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納被關了起來,她沒有被投入監牢,而是被囚禁在了她原先的房間連同她的侍女和仆婦,大門緊閉,上了鎖,門外又有衛兵看守。
或許是因為她終究還是伊本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當然,更大的可能是她有個弟弟叫做薩拉丁,伊本對薩拉丁的忌憚由來已久。
當初埃米納曆經艱險才終於回到霍姆斯,而伊本見到埃米納的時候還在感歎於她的忠貞才智一一她的剛烈與堅韌可以讓任何人動容,但伊本很快就變了臉色。
因為他想到了薩拉丁,他們打過仗,埃米納是他的妻子,是薩拉丁的姐姐,在任何一方都可以說是另外一方的人質,但她依然回來了,這意味著什?
意味著薩拉丁與埃米納之間的姐弟之情已經不剩多少了。
他試探著寫信給薩拉丁,若是埃米爾的歸來是薩拉丁的示好,他也不是不願接受一薩拉丁的回答讓他沮喪又憤怒。
他遷怒於埃米納,認為她著實是個見識淺薄,行事魯莽的女人,而現在這個女人卻用最珍貴的糧食去換取那些叛逆者對她的感恩。
“你應該知道一下水和食物的重要性。”伊本這說,而後就離開了。
他用斷絕食水的方式來懲罰埃米納。
幸好一察覺到伊本的用意,埃米納就行動了起來,她叫侍女們翻出了房間所有的食物。幸好和所有的貴女一樣,她在房間也常備著蜜餞,堅果以及一些“庫納法”(將麵糊篩成細絲狀煎至金黃,搭配奶酪層和糖漿),還有一銀壺的水,她們先將不耐儲存的東西吃掉,蜜餞和堅果等容易儲藏的食物則重新包裹,藏在更不容易被找到的地方。
她們沒有放過任何東西,即便幾枚布滿灰塵的椰棗一一它們落在床下不知道有多久了,變色、幹癟,嚐起來發酸。
還有放在床榻邊用於裝飾的波斯菊花。
“波斯菊花是可以吃的。”埃米納的乳母這樣說,在所有人還在遲疑的時候,她就它們撿了起來,塞到自己的嘴,又將花瓶中的水用棉布過濾後倒入銀壺。
即便如此,在被迫喝了這些水後,也有兩個侍女出現了腹瀉的症狀。
說到腹瀉,她們的門既然沒有被打開過,當然沒有人為她們處理汙物。
於是侍女們索性提著便桶,走到窗前去往下傾倒,一個年幼的侍女甚至開玩笑的說,如果伊本能夠正好從窗前走過就好了,她可以準確的將糞便傾倒在他的頭上。
這句話讓埃米納莞爾,但她也意識到伊本或許不會殺她,卻不會對她身邊的人容情。
這也是為什他將這些侍女和她關在一起的緣故。
他要讓埃米納做選擇,要自己吃掉所有的食物一若是如此,她就要看著這些忠誠的侍女全都活活餓死在她眼前。
要分享僅有的一點食物,但若是埃米納死了,這些人還是不能活。
埃米納堅持到了第三天的中午,她不再猶豫,走到門前,保持著一個虛弱的姿態,用低微的聲音叫來了門前的衛兵,告訴他們說,去請伊本來。
她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悔恨自己的不遜,希望能夠得到自己的丈夫和主人的原諒。
伊本姍姍來遲,也有可能是故意的一一她們從旭日東升一直等到了夜幕低垂,伊本走進房間的時候,埃米納就敏銳的嗅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他喝了酒,違背了先知對撒拉遜人的教導。
埃米納的神色頓時冷肅了下來,但隻是一瞬間,隨後她便換上了一副溫順的麵孔,她匍匐在地上,用額頭碰觸著伊本的腳,口中念誦著卑微的話語。
伊本先是因為她的屈服而斷斷續續地發笑,隨後他又滿懷疑竇地低下身去,仔細觀察埃米納的臉色,他沒能在埃米納的臉上找到什端倪,於是便沉吟著觀察房間的其他人。
但他並不能確定是否應當“寬恕”埃米納,於是伊本想要進一步的測試她,看看她是否如她表現出來的那樣,已經拔掉了一部分尖刺,而埃米納的表現又一次讓她失望了一一她拒絕了伊本的要求一一寫信給她的弟弟薩拉丁,叫他帶領軍隊來支援大馬士革。
