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薩爾已經成婚!”鮑德溫嚴厲地斥道。
塞薩爾的第一段婚姻雖然遭遇了極其悲慘的災禍,但第二段婚姻尚算美滿,除了鮑西婭暫時還未能給他生下一個兒子。
但在其他方麵,無論是作為一個妻子,還是作為一個戰友,鮑西婭都做得沒有一絲可挑剔的地方,何況鮑德溫也看到了洛倫茲(塞薩爾並未對他隱瞞此事)。
洛倫茲雖然是個女孩,但還是得到了天主的賜福,並且生得強壯而又美麗,在戰場上,她的表現絲毫不遜色於任何一個侍從,或者扈從。
鮑德溫毫不懷疑,即便鮑西婭和塞薩爾將來不再有孩子,洛倫茲也足以承擔起塞浦路斯領主沉重的職“那就叫她去死吧。”希比勒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道,唇角竟然還抿著一絲甜蜜的笑意:“讓她去死,或是叫她承認自己不曾與塞薩爾同房,那個女孩隻是個雜種,宣布他們之間的婚約無效。
反正她隻是一個威尼斯商人之女,原本就和一個伯爵不匹配,威尼斯人也已經從這樁婚事中得到不少好處了,塞浦路斯滿是威尼斯的商人與官員,堪稱權勢滔天。
她更是有著自己的王宮,過得猶如一個皇後一般。”
說到這,希比勒不免露出了一絲怨恨,她在與亞比該的婚姻中,並沒能得到什好處,博希蒙德一向將手中的權力抓得很緊,而亞比該又是那種胸無大誌,隻知道吃喝玩樂的人。
想想看吧,她想要得到一頂如鮑西婭那樣的薔薇王冠,都得和以撒商人再三討價還價。
“我會給塞薩爾生下一個,甚至很多個兒子,他與你的連接將會變得更為緊密,甚至我們的孩子將來還有可能戴上你的王冠,你不想看到這一景象嗎?
你不是非常的喜歡他,愛他嗎?他的兒子若是能夠成為你的繼承人,同時又有著我們父親的血脈,豈不是一個最好的結果?”
希比勒雖然跪在地上,但她挺立身軀的時候,依然就像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主人而非奴仆,但鮑德溫垂頭看著她,卻無法從那張熟悉的麵孔上找到什過往殘留的痕跡。他甚至懷疑起自己,是以往的記憶出了差錯,還是認知發生了扭曲?
他不確定,但眼前的這個人真是他的姐姐希比勒嗎?
他始終無法對希比勒狠下心,因為他清楚的記得在他的母親被迫離開聖十字堡的時候一一她與他父親的婚姻被宣布無效,而兩個孩子時刻沉浸在被剝奪繼承權和婚生子地位的惶恐中,是希比勒時時擁抱著他,安慰著他,用她稚嫩的肩膀支撐出兩個孩子的一片天地,似乎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的姿態不再那溫和,可親,反而有些咄咄逼人,因為世上總有一些見風使舵,落井下石的小人。
那段時間非常的難熬,鮑德溫身邊似乎也隻有希比勒一一如大衛、亞比該等人都還沒有來到他身邊,服侍他們的都是年長的仆人和侍女,他們對於這兩個孩子似乎有著一種短暫的居高臨下的權力。而等到危機過去,就算有人暗自腹誹公主希比勒過於冷漠與殘酷時,鮑德溫也難以去指責自己的姐姐一哪怕她的行為並不符合現在人們對女性的要求。
鮑德溫清楚的記得他曾經依靠姐姐的庇護才得以活下來,他又不是忘恩負義,薄情寡義的人,他樂於給與自己同甘共苦過的人十倍,百倍,千倍的回報,就如塞薩爾。
也如希比勒。
在他被宣布染上了麻風病,將來有可能被送到修道院的時候,希比勒與他之間的感情仍舊沒有多少變化,她不顧他人的阻撓,依然如以往一般毫無芥蒂地與他親密接觸,和他說話,握他的手,甚至和他一起吃飯。
雖然她不敢去違抗父親的旨意,但站在一個姐姐的立場上,她依然為他準備了很多東西。她甚至說在她成為亞拉薩路女王後,她會為他建一座修道院,說永遠不會讓自己的弟弟在沙漠中流浪,那個時候鮑德溫的心中充滿了對希比勒的感激與尊敬。
而這些甜蜜的記憶就如同包裹著希比勒的層層輕紗,讓他看不清眼前這個人。
她是什時候開始變得畸形的呢?
