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息。
陳跡在火焰和灰燼中穿梭,他從衣擺撕下一塊布係在口鼻上,可粗重的喘息還是帶著煙熏火燎的辛辣。夜不收有沒有殺上山去營救羽林軍?羽林軍有沒有突出重圍?
陳跡不知道,他已經盡力了。
黑夜中,他身後有光亮乍現。
薑琉仙手中長刀出鞘,雪亮的刀身映著山上的火光與天上的明月,龐大的刀罡,隔著十餘丈,山呼海嘯而來。
刀罡鋒芒寬闊數尺,饒是陳跡側撲出去,依舊被刀罡邊鋒刮到。半邊衣袖像是用紙做的,刀罡過處,撕裂成縷。
陳跡右臂宛如被鋼刷犁過,滲出細密的血來。
鑽心的疼。
隱約中,薑琉仙的刀術要比梁狗兒的更霸烈,刀中不止有刀意,還有怒和恨。這份怒和恨藏在她心底,恨這世間一切事、一切人。
也恨她自己。
這股子恨,最後變成了狠,想殺人,也想殺自己。
這樣的刀,可斬天地、斬情緣、斬意中人,再沒有斬不開的東西,這是真正的刀意。
梁狗兒曾說:“刀術大開大合,學刀之人要先有劈開山巒的自信。刀是霸道,我梁家的刀術便是不偏不避,管你有沒有破綻,我一刀斬過去,你渾身都是破綻。”
薑琉仙的刀,比梁狗兒的刀更鋒利,也更純粹。
陳跡顧不得傷勢,隻能繼續逃命。
就在此時,薑琉仙正要揮出第二刀,卻見山林中射出一支冷箭,直奔她左腰間。
這支冷箭的時機太好,也太巧。似是戰場廝殺多年,用生死曆練出來的直覺,當當正正卡在薑琉仙最難回旋之時,逼的薑琉仙隻能收起刀勁,避開箭矢。
是洪祖二的箭。
下一刻,薑琉仙反手一道精致的月牙刀罡劈進林中,陰影傳來洪祖二悶哼聲,腳步聲跟蹌著遠離。這一箭給陳跡爭取了一絲喘息之機,又拉開十餘丈距離。可薑琉仙隻冷冷看了山林一眼,並未與洪祖二糾纏,仍舊追向陳跡。
隻短短十餘息的功夫,便又抹平了方才那一箭之功。
正當薑琉仙飛縱過一條山澗時,迎麵竟又從山林黑暗中射來一支冷箭,洪祖二不知從哪抄了近路,競逼得她在空中不得已揮刀迎向箭矢。
薑琉仙麵露譏諷。
刀罡與箭尖相撞。
木箭杆寸寸碎裂後,刀罡去勢不止,竟比箭矢來時速度還快。
洪祖二半個身子藏在樹後拉弓射箭,當刀罡到麵前時,他趕忙背靠在樹後躲藏,可刀罡霸烈,競將他藏身之樹也劈得粉碎。
這一刀登峰造極,距離神道境似乎也隻剩一步之遙。刀罡將樹攔腰截斷,未竭的刀意競依舊在洪祖二背上劈出一道血痕,從左肩斜貫至右腰。
洪祖二倒吸一口冷氣。
但他沒去理會自己的傷口和撕心裂肺的疼痛,也不顧薑琉仙下一刀再揮出時,自己會不會死。他在破碎紛飛的木屑中猛然轉身,再次拉動弓弦,他要用命幫那個甲士爭得一絲生機。那個甲士救下上百人,自己用一條命換對方一條命,劃算。
可這一次,弓弦還未拉滿,他手中硬弓便從弓腰處斷開。
洪祖二一怔,薑琉仙那一刀,竟淩空將弓也劈出裂痕再也經不起開弓的力氣了。
他抬頭看去,薑琉仙剛剛丟失了陳跡蹤跡,正躍上鬆樹枝頭,借著月光尋找陳跡身影。
薑琉仙一襲紫衣,長刀倒持在身後,腳尖點著鬆枝臨風而立,一輪圓月就在她耳畔,仿佛是她背後的毫光。
超然出塵。
正當洪祖二思索對策時,薑琉仙平靜道:“上次從崇禮關走的時候,張瀾津給我一條生路,我饒你一命,回去告訴他,薑琉仙欠崇禮關的人情還上了。”
洪祖二慘笑道:“老子這條命不值錢,不配換你欠崇禮關的人情,你把老子一刀殺了就行,老子早就該死了。”
薑琉仙的目光終於重新找到陳跡:“邊鎮的夜不收,能活著,想必是有人替你死了,與其尋死,不如替他好好活著。”
說罷,她躍下枝頭,朝陳跡追去。
直到此時,洪祖二才有空反手摸向後背,他透過傷口摸到了肋骨的骨茬,深可見骨。
他思索兩息,隻解下外衫在身上隨意纏了兩圈勒緊止血,竟又踉蹌著往薑琉仙和陳跡離去的方向追去。陳跡從老虎背逃到白露窯,再從白露窯逃到郭家窯。