“我已經為回到你身邊耗盡了我和弟弟的情分。”埃米納說道:“他說過,如果我執意回到你身邊,我們就是敵人。”
“我隻要三千人。”
伊本失望的站了起來:“看來你得到的教訓依然不夠多。
你以為你有依仗,你是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親,事實上我知道你曾經失貞,在你從埃及回到霍姆斯的時候,就在大馬士革的城外,雖然你要求所有人都守口如瓶,但我知道你曾經被一個基督徒騎士玷汙。”他無視埃米納搖搖欲墜的身體與愈發暗沉的眼睛,繼續說道:“雖然你將這個秘密隱藏的很好,但總有善良的人願意告訴我一一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埃米納,雖然我現在不會殺死你,但當有一天我會和薩拉丁在戰場上重逢,我會把你埋進坑洞,然後讓他第一個拿著石頭來砸你,你是我的恥辱,也是他的恥辱。埃米納,你會迎來一場公正的審判。”
埃米納渾身顫抖,她的乳母連忙拉住了她的手,把她推向前,希望她能夠去求得伊本的寬恕。但埃米納站住了,她看著門重新在她麵前關上,搖了搖頭:“沒用。”
無論伊本是借題發揮,還是當真以為她的貞潔已經受到了損害,他們的婚姻已經完了。
埃米納抬起頭來,她的麵孔上已經褪去了憤怒帶來的血色和失望帶來的白色,重新回到了如同月色般的沉靜之中,她披好在拉扯中掉落的頭巾,走到一旁的箱子旁,她跪下,打開箱子,手指在那些精美的飾品中一一掠過,最終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個。
而在她尚未轉過身來之前,就聽到房間的侍女突然發出了幾聲驚叫聲,雖然低微,但已經驚動了門外的衛兵,他們立即打開門衝了進來,在房間四處搜索,卻沒有找到任何東西。
他們凶狠地抓起了埃米納的乳母一一埃米納終究還是他們主人的妻子一一即便她們的主人已經發誓要將她休棄,他們也不敢輕易去碰觸她。
“我們聽見了尖叫。”一個衛兵冷冷的說道,同時他手上的彎刀裝作無意地微微提起,抵住乳母的胸膛:“是什人進來了嗎?”
“這可是高塔之上,”乳母顫抖著聲音回答道,“什人可以從這進來呢?是一隻蝙蝠,很大的蝙蝠,它從窗口衝了進來,盤旋了一周後又飛走了。”
衛兵不太相信地丟開乳母,讓她跌倒在地上,而後又搜查了整個房間,但除了驚慌失措的侍女和主人的妻子之外,他們什也沒能找到。
或許真是一隻蝙蝠。
埃米納看著衛兵們重新退了出去,關上門,門外又傳來了上鎖的聲音,乳母氣得臉色發白,隨後她看向侍女中的一個,又是惱怒,又不由得歎服於這個刺客的大膽。
是的,在埃米納回身去找那些信物的時候,從窗口突然掠進了一個人一一個白發的阿薩辛刺客。而埃米納曾經和自己的乳母說過這個人,雖然說最終救了她的是一個基督徒的騎士,但若要說最初的恩人,還是要落在這個阿薩辛刺客身上她是一個白發的女人,也是有名的綺豔一一拉齊斯都曾經是她的幕下之賓。她當真是飛進來的,至少由她們來看是如此,甚至沒有碰觸到窗外牆壁上的汙物。她猶如一陣微風,一陣花香般的落入了這個房間。而在侍女們無法控製的發出尖叫的時候,她就已經從容的撿起一塊頭巾披在了自己的頭上,蓋住了那顯眼的白發以及半張麵容。
雖然衛兵知道有一些侍女一起被關在這個房間,卻沒有太過在意她們的數量,他們大概也想不到那些為了躲避他們,倉皇的東躲西藏的侍女中的一個就是他們要尋找的刺客。
這或許就是男人根深蒂固的固有認知,或許對於他們來說,哪怕發現了刺客,隻要她是個女人,他們也不會太過放在心上。
埃米納注視著萊拉,萊拉露出了一個笑容,“他真是個令人討厭的家夥是吧?”刺客問道,“要我去殺了他嗎?你脖子上的那條項鏈就足夠。”
埃米納沒有絲毫猶豫解下了脖子上的項鏈,遞給萊拉,但她的要求並不是讓這個阿薩辛刺客去殺了伊本,霍姆斯的總督伊本身邊同樣有得到先知啟示的“學者”。
而且,伊本就是什了不得的人物嗎?