他竭力地回想著一一似乎是從那天開始一一那一天,阿瑪克一世做出了決定,他不但不會舍棄這個染上了麻風病的獨生子,還會庇護他,支持他,鮑德溫不但可以繼續留在聖十字堡內,保有繼承人的身份,揀選儀式不但沒有取消,反而提前一一阿馬克一世還為鮑德溫帶來了塞薩爾,哪怕那時候他隻將塞薩爾當做了一個幸運的小奴隸。
似乎就從這一天起,魔鬼就侵入了希比勒的心,她曾經有多的美好,如今就有多的醜陋。“我們乃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希比勒打著顫咬著牙,”他原本便應該是我的丈夫。
在我看見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會是我的。”
“你還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的話嗎?”鮑德溫喃喃道,他隻覺得自己的聲音正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是因為戴著麵具的關係吧,又或者是眼前的人終於脫下了麵具,他隻覺得匪夷所思:“你還記得你給過我的提議嗎?
在塞薩爾才來到聖十字堡後不久,你和我說你要製造一場意外,讓他失去男性的驕傲,讓他成為一個殘缺的廢人。
你要奪走他的希望和榮光,你要讓他墜落泥沼,不得翻身,”他微微側了側身體,讓火把的光亮能夠更好的照到希比勒的麵孔上,想要看到她此時的神情,是愧疚嗎?是羞慚嗎?是窘迫嗎?
不,都沒有,希比勒的笑容未散,頭往後仰著,仿佛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之中。
“是啊,是啊,”她承認道,“弟弟,那時候我犯了一個錯誤,幸好你沒有那做,他現在依然是完整的。”她將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因為穿著此時女性常穿的無袖鬥篷,她看上去就像是一朵倒扣在地上的花,隻是不知道為什一一那種姿態和神情讓鮑德溫想起了一條盤起來的毒蛇。
她不如以往那樣纖細而又輕盈,帶上了幾分臃腫,但她依然是美的,她似乎什時候都是美的,這種美更像是融化在血肉的祝福或是詛咒,無論她是胖了,老了都不會有所改變。
希比勒也注意到了鮑德溫的視線。
她笑道,“這是我最後一個要求了,弟弟,隻要你答應我,我從此之後不會再對你有所要求,無論是關聯到錢財、地位還是尊榮一一相反的,你想要做什,我都會鼎力支持。
這對於你來說,對於我來說,對於塞薩爾來說都是一樁好的不能再好的好事。
所以請成全我吧。弟弟,你會看到我是怎愛你的,又是怎愛他的。”
“愛他?”鮑德溫隻覺得匪夷所思,“你怎敢那說呢?
你那叫做愛嗎?
是的,我知道,雖然你從未明言,但我知道,你確實在很早的時候便喜歡上了塞薩爾,不過那時候他隻是個出身不明的小侍從,又跟在我身邊,我前途未卜,他更是如此……
而你,我是知道的,你在察覺到自己的愛意時,卻因為他的出身而感到羞恥,你所做出的第一個決定,不是把他調離,甚至不是將他驅逐,而是要毀掉他一一不是為了我,而為了你自己。
我曾經和你說過,我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過塞薩爾。因為我一旦告訴了他,今後你就別指望再能享受到他的任何一點庇護。
即便你是我的姐姐,他又是我最為摯愛的友人和兄弟一一這個憐憫又可以給予任何一個人,哪怕那個人是撒拉遜人,也不會給你。
而後我們都長大了,承蒙天主庇佑,父親離世後,我成為了國王,於是我不再是那個需要你保護的可憐蟲,他也不是奴隸,而是國王的侍從……
所以你出現在比武大會上,你想用這種辦法半強迫的想要他成為你的騎士,希比勒,別否認,我知道你並未在婚後保持你的貞潔,你的男人絕對不止亞比該一個,隻不過你足夠挑剔又做得相當隱蔽,而亞比該對你的愛讓他不願意去看你的那些缺點和錯誤,你才能隱瞞至今。”
“難道不該如此嗎?”希比勒不曾露出一點退縮的神情,反而更為咄咄逼人:“他是個無用的男人,在床榻上無法讓我滿足,更無法在我的胞宮投下健康的種子,他的愛對我來說一文不值,而這又是你的錯!”
