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狀元
今日殿試。
羽林軍穿戴甲胄在午門前排開兩隊,頭頂的白雉尾迎風晃動。
考生在午門外列隊,正由解煩衛逐一搜身。
他們已經換上綠色公服與黑色皂靴,除了胸前尚無官銜補子,已與大寧官吏無甚差別。
齊斟酌目光四下打量,而後轉頭看向李玄:「我方才看見張錚在都督府門前攔了你,他說什了?我師父今日會出現嗎?」
李玄目不斜視,並未回答。
齊斟酌撇撇嘴:「好好好,信不過我是吧。」
他百無聊賴,將目光投向考生,隻見沈野站在最前排打著哈欠。
齊斟酌調侃道:「沈兄不是誇下海口要奪狀元,怎的無精打采?」
沈野抹了抹眼角的眼屎:「會試重經義,殿試重時策,沈某經義一科不如問宗賢弟,自是比不過他。原本沈某還想著在殿試一較高下,結果問宗賢弟回魯州治喪,即便今日沈某奪了狀元,世人亦會說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罷了。」
沈野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沈某恨不得回家等問宗賢弟一屆,三年後再來比過。」
齊斟酌瞪大了眼睛:「你今日不打算奪魁了?」
沈野哈哈一笑:「那還是要奪的,來都來了。」
解煩衛在午門前高聲道:「嚴禁喧嘩,若有禦前失儀者,奪功名永不錄用!」
待搜身完,一名解煩衛對午門城頭揮舞令旗,左右掖門豁然洞開。
考生從左右掖門魚貫而入,往皇極殿去。
皇極殿外的廣場上,早早擺好了三百一十二張桌案與筆墨紙硯,沈野徑直走到最前排,拎起衣擺,露天席地跪坐。
卻見吳秀從殿內走出,展開聖旨高聲誦讀:「朕嗣守鴻業,惟欲仰承祖宗之休德,俯協臣民之具瞻。然嚐觀時政,慨念民瘼,賦役之製,弊竇叢生。或有田連阡陌而輸無擔石,或地無立錐而役及子孫。貧者益困,富者益恣,國課亦為之虧虛。」
「爾懷經世之略,詳究其說。望直抒己見,稽古驗今,毋迂闊於陳言,毋浮泛於時論。」
「朕親覽。」
此話一出,朝臣皆驚。
殿試考校時政積弊並不稀奇,朝臣們驚的是聖旨末尾「朕親覽」三個字。
往年,那多考卷,也沒見陛下親自閱覽過。
皆是先送入文華殿,由閣臣與部堂們選出十份送於禦前,由陛下點出一甲狀元榜眼探花,還有二甲前七名。
而今年,陛下竟要禦覽所有考卷?
殿試開始。
沈野一掃先前疲態,挽起袖子提筆寫下:「臣聞聖人治天下,必審時度勢,通其變而使民不倦。今陛下臨軒清問,深憂賦役之不均,胥吏之為奸。臣雖愚昧,敢不刳瀝肝膽以對?」
「臣對,法不可廢,而弊不可不革。變法其要有三,一在清丈,丈田為均賦之本……二在納銀代役……三在考成,考成為法行之鞭……歲終核查,完者超擢,怠者黜落。」
「臣對,此政其利亦有三,一曰法簡而易守;二曰役歸於地,則民之累可解,豪右無所隱;三曰國用足而民不傷……」
其餘考生還在苦思冥想之際,沈野已洋洋灑灑寫下兩千餘字。
他拎起宣紙吹了吹,高聲道:「揚州貢士沈野獻策於皇極殿前,請陛下親閱。」
吳秀在殿前招手,一名小太監捧著沈野的卷紙小跑進殿,再由吳秀呈於禦前。
禦座上的寧帝默默掃過幾眼,平靜道:「大才,傳給閣老們看看。」
吳秀低聲應下:「是。」
他走出皇極殿,對小太監低聲耳語幾句,小太監捧著沈野的卷紙往文華殿跑去。
……
……
文華殿中靜悄悄的,諸位閣老坐在暖烘烘的大殿內閉目養神,等待閱卷。
部堂們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可彼此聊的都不是殿試,而是頻頻將目光偷偷瞧向陳閣老。
殿試本是天大的事,朝臣們的心思竟被另一件事牽著走。
就在此時,胡閣老眼也不睜,慢悠悠說道:「陳閣老,這幾日隻怕沒睡好吧。」
陳閣老同樣閉著眼,不動聲色道:「胡閣老所言何事?」
胡閣老笑了笑:「自然說的是你陳家陳問宗,明明奪了會元,卻得回魯州治喪,白白浪費三年光陰。不然的話,今日殿試,陳家才是主角……不然,陳閣老以為老夫說的何事?」