他隻是那些蘇丹和哈發推出來的棋子罷了,贏了固然好,但輸了,對於他們來說,也不能算是一個損失一就像是她的弟弟薩拉丁。
薩拉丁在約旦河穀一戰後,遭到了許多人的指責,他們認為他不但沒有去和基督徒打仗,反而因為那些願意奮勇作戰的人遭到的失敗而懲罰他們,著實不應該,更別說他之後還後撤回了埃及,將大馬士革拱手奉給了基督徒。
但埃米納看的很清楚,她離開薩拉丁,並不是因為那些人對弟弟的汙蔑,而是出於一個妻子和母親的忠貞,想要回到自己的丈夫身邊罷了。
她知道那些人抱怨連連,隻不過是因為薩拉丁沒有按照他們希望的那樣與基督徒在大馬士革兩敗俱傷,又被法蒂瑪王朝的那些餘孽乘機反撲,重新淪為一隻喪家之犬。
他們寧願看到法蒂瑪王朝再次出現一個懵懂無知的幼主,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生存著,也不希望看到撒拉遜人的世界中崛起一位如同努爾丁這樣的雄主。
畢竟薩拉丁可以說是繼承了努爾丁的遺誌,要叫整個撒拉遜世界統合起來一一這樣才能對抗十字軍。但統一則意味著他們就再也無法繼續做他們的總督、埃米爾、蘇丹甚至是哈發了一一哪怕現在阿拔斯王朝的哈發就是個傀儡,他仍然不喜歡薩拉丁一一整個世界隻有一個聲音,多可怕?!
而且,不管怎說,薩拉丁原本是庫爾德人,而庫爾德人最早是突厥人和撒拉遜人的雇傭兵。“你不可能殺死所有的人,但你或許可以幫我,或者說是幫你的主人去做一件事情。”
萊拉微微有些驚訝,“什事情?或者說,你知道我的主人是誰?”
“能夠收容一個阿薩辛刺客的人不多一一你的主人是塞薩爾,是嗎?”
萊拉之前她沒有聽說過阿薩辛有叛逃的刺客,或許是有過,但因為無人收容,又被阿薩辛暗地處理掉了,才不為人所知一一畢竟,阿薩辛刺客為了完成任務,連信仰都可以改變,誰知道對方所說的是不是真的?
