身過去,當場就將那人抓了個正著!我上前一看,此人就是二十年前滅了薛傍竹滿門的那個江洋大盜,·不留行’!”
“他就是殺死薛傍竹和彥凡的凶手!”
曹含雁眉頭一皺,也是急聲問道。
“那印兄怎自己過來了,鄭女俠呢?凶手呢!”
印素琴一跺腳。
“害!
“本來我們都將此人點了穴,想著你們一定是來了此處,準備帶著他直接過來找你們呢!”“可誰知剛準備動身,忽然來了一個高手,將那人從鄭女俠手中搶了過去!”
“鄭女俠追著他們去了,我追上去也沒什用,便趕緊跑了過來將事情告訴大人!
曹含雁陡然一怔,忽然好像意識到了什,轉頭朝著李淼看去。
李淼好像早已心知肚明,淡然開口問道。
“那人是男是女?”
“是個女子!”
“年紀是不是約摸在二十上下?”
“是!雖然蒙了麵,但看露出的眉眼,應當就是這個年紀!”
“身量是不是跟小怡子一模一樣?”
“是!”
“兵器,是不是一柄長劍?”
“是!”
“果然,。
李淼嗤笑一聲。
印素琴還在不明所以,隻奇怪李淼怎知道的如此清楚。一旁的曹含雁已經是一聲長歎,搖了搖頭,對著李淼說道。
“大人早就預料到了?”
李淼點點頭。
“差不多吧。”
“那凶手連瀛洲和蓬萊的事情都知道的不多,自身武功又不濟,估計也沒那個天分去修蓬萊的功法。那他殺了薛傍竹,總得圖點什吧。”
“圖個打手,或者圖個日後從這個打手的身上,找到蓬萊將根骨傳給他人的秘密,都是理所應當的猜測。”
曹含雁搖了搖頭,歎息道。
“我還有幾件事不明。”
“其一,既然薛傍竹的孩子已經被他控製住了,他當時為什不直接指揮她來滅了我和印兄的口?”李淼笑了笑,答道。
“薛傍竹死的時候,這孩子估計得有個十四五歲了,怎說也知道自己母親是誰了。”
“這凶手殺薛傍竹的事情不可能讓這孩子知道,自然也就不會願意讓她靠近自己母親的屍體,以免漏了餡。”
“所以他隻能親力親為,先滅了彥凡的口。待到我們離開了義莊,他過來將薛傍竹的屍體挪走,再讓那個孩子來殺了我們,便沒了後患。”
曹含雁點了點頭,繼續問道。
“可,大人,您是如何提前知道,薛傍竹的孩子會站到凶手那邊的?”
“那可是她的殺母仇人啊!”
李淼冷笑一聲,沉聲說道。
“這還用猜嗎?”
“薛傍竹死的時候,她才隻有十四五歲。這個年紀的孩子,隨便找個老江湖過來就能忽悠的她找不著北。”“五年的時間,已經足夠凶手把她的腦子涮幹淨了。保不齊都已經認賊作父了。
“行了。”
李淼對著兩人說道。
“你們就在這歇著吧。”
“我去替薛傍竹和彥凡,好好的抽這個死孩子一頓!”
話音未落,兩人眼前一花。
再看,李淼已經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