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薩拉丁的人。”年輕的學者這樣說道,他想要在塞薩爾的麵容上找到驚訝的神色,但他很快就失望了一一塞薩爾不但不曾驚訝,甚至連一點異樣的表情都沒有。
塞薩爾平靜看向這個年輕人,隻是微微的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在他才知道自己的父親乃是埃德薩伯爵一那個不幸的約瑟林三世時,曾出使阿頗勒,但迎回的卻隻有兩捧冰冷的灰燼。
那時,努爾丁留下的大臣,也就是以卡馬爾為首的那批人,不幸成了兩位成年王子相互傾軋中的犧牲品,身陷牢獄,一些人甚至遭到了羞辱與拷打,更是已麵臨死亡的威脅。
即便如此,卡馬爾依然能夠找得到人來尋求他們的援助一一塞薩爾也確實如卡馬爾所期望的那樣,一路帶著這些撒拉遜人突破了層層障礙,在有著三路追兵的情況下,一路從阿頗勒逃到了大馬士革附近。雖然他那時所率領的騎士個個都曾受過天主的賜福,驍勇善戰又足夠尊重他,願意聽從他的命令,但能夠越過整座城市,並且衝出城門,其中也少不了一些城中居民甚至士兵的幫助。
隻不過那時塞薩爾以為這些幫助來自於卡馬爾的家族以往殘留的權威或者是恩惠,現在想起來,這些人可能也與薩拉丁有關。
薩拉丁彼時羽翼未豐,尚且無法在努爾丁的注視下無法建立起一支可信的隊伍,至少一一他們的力量無法保證卡馬爾一行人的安全,卡馬爾才不得已找到了他們這些基督徒。
但近十年過去了,薩拉丁也從未掩飾過自己的野心一一他認為他是努爾丁的繼承人,是接過信仰之光這個稱號的唯一人選一一他雖然在信件中謙恭的向蘇丹薩利赫致意與問好,但同時他也宣稱自己乃是薩利赫的艾塔伯克。
艾塔伯克在撒拉遜人的語言中譯為國師之意。
但從讚吉這個艾塔伯克來看,就知道,艾塔伯克與其說是蘇丹的老師,倒不如說是站立在蘇丹身後的真正掌權人,也不怪蘇丹薩利赫從來就沒給過薩拉丁任何善意的回應,而阿頗勒當中也多的是詆毀,嘲弄和反對薩拉丁的人。
在這種情況下,薩拉丁不在阿頗勒以及周圍的地區撒下足夠釘的多的釘子才叫奇怪。
伊德利卜雖然是座小城,但位置關鍵,可以說,任何一支大軍來到這,必然會選擇它作為立足點,以此向阿頗勒發起進攻。
作為一個眼光長遠的人,薩拉丁必然要在伊德利卜留下幾個人,隻是這位年輕的學者似乎不夠純粹一一單指他對蘇丹薩拉丁的忠誠。
“薩拉丁允許你這做嗎?
你有告訴他,你有意將他授予你的權力拿來和一個基督徒交換民夫,以救援那些被掩埋的民眾嗎?”年輕的學者倒是十分鎮定:“殿下。我們早已聽說過你的名字,你的仁慈之心從亞拉薩路到阿頗勒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薩拉丁也曾盛讚你,說你是一個如同金子般的人。
他曾經與我們說,即便您是一個基督徒,是他的敵人,你們依然可能成為一對誌趣相投的好友。可他的臉上露出了譴責的神色。“他如此肯定您的性情與品德,你又如何能將他想象成一個吝嗇而又苛刻的人呢?