她也聽說過錫南的名字,也知道他在竭力維持敘利亞地區的阿薩辛的存在以及重要性一一她的丈夫甚至雇傭過阿薩辛,但在讓她看來,阿薩辛就像是一把沾上了血汙,並無法洗掉的刀子。
但隨著刀刃上沾滿的血腥讓刀鋒越來越鈍,也讓雇傭者難以控製這把刀時,阿薩辛必然迎來覆滅。她曾經想要感謝萊拉,卻因為無從尋找她的蹤跡而失敗。但隨後她又從一些人的口中聽說了萊拉,似乎已經叛離阿薩辛並且來到了塞浦路斯領主的身邊,為他效力的事情。
萊拉的白發很顯眼。
“是的,我正在為他工作。”
“那你出現在這也不是毫無理由的。”
“我的主人派我來探查大馬士革城內的情況,雖然真正的戰爭不會因為兩三個細作所提供的情報而有什變化?但他至少要知道城內現在的狀況,還有那些被關押起來的基督……”
“伊本讓我失望,而最失望的並不是他怎對待我,”埃米納冷靜的告訴了萊拉一個重要至極的情報:“伊本想要殺死所有的基督徒。”
“所有人?”萊拉的眼神變得犀利起來。
“所有人,在你們開始攻城的那一瞬間,他或許會他們絞死,將屍體掛在城牆上,也有可能砍下他們的頭顱,用投石機將他們的身體扔出城外,以威懾和嘲笑那些基督徒。”
萊拉的臉上也出現了一陣短暫的空白。
但仔細想想,剛愎自用的伊本確實會做出這種事情。
最初的時候,十字軍與撒拉遜人的戰鬥從來就是毫不容情的。像埃米納所描述的情況經常發生,但隨著十字軍在這得以立足,他們也成為了阿拉比半島眾多諸侯的一部分。
漸漸的,兩者之間的關係也不再那樣劍拔弩張,雖然口上喊著信仰,但事實上,更多的戰爭出自於利益無論是撒拉遜人的戰士,蘇丹還是基督徒的騎士和領主,隻要沒有在戰場上被當即殺死,或者是因為傷重不治而亡,被囚禁的人多數都能夠在繳納了一筆贖金後被釋放。
因為贖金談不攏或者是其它原因,人質甚至會被長期關押。
譬如可憐的鮑德溫二世,他曾經被一個蘇丹所俘虜,十字軍們正好俘獲了這個蘇丹所愛慕的一個公主,他們便拿著這個公主來和這位蘇丹討價還價,蘇丹願意用鮑德溫二世或者是一筆金子來贖還這個公主一一而鮑德溫二世的戰友居然在斟酌了一番後,認為金子比鮑德溫二世重要,於是就先要了金子。鮑德溫因此多受了幾年煎熬的苦,但就這樣,他也沒被殺死。
伊本隻是為了逞一時之怒,又或是以為,隻要借此擊潰基督徒的士氣,戰勝他們,進軍亞拉薩路,才有可能得到更多。
“他想要榮譽勝過金錢,但他應該知道,若是他如此做,一旦你們失敗了,”萊拉說到這笑了笑,因為她發現自己已經能夠很自如的說出你們這個詞,“哪怕有我的主人在,基督徒們也會屠城的嗎?”埃米納沉默了一會,隨後緩緩的浮現出了一個笑容。“他對自己一定早有安排。”她的丈夫對逃跑很有心得。
“那你是想讓我……”
“你們這樣的人應該還有幾個,但不足以將那些人救出監牢。何況伊本為了以防萬一已經將他們轉移到了另外一處,並不在你們知道的那個地方。而等到你們回去傳訊,十字軍也隻怕很難在城破之前派出軍隊來援救她們。
但我這有一隻可以供我驅使的小隊。”
“是護送你回來的那些奴隸兵嗎?”萊拉問道。
埃米納隻是搖了搖頭,在進城前她就遣散了他們,若不然,在霍姆斯試圖招攬他們卻被拒絕後,他肯定會殺了這些少年人,並且將他們的頭顱掛在矛尖直到腐爛。
她走到窗前往下看了一番,轉過身來,將一枚如同鑰匙般的信物交給了萊拉,並且告訴了她一個地址。“我的弟弟薩拉丁曾經做過大馬士革的總督,而他的妻子更是上一位大馬士革總督的愛女,她對這座城市知之甚深。”
