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老夫人笑了起來。

    她這才明白顧留白之前為何有他娘到底是真死假死的那一問。

    “這世上多的是投機取巧之輩，總以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是那隻黃雀，殊不知他所未見之處，有些鷹隼正在天上冷冷的盯著。”

    鄒老夫人用憐愛的目光看著顧留白和周驢兒，輕聲道，“在皇帝他們的眼睛，你們不管多優秀，擁有了多強大的力量，你們還是小孩子，你們還是太過善良。”

    顧留白目光微微閃動，隻是在思索著鄒老夫人這些話的真意，周驢兒卻是笑嘻嘻的說道，“太奶奶，善良一點不好？”

    “好，當然好。”鄒老夫人又笑得都是滿臉皺紋，“要是世上多些你這樣的人啊，太奶奶還能多活很多歲，但這世上有很多不善良的人，光是善良對付不了他們的。”

    “長安是大唐最為光鮮的地方了，但你十五哥就清楚，最為光鮮的地方，也藏著最多的齷齪。”鄒老夫人安靜的接著說道，“我兩個兒子有個同窗好友，叫做周長帆，多好的一個年輕人啊，善良，正直，有才能，那時進入長安的才子們，他的才能都能讓他鶴立雞群。但是到了長安兩年之後，他就在曲江池淹死了。說是喝醉了自己把自己淹死的，但他其實沒有喝醉，他隻是對這個世道太過失望了，他和我那兩個兒子說過，長安讓人向往，但也讓他這樣的人絕望，他說到了這，才會知道人與人之間天生有著什樣的鴻溝。那些門閥根本就不需要動用他們豢養的修行者，他們可以在完全合乎大唐律法的情形之下，輕易的將人放在火上烤。不管他再怎飽讀詩書，學貫古今，也不可能改變得了這樣的現狀。是啊，大唐的律法，先帝的規矩，怎可能會有錯呢，但若是沒有錯，為何那些門閥就像是天上的神仙，可以隨意的吃人呢？”

    “將人架在火上烤這種事情，你們做不來，但有人得做。長輩多做一些，你們就可以不做。雖然一輩子都在和人勾心鬥角，都在做和善良搭不上邊的事情，但長輩們總想你們少沾染這種事情，他們也總想後輩們少看些齷齪，多看些大唐的美好，若是都和周長帆一樣絕望，那這個世間就真的沒救了。有些人啊，估計怕你們知道的一多，可能心就不忍看著有些人被架在火上烤。”鄒老夫人認真的看著顧十五，道，“但我覺得這世上真的是有因果的，哪怕沒有什對錯，一個人朝著哪地方走，很多時候也是出自自己的選擇。”

    顧十五明白了鄒老夫人的意思，笑了起來，半開玩笑半當真的說道，“這純粹就是多慮了，我氣海之中都有一片蓮花池。”

    鄒老夫人微微一怔，旋即明白顧十五的意思是他自然清楚再好看的蓮花都是淤泥池子長出來的道理。

    “我倒是覺得，這是皇帝一廂情願的嚐試，他覺得真正的天可汗需要足夠的包容，至少對於自己的後輩，他不想用李氏鐵血的方式來處理，他的這些兒子們，有的人見多了善良正直，有些人出去見多了齷齪，有些人一心想著安逸享受，將來在不同的視角來看大唐，也挺好。”

    顧留白笑了起來，道，“不過像我娘和我這樣的人，天生就是要做惡人的。有人用陽謀，也終究有人要用拳頭對吧。老夫人，如果我猜得不錯，皇帝應該是想去潼關吧。”

    鄒老夫人點了點頭，“應該是的。”

    “我師娘應該也會去潼關。”顧留白看了一眼矗立在不遠處的鍾鐻金人，“您幫我將這東西也送去潼關吧，這些人做事情都太有算計了，但我最擅長亂拳打死老師傅的亂拳取勝，既然要將人架在火上烤，我先加把火再說。”

    鄒老夫人倒是有些不明白，“搬運這種東西，怎還要我幫忙？”