我可以說,若是我主薩拉丁知道我為伊德利卜的民眾做了這件事情,不但不會責罰我,反而會讚揚我呢。”
塞薩爾沉默不語,他已經不再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對這也不再是那樣陌生,當然知道這位年輕的學者想的還是太過簡單了,他可以理解學者的急切一一伊德利卜距離埃及開羅路程遙遠,即便在幾百年後,人們要從伊德利卜到開羅依然需要耗費十幾天的時光一一哪怕用信鴿傳信,等到薩拉丁的回信到來,伊德利卜民眾所需要的也不是援救,而是埋葬了。
事實上也確實如這個年輕的學者所說,說不定薩拉丁還真的會表示支持和讚揚。但這是因為薩拉丁之前攻打亞拉薩路的戰役遭到了挫敗,已經不得不返回埃及的關係。
如果薩拉丁所想要取得的並不是亞拉薩路,而是阿頗勒,而他們又同時橫亙在阿頗勒麵前的時候,若是這個年輕的學者再如此做,薩拉丁說不定會命人取下他的腦袋。
不過這些事情既然不會發生,也就無需多言了。
塞薩爾注視著這個年輕的學者,溫和的問道:“現在伊德利卜幾乎已經成了一座即將完全封閉的墳墓,而你向我們求助的也不是十個、百個民夫,而是一千個或者更多。那你要用什來交換他們呢?或者你知道伊澤利卜的總督藏匿金子的地方?”
“我所拿出的東西比金子更珍貴。”年輕的學者說道,“我雖然身在伊德利卜,但與阿頗勒始終沒有斷絕過聯係。”他抬起頭來,“殿下,您的手中是否有著一枚蘇丹曾經贈予你的銀戒指?”
塞薩爾微微驚愕了一瞬間,“你知道那枚銀戒指?是薩拉丁對你說的嗎?”
“並不是,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常年服侍在蘇丹薩拉丁的身邊,這些日子他正作為一個商人暫居在阿頗勒的城中。如果他看到這枚戒指就知道我見到了您,也與您達成了協議,他會幫助您的。”“他能夠為我打開城門嗎?”
“或許,阿頗勒的城中此時必然有所變化,我不能保證。”年輕的學者謹慎的說道。
“但這段時間來,蘇丹薩拉丁的人一直在設法滲透宮闈。”
塞薩爾一時間有點不明白,年輕的學者馬上解釋道:“你們必然是要打下阿頗勒的。
如果是在平時,阿頗勒的民眾或許還可以憑借著那些堅實的城牆,林立的塔樓與高聳的堡壘與攻城方展開一場拉鋸戰,但這場大地震所影響的又何止是在平原上對峙的兩股大軍,現在,伊德利卜已經成為了一處白地。
阿頗勒即便沒有那樣糟糕,也必然會陷入一片混亂一一戰爭與地震中的任何一個都可以摧毀一座城市,何況它們聯袂而來。”
現在年輕的學者也不能確定阿頗勒是否能夠擊退這些來犯的基督徒。“但即便您擊敗了他們,阿頗勒也不是您的終點,埃德薩才是,對嗎?”
“是啊,”塞薩爾痛快的承認道:“但據說埃德薩的總督正在阿頗勒。”
年輕的學者當然也知道那個與他年紀相仿,脾氣卻要固執得多的賽義夫丁一一在哈馬遭到了挫敗後,他不但沒有如薩拉丁要求的那樣回到艾埃德薩,反而來到了阿頗勒,與摩蘇爾派來的軍隊組成了聯軍,準備在這與基督徒展開一場決戰的事情。
“您父母的死亡相當倉促並且古怪,而這件事情,必然會落在第一夫人身上一一她就算是不是主導者,也肯定是知情者,但努爾丁的第一夫人未必會與阿頗勒同生共死一一我聽說摩蘇爾的使者做好了準備。如果阿頗勒淪陷,他們就會帶走蘇丹薩利赫以及第一夫人。
除了為您的雙親複仇之外,您應該還想要從她口中得到一個答案吧,但這個答案您不可能到摩蘇爾去找,即便您願意,其他基督徒也不會願意。
薩拉丁在阿頗勒城堡中留下的人並不多,但他們可以保證在最後的時刻,他們可以設法留下除了蘇丹薩利赫的一些人,譬如第一夫人或是其他可能知曉內情的人。”
阿頗勒是一座巨大的城市,阿頗勒城堡更是一處連綿數千尺的建築群,後方也就是北側便是摩蘇爾,而基督徒的大軍並不能做到圍住每座城門,即便守住了城門,第一夫人和蘇丹薩利赫想要逃跑的話,他們也可以讓學者們帶著他們越過城牆。
可以說,在最後的時刻到來時,如果沒有一支出乎預料的隊伍,能夠予以阻截的話,作為唯一知情人的第一夫人,確實有可能攜帶著證據和證人逃走。
塞薩爾可以確定這個年輕的學者肯定知道些什,如果留在阿頗勒的就是他的父親一一有時候秘密是可以保命的。
這原本就是一樁隱藏了許久的秘密,除了第一夫人,會或許也有其他的知情人,但就算有,等塞薩爾拷問出來,他們可能也早已逃掉了。
“您看,我們並不是用空洞的誓言,或者是您原本就可以得到東西來和您做交易,而且這件事情對於您來說也是相當重要的,是吧?”