雖然後來因為努爾丁的猜忌,薩拉丁離開了大馬士革去了埃及,但他依然在這留下了一部分屬於他的眼線,而不知道出於何種原因,薩拉丁還是給了他的姐姐最後一絲憐憫,將這個信物以及秘密人員的存在告訴了埃米納。
他相信埃米納雖然對自己的丈夫十分的忠貞,但不會愚蠢的將最後的底牌雙手奉上,而埃米納也確實如他所預料的,將這件事情隱瞞下來,這也是為什她能夠始終保持著從容態度的原因。
原先她還想要冒下險,讓一個身體最輕的侍女,沿著她們用帷幔和床單撕開後編成的細繩縋下去,到城中尋找這些人,但現在有了萊拉,就沒有這個必要冒險了。
“你們的人,加上我的人,應該可以在不驚動伊本的情況下離開大馬士革。”
更讓她增添了幾分信心的是伊本之前顯然喝醉了,一個喝醉的人在滿足的逞了一番威風後回去必然是尋歡作樂,或者是呼呼大睡。無論是哪一種,她們至少能夠有上五個小時的行動時間,這也是為什埃米納不建議萊拉回去稟告過塞薩爾再做決定的原因。
機會稍縱即逝。
萊拉沒有推辭,她接過了信物,扯下頭巾,從窗口一躍而出,侍女們急忙擠到窗口去看,隻見她如同一隻灰白色的大鳥般,瞬間便穿過了被月光所照耀的地方,當她的四肢展開的時候,她身上的長袍就如同蝙蝠的皮膜般展開,氣流托著她,讓她得以如同水銀瀉地似的流入了塔樓的陰影之中。
整個過程,別說是站在最高處,或是在窗前以及廣場上的衛兵了,就連一直緊盯著她的侍女也差點失去了她的蹤影。
萊拉落地後,還有閑暇向她們招一招手,就閃身進了一處狹窄的巷道,瞬間便消失了。
的黎波雷蒙的情況很不好。
大衛擔憂的將自己的父親抱在懷,他們被關押的地方連續改變了好幾處,很顯然,作為大馬士革中最有價值的貨物,霍姆斯的總督對他們非常看重。
他也知道大衛是一個驍勇善戰的騎士,他甚至動過斬下大衛的一隻手,或者是一隻腳的想法,但被周圍的人勸阻了,畢竟若是如此,隻怕基督徒們不會付出那大一筆贖金來贖走這個人,但他和他的父親都遭受了鞭打和遊行的恥辱一一大衛和雷蒙都是受過賜福責人,但行刑的同樣也是受到過先知教誨的戰士。而在他們受了傷之後,並未有人來為他們治療,他們甚至得不到充足的食物和水,身上更是帶著沉重的黑鐵鐐銬。
即便被轉移的時候,他們也是被搬上馬車,在完全封閉的情況之下來到另一個地方的,而他們新的監牢是一座被廢棄的淨所一一也就是撒拉遜人祈禱前做大淨和小淨的地方,故而這的地麵和牆麵都鋪設著石材,又有著堅實的牆壁,隻有在最高處才有一個用來提供光照的小洞,除非是猴子,不然就算是得到過賜福的騎士也很難能夠爬上去。
何況他們將大衛和他的父親銬在了一起一一就算他們不這做,大衛也不可能舍棄自己的父親。隻是這又潮濕又陰冷,沒有毯子,沒有草墊,大衛就隻能將雷蒙放在自己的身上,感受著他即逐漸滾熱起來的身軀,心中焦灼不已。
“大衛……大….…”
他聽到自己的父親在病中囈語,還在念著自己兒子的名字,可大衛正要感動落淚,卻陡然感覺到身上的身軀一陣抽動,雷蒙又用那種含糊不清的聲音喊著:“國王……國王萬歲。”
大衛頓時滿口苦澀,他不會天真的以為父親口中的國王,指的是之前的阿馬克一世,或者是現在的鮑德溫四世一他是在父親病倒後無法控製的說出了許多悖逆之言後,才知道自己的父親競然一直打算著讓他,甚至於自己繼承亞拉薩路王位的打算。
可他還記得在他小的時候,他的父親明明是一個忠誠而又謹慎的臣子,對阿馬克一世更是萬般忠誠,恪守著騎士與臣子必須遵守的道德與律法。
他原本是個好人,是什時候,發生了如此不可救藥的變化了呢,是阿馬克一世死去的時候,還是塞薩爾成為鮑德溫身邊的侍從,又或者是更早一一鮑德溫染上了麻風病的那一刻起呢?