他已經隱約聽見正溝河湍急的水聲,還有身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在山林中繞樹折返前進,小心警惕的躲閃著刀罡。
薑琉仙的刀,他隻怕一刀都接不住。
下一刻一道刀罡劈來。
這一刀不再霸烈,反而像清明時節的春風細雨,漫天皆是。
陳跡隻覺得自己仿佛跑在春雨,身體被牛毛般的細雨穿透,渾身上下滲出細密的血珠,五髒六腑針紮似的疼,轉瞬間將衣服染得紅透。
他終究撐不住,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陳跡勉力爬起身來繼續往前逃,他身上的血沾著樹葉和灰塵,狼狽至極。
不行,下一刀一定躲不開了。
陳跡咬牙高聲道:“我認識一位故人,他有一柄沒開鋒的刀,我問他為何沒有開刃他說沒必要。”這是他在太平醫館問梁狗兒的話,如今回蕩在崇禮關外。
薑琉仙聞聽此言,揮起第二刀的手忽然停在半空中。
陳跡一遍逃命一遍繼續說話使薑琉仙分心:“你走之後他就天天喝酒,有錢喝好酒,沒錢就借錢喝。喝醉之後,他會念著“琉仙’的名字,一遍一遍的念。不知道你在景朝有沒有見過他,如果沒見過,那你該去見他一麵。”
梁狗兒的朋友很多,若沒人找梁狗兒當麵試探,不可能從這幾句話確定他身份。但如果薑琉仙還念舊情,聽了這幾句話或許能讓他爭出一條活路。
說話間,陳跡終於透過山林看見河岸。
岸邊沒有接應他的人,隻有湍急的河。
可他沒看見張夏的身影,反而鬆了口氣。
就在此時,薑琉仙停頓的絕情刀,終於還是落了下來,刀意不減反增,熾烈決絕。煌煌刀光使夜色亮了幾分,宛如月光,普照大地。
陳跡眼神忽然平靜下來。
薑琉仙做出選擇,他也做出選擇。兩枚藏在樹冠中的劍種輕飄飄落下,一左一右在薑琉仙頭頂形成絞殺之勢。
薑琉仙察覺殺機,一刀向上反撩,潑天的刀光將兩枚劍種一同卷出數十丈外,頃刻間,劍種上出現細密刀痕,幾乎在碎裂的邊緣。
薑琉仙這才看清兩枚劍種的模樣,瞳孔微縮:“兩枚……不對,你修出三枚劍種?”
陳跡沒有回答,自顧自逃命,兩枚劍種搖搖欲墜回到斑紋中蘊養。
劍種被刀光擊飛的時候,他隻覺自己心肺俱傷,連意識都疼得模糊一瞬。
這還是他第一次遇到三枚劍種齊出也無可奈何的境況,沒別的退路,他隻有按張夏所說跳入正溝河中才有一線生機。
薑琉仙朝陳跡追去,凝聲道:“將劍種門徑交出來,將你修出三枚劍種的方法交出來,留你一命。”陳跡沒理會。
他趁著薑琉仙被劍種停頓的功夫,終於來到河邊,縱身一躍朝湍急的正溝河跳去。一道刀罡從背後襲來,就在陳跡身子沒入河麵白浪時,刀光緊隨而至。
刀罡落在河麵時,河麵被劈得向兩邊分開,仿佛江河斷流。隨後,湍急的河底翻出一抹血色的浪花,複又湍急起來。
薑琉仙站在河邊靜靜看著,可陳跡的屍體遲遲沒有漂上來,不知去了何處。
她忽然抬頭,黑夜,隻見對岸正有一個蒙著麵的身影抱著一截斷木,不顧一切跳進河中。對方在河中棄了斷木,一個猛子鑽入河中消失不見。
張夏。
再浮出河麵時,張夏一隻手從背後穿過陳跡腋下,摟著不省人事的陳跡向南方漂去,她奮力踢動著水流追上那截浮木,直到抱住那截浮木,才終於吐出一口濁氣:“還你一條命了,還欠你一次。”張夏低頭打量陳跡,隻見陳跡麵色蒼白,肩上一道傷口能看見肩胛骨的那抹白色,她豁然抬頭看向河岸旁的薑琉仙,生生將薑琉仙的模樣深深刻在腦海之中。
河水將張夏和陳跡帶的越來越遠,薑琉仙動身鑽入山林,往南方追去。她知道河流走向,也知道該在何處抄近路,趕在下一個河灣截下兩人。
可還沒等她追出多遠,隻見一襲白袍攔住去路。
薑琉仙看著那副熟悉的白龍麵具,如臨大敵。
月光下,山林中,玄蛇與寶猴、皎兔與雲羊在白龍身後恭敬候立著,在生肖之後,還有上百名密諜手按腰刀。
白龍笑著吩咐道:“諸位,把這個女人,還有虎豹騎,全殺了。”
薑琉仙轉身向北逃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