“作為人子,當然不可能無視於父親與母親的死亡。而作為約瑟林的後代,我也必然要接過他的基業,隻是我並不能完全相信你,你也許能夠做到你所承諾的那些事情,”他舉起了手製止了年輕學者的反駁:“你看,上一次走到我的麵前來,將我誇獎了一番,然後把我架上火堆上烤的是大馬士革的拉齊斯,而他身後也正站著一位主人,很巧,和你一樣,他的主人也是薩拉丁。
他在薩拉丁的授意下,將大馬士革交給了我,卻不能說是完全的出於善意。
當然我們原本便是敵對的關係,他這樣做無可厚非。
我曾經得到過你的主人薩拉丁的幫助,對他的恩情銘記於心,但不得不說,他很好的掌控住了我,鮑德溫以及其他人的心,並且成功的讓大馬士革成為了一個催化出了嫉妒,憤怒與貪婪的罐子,我現在依然能夠站在這,與你說話,並不是因為天主的庇佑或是敵人的仁慈,而是因為我有著願意相信我的子民,願意幫助我的兄弟與師長,還有那些忠誠的騎士們。
而此情此景,你不覺得與之前有些相似嗎?
隻不過比起大馬士革,阿頗勒聽起來更加誘人。”
“您不相信我?”
“我很難相信,或者說我已學會了謹慎的對待一枚香甜的誘餌。我確實想要得到阿頗勒,也想要知道被那些人煞費苦心隱藏起來的是什秘密?”
塞薩爾頓了頓,“你就不擔心嗎?讚吉可是懷抱著巨大的榮譽而死的。”
“讚吉的子孫都幾乎將他的榮光完全葬送了,而我們所忠誠的乃是薩拉丁。”
塞薩爾一怔,很顯然,薩拉丁的這位追隨者也有著自己的想法,確實,如今事情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薩拉丁的基本盤已經不在阿頗勒了,甚至不在敘利亞,而是在更遙遠的埃及。
他或許還會想要奪取阿頗勒,但那肯定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而努爾丁是他的恩主和老師是不爭的事實。但在薩拉丁暫時無法獲得阿頗勒以及其他努爾丁的領地時,努爾丁與他之間的關係反而成了一種累贅和麻煩,不但不能夠給他增光添彩,反而會讓他處處掣肘。若是如此,讚吉的名譽被毀,努爾丁遭人質疑也就不再那重要了。
如果運作的好,反而能夠趁機與努爾丁做徹底的切割。
薩拉丁雖然沒有打下亞拉薩路,但也曾經兵臨亞拉薩路城下,而且在打下達魯姆與加沙拉法的時候,也可以說是勢若破竹。如果沒有塞薩爾舍去了一整個塞浦路斯的財富,而鮑德溫更是以身作餌,引誘他離開亞拉薩路前往深穀伏擊他們的話,誰成誰敗還真是不好說。
即便基督徒能夠守住亞拉薩路,肯定也要遭受極大的損失,甚至第三次東征也會虎頭蛇尾,不了了之,至少在之前的地震中沒有塞薩爾,腓特烈一世肯定是死定了的啊,他一死,他的領主也會隨之失去鬥誌,而在德意誌人離開後,理查一世更是孤掌難鳴。
最後這場十字軍東征的結果可能就隻剩下一個大馬士革,不,如果沒有那群拖後腿的家夥,薩拉丁甚至可能會當機立斷舍棄亞拉薩路,一路北上經由大馬士革直插阿頗勒。
就如他們現在這樣。
而這位年輕的學者所提出來的交易條件也並非毫無誠意,確實他們或許可以打下阿頗勒,但阿頗勒城中肯定沒有他們的人,即便有,那些基督徒又如何能夠進得了蘇丹的後宮。
“但我也需要先看看你們的誠意和實力。
我可以將那枚銀戒指交給你,你拿去給你的父親。如果他同意你與我們之間的交易,你就叫他先設法。從第一夫人或者是任何一個人手中拿到一些有關於埃德薩淪陷的東西,書信也行,記載也行,甚至一件可以證明這樁陰謀確實發生過的物品也行。
我相信你們早有揣測,或許甚至已經勘看過了。”