大衛雖然有些笨拙,遲鈍,但他也知道,一旦起了這樣的野心,就意味著他父親的想法幾乎無法再得到扭轉和改變了。
而父親來到大馬士革後的種種行為也是為了證明國王的錯誤一一是的,他並不是敵視塞薩爾,而是在敵視鮑德溫,他想要證明鮑德溫並沒有這個資格來做亞拉薩路的國王。
因此,即便大衛再三勸誡,他也知道其中的一些措施有利於安撫城內居民的情緒,但他還是那樣做了,而結果就擺在了他的麵前。
他的父親不但沒有證明鮑德溫的無能,私底下的懦弱,反而向他們推向了萬劫不複之地。
是的,大衛已經知道伊本已經不打算索要贖金,而是決定將他們處死了,若不然他們也不會放著處在高熱之中的雷蒙不管。
他聽到了一陣淅淅索索的聲音,基督徒騎士抬頭往上看去,唯一的光源被遮擋了片刻,一個小小的腦袋出現在洞口一一即便是距離遙遠,也依然能夠辨識得出,那不是個成人,而是個孩子的腦袋。孩子在洞口東張西望了一番,隨後扔下了什,它徑直砸在了大衛的臉上,大衛的顴骨一痛,他伸出手來抓住了那樣東西。
隨後他再次往上望去,看到了孩子的麵孔正在驚慌失措的離開那個孔洞,另一張臉露了出來,他要比之前的孩子大一些,但依然是個孩子。
這次他甩動著一個很小的包裹,但有意拋在了距離大衛有點遠,但足以讓他爬過去拿到的地方,大衛激烈的擺著手,希望他們不要再繼續扔東西下來,但對方還是這做了,包裹落在了地上,大衛一手抓著原先丟下來的東西,艱難的蹭了過去,迅速的將包裹抓住藏了起來,藏在他和雷蒙的身下。
他的動作很及時,因為隨後便有看守走進來查看:“豬!”他大聲罵了一聲,因為大衛和雷蒙現在臭不可聞,畢競在這他們沒有便盆,也不會有人幫他清潔身體。
等對方離開了好一會兒,大衛才鬆開了緊握著的手,那麵是一枚稱得上肥碩的椰棗。
隨後他又用牙齒咬開了包裹,包裹是幾塊幹巴巴的麵餅,這些東西若是放在以往,大衛連看也不會看上一眼。但他知道現在這份東西在大馬士革中可以與體積相等的黃金媲美,而這些一直跟著他轉移,並且偷偷給他食物的人,並不是基督徒一一基督徒都被關起來了,而是大馬士革人。
人們或許會感到驚奇,而大衛站在那些被自己的父親放縱的騎士麵前的時候,也沒有想到這一點。是的,他們依然銘記著他的恩情,即便要冒很大的險,即便要從嘴邊省下為數不多的食物,他們還是堅持不懈的趁著每一個空隙給他投擲東西。
有些人被發現了,他們會被鞭打,或者是驅逐。有些孩子會被抓走一一大衛知道他們將會成為奴隸,但他隻能滿懷焦灼,卻無可奈何,他根本無法阻止他們。
他救了多少人?他不知道,但現在他得的回報或許已足夠溢滿他當初所持的杯子,而且,這原本就是他的過錯。
他哭泣著將椰棗塞進父親的嘴,又將幹餅全部的吞咽下去,沒有水,他就用舌頭貼在冰冷的石板地上,這樣,他的喉嚨就不會那刺痛。
他必須那做,因為不知道什時候他和父親又會被轉移,這些東西藏不住。
就在此刻,門再一次被打開了,大衛緊握著所餘不多的幹餅動也不敢動,而讓他感到驚奇的是,首先走進來的競然是一個女性白發的女性。