“我的錯?”
“如果不是為了你,我們的父親不會將我嫁給亞比該!他讓我惡心,又讓我絕望一一你應該知道我是有職責的,我必須為你生下亞拉薩路的繼承人!
而我並不是你的妻子,而是你的姐姐,隻要從我肚子出來的孩子,無論他是否是在得到了承認和祝福的婚床上生下來的,他都是你的外甥,是你的血親!”
“所以你要我怎相信你呢?
希比勒,這不是我第一次受你的騙了,你曾經愚弄過我,利用過我,欺瞞過我,你將珍貴的感情扔在地上踐踏,卻意圖用輕浮的懇求來換取世上最為珍貴的東西。”鮑德溫搖了搖頭,“或許是我給了你錯覺,希比勒。”
如果亞比該還活著,鮑德溫會讓希比勒繼續留在安條克,即便有什重要的事情,也不會容許他們留在聖十字堡。
但亞比該死了。
與英國國王理查一世的商談還在進行中一一為了鮑德溫與瓊安的婚事。
而作為他國王姐姐,希比勒是必然要在場的,至少要等到整個婚禮結束,鮑德溫才能為她重新安排去處“如果你能夠安分守己地,待到那時候,”鮑德溫說,“我可以讓你任由在那些十字軍騎士中挑揀,然後去和那個人談你的婚事,你依然可能是一位伯爵的妻子一一你盡可以去挑喜歡的人,我不會要求你在這方麵做出犧牲,但如果你無法放棄自己的執念和夢想,或是做出了什叫我不可接受的事情,我會把你送進修道院,別忘記,即便我無法生下孩子,我也還有一個姊妹,她也很快就要議婚了。
希比勒,你的選擇隻有我,但我的選擇卻未必隻有你。”
他抬頭看了看依然暗沉的天色說道,“把你剛才的說過的話當做一句譜語,忘了吧。我不可能讓一個曾經想要傷害塞薩爾的人留在他的身邊。”
“這就是您要對我說的話嗎?陛下?”
希比勒麵無表情地從地上站起來,那些瘋狂與喜悅就像是被人擦掉了似得,一瞬間消失不見。“是啊,沒錯,你不再是我的弟弟了,你是國王,你當然可以隨心所欲,你殺死了我的丈夫,毀掉了我的婚姻,而你似乎竟不覺得對我有所虧欠,你甚至還在這警告我。
我當然知道你有辦法將警告化為事實,而我也不得不接受,好吧,好吧,我從此之後沒有弟弟了,你也沒有姐姐了!”
鮑德溫頓時怒意勃發,“這正是我要說的!希比勒!”
希比勒望著她的弟弟,喉頭猛然蠕動了一下,仿佛吞咽下了一塊無法消化的塊壘,而後緊緊地咬著下嘴唇,露出了一個近似猙獰的微笑。
她甚至不曾向國王行禮,便徑直轉身離去。
身後的侍從擔心地追上了幾步,而鮑德溫卻隻是擺擺手,他隻覺得萬分疲憊,簡直比打了一場仗還要累。他想要見到塞薩爾,卻又改變了主意,“讓我們暫時度過這安靜的一晚吧。”
如果說英國國王理查一世沒有直接率領大軍離開,反而隨著亞拉薩路國王回到了聖十字堡,還能說他有個妹妹要帶走,又或是盛情難卻一一那他之後又盤桓了好一段時間,人們就知道,亞拉薩路國王與英格蘭公主的婚事必然已經在商討的過程中了。