胡閣老說話夾槍帶棒,將陳家比作戲台上的主角,可伶人是下九流,此話已是明褒暗貶,最後一句更是直刺陳閣老心事。
文華殿內驟然一靜,部堂們隻敢默默打量兩人,生怕被殃及池魚。
陳閣老緩緩開口:「胡閣老此言差矣,我寧朝以孝立國,治喪怎能說是浪費光陰?此話莫要再說了,不然禦史又要參你一本。」
胡閣老笑了笑:「我胡家還沒出過不肖子,反倒是你陳家那小子,老夫可有所耳聞,他在洛城時便與生父恩斷義絕,回了京城又把家鬧得雞犬不寧。」
有人把事情挑在明麵上,陳閣老終於睜開雙眼:「胡閣老倒是挺關心我陳家家事。」
胡閣老調侃道:「倒不是老夫關心,而是此事鬧得人盡皆知,老夫不想知道都不行。」
陳閣老慢條斯理道:「鬧騰點好啊。胡閣老,你我如今老了,知曉你我不過天地之一粟,也知曉這世間有太多事其實是做不成的,許多遺憾得帶進棺材去。可我陳家那小子還不信命,他覺得隻要敢做,就沒有什事是做不成的……」
然而下一刻陳閣老忽然擲地有聲道:「但,不信命是好事。」
胡閣老沉默片刻:「老夫還以為你陳家要再演決裂之事,倒是老夫誤會了。」
陳閣老笑了笑:「老夫知道,胡閣老今日出言相激,是巴不得老夫動怒,使他反出陳家,好去你胡家邊軍。可自家人還得自家人來打磨才知道輕重,交給旁人不放心。」
胡閣老嗤笑一聲:「老夫平生最煩打磨二字,把一身銳氣都打磨掉了,還如何做事?你陳家規矩太多,心也不齊,不要浪費了一個好苗子。」
說話間文華殿的門被人推開,小太監捧著沈野的卷紙入內:「各位閣老部堂大人,此乃揚州貢士沈野之卷,陛下說大才,傳來給諸位也瞧瞧。」
有人接過宣紙,先遞到陳閣老麵前。
小太監繼續說道:「陛下有口諭,今日便要出榜,於國子監設瓊林宴,陛下將親自前往。」
文華殿內的朝臣又是一愣,而後麵麵相覷。
若放往年,殿試出榜要等兩日之後,先在皇極殿唱名,再出金榜昭告天下。
可今日這是怎了,兩天斟酌的時間都不願等等?
胡閣老哂笑道:「陛下也等不及了,也想瞧瞧熱鬧。」
陳閣老不再理他,低頭專心覽卷,片刻後遞出去:「爾等也看看。」
一名中年堂官接過,隻看兩眼,趕忙不動聲色的將卷紙遞出,向後退了一步,不發一言。沈野所言皆是新政,多有膽大之言,可這文華殿有人支持革新,有人反對革新,哪個他都得罪不起。
卷紙傳來傳去誰也不敢說話。
直至傳到胡閣老手中,胡閣老抖了抖卷紙,朗聲道:「張大人,此人是你門生?這卷紙上寫的,分明都是你要推行的新政!」
文華殿內一靜,所有人朝角落看去。
隻見張拙埋首於文書案牘之中奮筆疾書,方才胡閣老與陳閣老拌嘴時,他也沒插過一句話。
若不是胡閣老出聲,大家幾乎都忘了這位壯年入閣的新閣臣也在文華殿內!
張拙聞言抬頭緩緩笑道:「哦?讓我瞧瞧,這沈野寫了什。」
有人將卷紙傳到他桌案上,張拙審視片刻,讚歎道:「言辭懇切務實,果然,天下英雄,所見略同。」
有人悄悄翻了個白眼。
難怪沈野敢在貢院外口出狂言,合著是張拙的人!
此前,眾人竟沒聽到半點風聲。
今日哪還是考才學?
分明是要定朝堂風向。
胡閣老讚歎道:「張大人好城府。若不是前幾日便在仁壽宮定下幾州新政事宜,今日此人隻怕要給朝堂袞袞諸公一個大大的驚嚇。」
張拙謙遜道:「在下也沒想到新政如此順利,多謝胡閣老陳閣老鼎力相助。」
如他先前對陳跡所言,若非太子之事,他入閣推新政,都隻怕要等五年時光。在這五年,他得不停煽風點火才行,沈野殿試便是其中一步。
如今,沈野這一招棋卻顯得不那重要了。
陳閣老忽然問道:「張大人,我陳家小子近日可是借住在張家?」
張拙搖搖頭:「閣老誤會了,陳跡這幾日可不在我張家。」
此時,其餘貢士的卷紙也紛紛傳來文華殿,在閣老與部堂們手中傳閱。
有人將一張卷紙遞給胡閣老:「閣老,您請過目。」
胡閣老不耐煩的擺擺手:「陛下已經把狀元定下來了,你我還過目什?等著晚上的瓊林宴即可。」
他轉頭看向陳閣老:「不過,今日倒是有比瓊林宴還有趣的事,老夫倒是有幾分迫不及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