他當然知道萊拉,畢競亞比該一直在喊叫著要殺死這個白發的女巫,也知道她可能已經為塞薩爾所用。他神情恍惚,無法確定這是不是自己的幻覺,但對方已經走近了他,身邊則跟著一個身手敏捷的撒拉遜人,他迅速的靠近了大衛,檢查了大衛和雷蒙身上的鐐銬,而後也不知道是怎做的,哢的一聲將緊鎖起來的鐐銬打開了。
另外幾個人七手八腳的幫大衛去掉了鐐銬,攙扶他和雷蒙上了一輛早已等待在門口的馬車一一回首一瞥的時候,大衛發現巷道的角落堆積著幾具屍體。
馬車端坐著一個女人,還有幾名侍女,大衛認得她,他陪著鮑德溫去向這位身份尊貴的受害者道過歉,薩拉丁的姐姐埃米納。
埃米納平靜地向他點了點頭,他的侍女送來了葡萄酒,椰棗蒸餅,大衛想也不想端過來,大吃大喝:“給我盔甲,馬和武器。”他急匆匆的說道。
一個學者裝扮的人一一他也確實是個學者,在下一個轉角的時候輕盈地跳上了馬車,為雷蒙和大衛治療,大衛現在腹內飽足,身上的傷勢也得到了控製,疼痛也不再那明顯。而他要的馬、盔甲和衣服也都送了上來,隻不過不是基督徒的,而是撒拉遜人的。
隨後大衛下了馬車,此時已經有四五個撒拉遜人的戰士跟隨在馬車邊,他接過了一柄標槍,掛上了彎刀,嚴陣以待。
他以為他們會迎來一場激烈的戰鬥,但沒有,馬車行駛在大馬士革的主街上,路上巡邏的衛兵,不是假裝沒看見,就是根本沒出現,唯一需要煩惱的是那些流蕩在街道上的雇傭兵。
他們有的不明所以,想要上來探查,有的則直接想要大喊大叫,召喚同伴來分享意外的獵物,但無論他們保持沉默還是叫喊,得到的結果就隻有一個,那就是被當場擊殺,或是抹喉,或是毀顱,或是絞死,他們活著的時候無聲無息,無人關心,死了時候也是一樣。
隻是牆下的陰影多了好幾十具屍體。
他們來到了一處僻靜的城牆前,這應當也有守衛,隻是現在這的守衛已經被處理幹淨了,就連火把也隻剩下了一枚在燃燒,勉強能夠照亮城牆下的一小塊角落。
城牆上垂下了繩索,埃米納迅速的跳到了萊拉身上,萊拉抓住繩索,猶如猿猴般的攀援而上,輕輕鬆鬆的將薩拉丁的姐姐送上了城牆,城牆上也有人接應一一隨後她便從另一麵被縋了下去,侍女們也是如此。大衛則將雷蒙捆綁在自己的身上一雖然他之前也遭過了諸多折磨,但在接受了治療,得到了充足的食物和水之後,他的體力已經恢複了大半,這對於他來說,當然也不是什難題。
城牆下也一樣有人為他們預備了強壯的馬匹,食物和水。
在一個分岔路口告別的時候,他還是有些恍惚,他們就這樣走出了大馬士革嗎?
他以為他和他的父親這次必死無疑,而他也已經做好了受到這個懲罰的準備。
但現在,他重新看到了陽光,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沐浴著清晨的微風,他轉向埃米納,翕動著幹裂的嘴唇,想要說出感激的言語。但埃米納用嚴厲的眼神製止了他,“我救出你們並不是為了你們的感謝,基督徒。
我不知道在我丈夫的統治下,大馬士革還能剩下多少人,但至少看在你們得救了的份上,稍稍憐憫一些那些不幸的人吧。”
隨後她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沙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