這點隨著英格蘭公主瓊安的座位漸漸靠近國王與王太後也能看得出來,她在聖十字堡中受到了更多人的矚目,人們對她更為恭敬,她也受到了更多的邀請一一多數來自於那些貴女,她們將來很有可能會成為她的侍女,或成為某個英國騎士的妻子……
但瓊安並不覺得喜悅,她隻覺得煩躁、恐懼、隻想要逃走。
她曾經哀求過自己的兄長,提醒他曾經發過誓不會將她嫁給一個麻風病人,而理查卻隻是俏皮地向她眨眼睛說,她將會得到一個驚喜,一件巨大的禮物。
他說,作為一個兄長,他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妹妹受苦,但這樣空洞的承諾如何能夠安撫瓊安如波濤一般起伏不定的心,她將自己關在房間,開始不斷的向聖人祈禱,在天主這尋求憐憫或者是寬恕。她想要進入修道院一一她或許可以這樣做,可她知道修道院是什樣子的,除非她一開始便是整座修道院的院長,不然的話她就得和那些普通的修女一樣吃苦,而被她嘲弄的兄長理查,很有可能就此不再給予她任何庇護和救濟。
她得自己織布,做衣服,給自己種菜,自己打水。
她真的能夠適應這樣的生活嗎?別忘記她起初是公主,後來是王後,但一想到她要和一個如同癩蛤蟆般的麻風病人同床共枕,還是毫無希望的同床共枕一他不能給她一個孩子,無法給她安身立命的基礎。他們將來的繼承人很有可能是希比勒或者是伊莎貝拉這兩位姐妹的孩子,她甚至不如瑪利亞王太後,瑪利亞王太後沒有生下一個兒子,但她至少有個一個女兒,這讓她在聖十字堡內依然具有極大的權力和威望,她能有什?等到鮑德溫死了,她就是那個陪葬品。
而且她也知道上至王太後瑪利亞下至城中的仆婦,都不怎喜歡她,隻是因為她將來有可能成為亞拉薩路國王的妻子,她們才願意勉強給予一些尊重。
她們或許已經看出來了,尤其是王太後瑪利亞,她們早已發現這個年輕的貴女並不如表麵上的那樣循規蹈矩,厭惡與逃避的心思雖然被隱藏得很好,但還是會偶爾露出一些蛛絲馬跡。
但那些聖地的貴女又如何會在乎呢?瓊安咬牙切齒地想道。國王又不是她們的夫婿,倒是整個聖地的主人。以及立下了莫大功業的英主,她居然敢將她們奉若聖城希望的年輕國王棄如敞屣,也不怪她們的心中始終充滿了對她的輕蔑。
但隻有她,隻有瓊安,才是那個要和一個麻風病人裹在一起一條床單的女人!
“殿下?”
“我說了別來打攪我!”
“希比勒公主的侍女來問您,你有時間和公主希比勒一起散散步嗎?或者是去她的刺繡室一起做做女紅嗎?”
瓊安的第一反應就是拒絕。但她隨後便想起除了王太後瑪利亞大公主希比勒可以說是整座聖十字堡中身份最為尊貴的女性,。即便是在法蘭克或者是英格蘭的宮廷中,一個外來的王後也不敢輕慢任何一位公主,畢竟對於人們來說,她們才是真正的王室血脈。
“告訴她,我馬上就去。”
瓊安無奈地說。
她生得並不怎美麗,或許這也是她下意識拒絕與其他貴女待在一處的原因,與希比勒相比,她覺得自己甚至不是那片用來襯托的綠葉,隻是一節鑲滿了尖刺的褐色莖稈,就算是她在莖稈上刷滿了金漆,又有什用呢?