年輕的學者一頓,不過塞薩爾說的也並非毫無道理,他們的主人薩拉丁之前確實用大馬士革設了一個陽謀,屬於即便看穿了也不得不跳入其中的陷阱。
“但說起來還是你們這些基督徒……”他腹誹道,一邊伸出雙手,恭敬的接過了塞薩爾從身邊的腰囊拿出來的銀戒指,看到這枚銀戒指被一個很小的聖物匣裝著,他露出了欣慰的神色,畢競誰也不希望看到自己主人的信物被隨隨便便的丟在什地方。
“然後還有一件事情。”塞薩爾說道。
年輕的學者正色看向他,隻見那個年輕的基督徒,與他的祖父父親都不甚相似的年輕人說道,“請同樣注意與第一夫人或者是她的親信有聯係的基督徒,或者是以撒人。”
“您是說……”
“他們可能與安條克公爵有關。
如果你們發現了,請也把他們抓起來。我希望他們能夠活著,並且能夠向我們供認出他的主人。”年輕的學者了然的點了點頭,隨後他又躊躇了一下,“我可以用性命擔保,您可以在三天之內看到結果,但若是可以的話……”
“可以我會讓民夫們去幫助你們挖掘埋在碎石下的幸存者。
但在這,我也要代他們提出一個要求。”
“請說,殿下。”
“你期望能夠拯救那些民眾的性命,他們得到的也隻有性命。在挖掘的途中,無論是那些民夫發現了什,錢幣、金子、器皿、珠寶……都歸發現者所有,你們無權索回,可以嗎?”
“可以。”
塞薩爾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
而等學者離開後,基督徒的大營頓時沸騰了起來。
大營中的民夫一一他們雖然是被招募來的,但他們確實也可以拿到工錢,之前無論是塞薩爾還是理查,又或者是腓特烈一世都足夠慷慨,除了戰爭可能帶來的死亡和傷殘,他們幾乎沒有什抱怨的理由。而現在,若是隻是讓他們去挖石頭救人,哪怕是救撒拉遜人,除了少數幾個與撒拉遜人有深刻仇怨的,他們也幾乎都願意去。而塞薩爾也並不強迫他們,而當他們聽說,在挖掘途中得到的銀錢和值錢的東西都能夠納為己有之後,他們更是興奮無比。
畢竟一座城中原先所有的大部分財產都隻會落入將領與騎士之手,哪可能有民夫的份兒呢?而這個消息一傳開,別說是民夫了,就連那些侍從,扈從甚至有些囊中羞澀的騎士,也想要去碰碰運氣,反正城中那些幸存的撒拉遜人都已經被控製了起來,而城中可能隱藏著危險的殘垣斷壁也盡數倒塌,他們不必擔心會遭遇什危險,有些騎士甚至偷偷摸摸的脫下了罩衣和鏈甲,隻穿著棉甲或者是皮甲就跑去搬石頭了,這叫人有些哭笑不得,但確實成效斐然。
畢竟這些民夫都有工具,有鎬頭、有棍棒、有斧子,甚至有幾個手腳利索的民夫,做了幾台粗糙的起重機一一原理就和投石機差不多,可以幫助他們移開人力所無法撼動的石塊,有了器械和那些騎士的加入,援救的速度明顯變快了很多,隻是最終挖出來的幸存者很少,多數都是一具具血肉模糊、麵容猙獰的屍體。一開始,民夫們和騎士們還能夠興高采烈,不斷的叫喊著自己又找到了什值錢的東西,但越到後麵,他們就越沉默。
是的,這是他們的敵人,是異教徒,他們或許可以在信仰和仇恨的驅使下,對這些人舉起刀劍,但這樣的情況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提醒他們,死去的那些人和他們一樣,都是人。
救援一共進行了兩天三夜。
在第四個黎明到來時,天空開始下雨。救援的人一一無論是基督徒還是撒拉遜人都下意識地停了手,他們已經意識到,從此時開始,救援已經沒有了必要,即便還有人埋在廢墟中,他們也不可能再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