人們第一眼注意到的還是那朵豔麗的玫瑰。
希比勒早已等候在刺繡室,亞拉薩路公主的裝束要比她正式得多,一件長至腳踝的白色羊毛緊身長衣,袖子上綴著一排珍珠紐扣,外罩則是一件寬鬆的絎縫長袍,赤紅色的絲綢麵,衣袖隻到肘部,領口設計得十分寬大,胸前掛著一個很大的金十字架,以及幾串疊加的珍珠項鏈,但沒有束腰帶。
她戴著雙峰的“希南帽”,邊緣鑲嵌著金邊,薄紗一直從肩頭垂到膝蓋。
瓊安在那個珍珠項鏈上停駐了一會,眼中不由自主的露出了渴望之色。
亞拉薩路雖然戰事頻頻,但除了在宗教上的意義之外,它在經濟上的地位也是無人可以撼動的,東方的財富被轉運出口以滿足西方日益急切的需求一一在貝魯特和提爾,阿卡和凱撒利亞,雅法和阿斯卡隆,大量貨物一一像是大馬士革鋼,香料,黃金,地毯,絲綢,阿頗勒的香皂,象牙和紙莎草先是被運到亞平寧,而後再從那繼續運往神聖羅馬帝國,法國,西班牙和遠在海外的英格蘭,甚至更遙遠的北歐地區一一每年的商稅幾乎可以堆滿整座聖十字堡。
而作為先王的女兒,新王的姐妹,希比勒還在聖十字堡的時候,商人們簡直可以說是趨之若鶩,每隔幾天她都能得到一份珍貴的禮物。
而在與亞比該結婚之後,為了讓她對自己露出笑容,亞比該更是不止一次的饋贈給她大筆的錢財。可以說,如果隻說個人的錢財,現在的王太後瑪利亞都未必能夠與希比勒相比。
希比勒正在忙於刺繡一卷大幅的掛毯,瓊安與她相互行禮心不在焉地寒暄了一番後,便手拉著手走到那刺繡架麵前,她探頭看去,以為自己會看到聖經上的夫婦一一如亞居拉和百基拉,但沒有,她看到了兩個顯露著曼妙身段的年輕人,雖然隻有一半完成了,但殘餘的底稿還是讓她看出這是一幅與異教神明有關的畫像。
雖然會遭到教會的指責,但人們對於美的追求總是一致的,在那些刻板嚴謹甚至看起來有些可惡的聖人像外,她們也會追求美和浪漫。
於是在古希臘、古羅馬的神話傳說中,那些浪蕩放肆的神靈,就成為了他們樂於欣賞和揣摩的目標。瓊安驚呼了一聲,抬起手來,掩住了自己的麵孔,希比勒咯咯地笑了起來,“不必如此。我的姐妹,”她輕易的攬住了瓊安的肩膀“我們也會刺繡天使和聖人,但偶爾放縱一些,想必天主也不會太過苛責。你知道這兩個人是誰嗎?”
瓊安當然是知道的,她猶豫了一會:“是丘比特與普緒克?”
此時的審美與能力極大的限製了人們對麵容的辨別,也就是說,從一幅畫或者是從一張掛毯上要看出那個人是誰是很難的,何況誰也沒有見過丘比特和普緒克不是?
因此她們在創作的時候,往往會給這個人增添一兩樣被人所熟知並且不會被誤解的特點。
譬如聖人通常拿著處死自己的刑具,而聖母卻總是抱著聖子,天使伸著翅膀,帶著光環,而著名的國王、學者和戰士的身邊也必然會徘徊著傳說中與他們有關的動物和植物,像是聖哲羅姆的腳下,便時常會臥著一頭獅子,因為聖哲羅姆在傳說中拔去了獅子爪子上的刺。
而丘比特和普緒克最為人們津津樂道的特殊之處,當然就是普緒克在深夜撩開帳幔,舉著蠟燭照亮丘比特麵容的那一刻。
眾所周知,丘比特乃是愛神維納斯的獨生子,人們都傳說他的父親乃是戰神瑪爾斯而非她母親事實婚姻上的丈夫火神伏爾甘,但無論是繼承父親,還是母親,他都擁有著一張姣好的麵容。
他的金箭可以讓一個人迅速地愛上另一個人,但丘比特本人從來就沒有對任何人心動過,即便奧林匹斯山上多的是女神和女仙。
但有一天,他的母親聽說,地上有一個國王的女兒,叫做普緒克,姿容秀美,甚至勝過了她,陷入了嫉妒之中的愛與美女神便叫自己的兒子去向她射一隻金箭,叫她愛上一頭野獸,從此毀去她的美貌和名譽。但丘比特一見到這個少女,便陷入了深沉的愛意之中。他不顧母親的權威與憤怒,私自與她結為了連理,隻是他擔憂他的母親有所察覺,進一步對普緒克不利,於是他便披上了一層野獸的偽裝,並且隻在晚上與普緒克相會。
普緒克見到的雖然是一頭野獸,觸摸到的卻是一個少年人健康有力的身軀,雖然深覺疑惑,卻始終不敢詢問自己的新婚丈夫究競是什人?
她雖然得以享受到比一國公主更為奢侈而舒適的生活,卻始終憂心忡忡。
好景不長,她與丘比特的愛情還是被維納斯發現了,維納斯氣惱不已,便派來兩個女人唆使她在深夜的時候去偷偷瞧瞧她新婚丈夫的麵目。
雖然在此之前,丘比特已經再三告誡過她,絕對不要去看他的臉,但她還是這做了。而在她舉著蠟燭,靠近自己的丈夫,也就是丘比特的時候,蠟燭淚落了下來,落在了丘比特的臉上,一下子便讓他驚醒。愛神之子,發現自己遭受了欺騙,氣憤不已,當即回到了奧林匹斯山,普緒克為此歉疚不已,便向愛與美的女神維納斯獻上了祭品,並且接受了她的許多考驗,最終登上了奧林匹斯山,才終於與丘比特言歸於好。
瓊安起初並不知道希比勒公主為什要讓自己看這幅畫毯,她甚至有些懷疑希比勒是在嘲諷自己,普緒克固然受到了欺騙,但她的結局是美好的,她也希望自己能夠如普緒克般受到欺騙,但怎可能呢?亞拉薩路國王是在九歲的時候被確診染上麻風病的,而麻風病人一一人們都知道,即便得到了最好的治療和照看,也活不過三十歲。
而在這之前,他會渾身潰爛,丟失鼻子和嘴唇,肢體也會膨大,或者是變形,一想起來便叫人不寒而栗。她也不是聖母瑪利亞,能夠用自己的力量為國王祛除麻風病,她隻是一個凡人。
“我得了王太後瑪利亞的旨意來安慰你。”希比勒說道:“別這愁眉苦臉,事情可能沒你以為的那樣糟糕。”
瓊安轉過臉去,嗯了一聲,忍耐了好一會兒才沒有把“又不是你要嫁給一個麻風病人!’給咆哮出口。她知道這樁婚事已經進入了商討嫁妝的流程,無法改變,除非她死了。
就算逃進了修道院,她的兄長理查都會把她抓回來。
何況她若是拒絕了這樁婚事,她也無處可去,遠在倫敦的王太後,她的母親阿基坦的埃莉諾必然樂於見到這件婚事成立的,畢竟英格蘭並沒有多少可靠的盟友。
為此犧牲一個女兒對她來說無傷大雅,畢竟是為了她最愛的兒子理查嘛,瓊安的唇邊浮起了一絲冷笑,而希比勒卻像是沒看到似的,一邊指點著她該用什樣的絲線去繡普緒克蓬鬆卷曲的長發一邊不經意的說道:“或許你該聽聽一些奇特的流言。”
“流言?”
“對呀,人們都說國王戴上了麵具,並不是因為他的病情已經惡化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而是正在好轉。”
“那他為什要戴上麵具?在我們那,隻有症狀最為嚴重的麻風病人,才會戴上麵巾,或者是麵具。希比勒注視著瓊安,神情莫測,而後她露出了一個想到了什有趣之事的笑容,抿起嘴唇,調侃般地說道:“或許他想給我們所有人一個驚喜?
你該知道,我這個弟弟從來就是一個頑皮的家夥,而他身邊的那個人,”她輕輕地嗤了一聲,“也不是什沉穩的好人。他總是縱容著鮑德溫,讓他做出許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我不太明白他為什要那做,但很有可能他正是借著這種手法,讓我的兄弟離不開他。”
“他看起來並不壞。”
“是啊,他是那樣的俊美,又是那樣的勇武,有無數貴女為他動心。”
“那他接受了嗎?”
希比勒的笑容不變,“接受?至少據我所知,表麵上是沒有。
但與他有糾葛的女人可不在少數。
我的侍女達瑪拉,王太後瑪利亞一他救過她的命,還有在遠征埃及的時候,他曾經為了一位貴女殺了上百個撒拉遜人。
我的妹妹伊莎貝拉還在蹣跚學步的時候就不願意離開他。
哦,對了,他成年後不久,就有一位貴女把他邀請到自己的房間一一你知道這是為了什。然後他又在君士坦丁堡中受到了不少人的青睞,其中包括拜占庭帝國的皇帝曼努埃爾一世的妃子和女兒。
當然最後他挑選了一門對她最為有利的婚事。你知道的就是塞浦路斯,皇帝將自己的女兒安娜嫁給了他。而本來這樁婚姻是不成的,但據說一一就算是安娜快死了,他依然和她舉行了圓房儀式,讓這場婚事真正的板上釘釘無法改變,也由此獲得了塞浦路斯的宣稱權。
畢竟那是公主安娜的嫁妝,而為了平息一些人的不滿,他殺了妻子的兄長,就是大皇子阿萊克修斯,還有許多塞浦路斯貴族一一雖然表麵上說是為了平息叛亂。
而他的第二個妻子,當然,像他這樣的人,又如何會沉寂太久呢?一年後他就迎娶了現在的妻子,一個威尼斯女人粗俗無禮,大大咧咧,容貌嘛,你不能說她醜,但我看她更像是個男人,毫無儀態,風姿可言,不過這樁婚事也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好處一一威尼斯人就差把這個威尼斯送給他了一一那個威尼斯的女人,她的外祖父是丹多洛家族的家長。”
她瞥了一眼瓊安,“你身上的衣服可能還有一些來自於威尼斯的織錦和羊毛呢。”
瓊安不安地蠕動了一下。
“也隻有我那個傻弟弟會不在乎身邊有這一個野心勃勃的臣子,據說他還一直在接受塞薩爾的治療。”
“治療?他不是個騎士嗎?”
“所以我才說他是一個魔鬼般的人物,”希比勒歎息了一聲:“但如果他真的能夠做到所承諾的那樣,讓我的弟弟恢複健康,哪怕隻有一兩年的功夫,我也可以接受。畢競對於我的弟弟來說,我覺得他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出去建功立業,拓展疆土,而是盡快生下一個繼承人。”
“她們都說您或者是伊莎貝拉公主,可以為他生下亞拉薩路的繼承人。”
“外甥怎能夠比得上自己的親生兒子呢?
何況我更希望有一個完整而又和睦的家庭一一我生下的是我的兒子而非亞拉薩路的國王。”希比勒露出了惆悵的神情:“我明白我的心意,但鮑德溫不能,他不明白我的心。而我之前那一段婚姻……”她別過臉去仿佛要有流淚,又深呼吸了幾次,不過聲音中依然帶著一些哽噎:“我很難過。你是幸運的,瓊安,你沒有遭遇過那樣的可怕場景,我的弟弟處死了我丈夫的父親,而我的丈夫也死了,他都沒能給我留下一個孩子。”
瓊安微微動了動嘴唇,她不知道該怎辦好,隻能伸過手去,握住了希比勒的手,隻是一碰到希比勒的手,她就差點跳開。
那雙手太冷了也太硬了,完全不像她的話語那樣,柔軟而又溫暖。
不過希比勒已經反手一握,握住了她的手,“但你或許是幸運的。我聽說我的弟弟可能是故意為之……“故意為之。他受了一些小人的慫恿,認為偽裝成病重未愈的樣子,能夠避開一些有心人的謀算,但我要說這完全就是杞人憂天。
即便是我丈夫的父親,博希蒙德,安條克的大公所謀求的也是一個大臣應有的權力和利益,並未敢染指王座。但是他身邊的那個人……鮑德溫完全對他信任有加,卻看不見後者距離王座有多近,隻要塞薩爾說了,我的弟弟肯定就會聽,無論那個主意有多的荒唐和可笑。”
“您是說?”
“我不確定,但我看得出你的兄長理查是真正愛著你的,像是這一個正直、可敬還愛著你的人,絕對做不出將你推入地獄的事情,隻是因為那個人,我的弟弟已經與我十分疏遠,不然的話我肯定會去為你打探希比勒說完,便低下頭去開始專注的刺繡,仿佛她剛才所說的隻是一些無謂的抱怨,但瓊安卻低下頭去,許久都沒能刺下一針,但她也沒有離開,直到日光無法再支撐她們進行如此精細的工作,她才告辭。等到房間終於安靜下來,希比勒凝視著那張已經呈現出了雛形的掛毯,順手抄過了一把剪子一剪便將它一裁為二,而後又把它剪得七零八落,然後拿到壁爐前,親手焚毀了那幅絢麗的畫卷。
“她會告訴您嗎?”一個聲音在黑暗中問。
“我並不需要她告訴我。”希比勒微笑著說道,“像是這種可愛的小傻瓜,我隻要看她的眼睛或者是嘴唇就能得到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