    顧留白笑了笑，輕聲道，“我的人手這幾日都派出去運別的東西去了，而且要運這東西出去，恐怕是要通過朝堂，我可沒時間和他們糾纏。”

    鄒老夫人頓時想到了某種可能，她有些佩服的看著顧留白，點頭答應下來，然後才問出了一個她自己很想知道的問題，“顧十五，王香印找過了你，他肯定是為了清河崔氏那批修行者的事情，你和他見麵的時候，你猜的是誰？”

    顧留白湊到她耳朵邊，輕聲說了一句。

    鄒老夫人一聽頓時笑了，“你居然還真能猜到他的頭上。”

    顧留白看著鄒老夫人認真道，“可怕的是，王香印也猜的是他。而且我們判斷的依據都一樣，如果覺得一切事情都沒有無緣無故的湊巧，那就能產生這樣的猜測，現在皇帝再這一弄，這種猜測倒是顯得有些對了。”

    鄒老夫人歇了一會，道，“那現在你怎看？”

    顧留白歎了口氣，道，“皇帝和您都給我輪番講過道理了，而且您方才不是和我說過，這天底下的事情，幾乎都沒有什黑白分明之說，有的隻是不同立場。”

    鄒老夫人笑了笑，似是有些欣慰。

    顧留白最後卻是又問了一個問題，“老夫人，皇帝見我的時候和我說，誰能相信他，他能相信誰，現在我能相信他，但是他能相信我？”

    “你相信周驢兒？”

    鄒老夫人笑了，“你娘相信你？”

    她連續反問了這兩句話，然後才說道，“既然你娘肯定相信你，為何你覺得他不相信你？將來怕你奪了李氏的龍椅？你覺得他這樣的人，在乎李氏，在乎龍椅？你娘在乎龍椅？他們在乎的事情，和你在乎的事情，和那些飽讀詩書，對著大唐抱著無數的美好想象來到長安的少年才子，想的事情是同樣的事情？”

    說了這些，她似乎有些困乏般閉上了眼睛，但卻是又認真的說了一句，“大唐這些真正接近神明的人物，他們的所見所想所需，從來都和普通人不一樣。”

    ……

    洛陽漸陷於黃昏。

    街巷之中隱隱傳出無法壓抑的哭聲。

    有些哭聲來自於那些失去親人的尋常百姓家，很多哭聲則來自於那些失去了錢財的富戶。

    深秋的風已經沒有修行者真氣撞擊的轟鳴聲和刀兵撞擊的聲音，然而依舊有新鮮的血腥氣不斷湧入竇臨真的鼻翼。

    洛陽城中所有未走脫的官員，七品之上，全部都被抓捕起來，然後所有這些官員都要在半日之內做出決斷，是否為太子和安知鹿效命，但凡不從者，便立即斬殺。

    竇臨真所在的馬車在青竹苑停了下來，這是洛陽城中的一名萬姓的富商的別院，平日沒有人居住，隻是用於城中雅士的一些文會，詩會。

    此時這處別院之中隻有昔日夏王的那名國師，以及兩名侍從。

    “徐國師。”竇臨真到了臨水竹軒，對著靜靜恭立等候自己的老道行了一禮。

    老道對著竇臨真躬身行了一禮，麵容卻是一片平靜，“幼主不要怪我。”

    竇臨真微微皺眉，道，“國師何出此言，我怎會怪你？”

    老道平靜道，“若不怪我，怎會從虎牢關到現在，才真正與我會談。”

    竇臨真呼吸微頓，迎著老道平靜的目光，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

    老道卻平靜的說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和河北那些人依舊尊我為國師，你想著既然我依舊尊你為幼主，為何這多年卻始終沒有實質性的動作，一直任你幽禁於長安，反而是這個和你沒有什關係的安知鹿將你弄出了長安。哪怕我這次主動前來，你心自然是怪我的，以你的傲氣，自然是覺得我來和不來也沒什兩樣，但此時特地來見我，想必不是因為你的原因，而是為了安知鹿。”

    竇臨真緩緩的抬起了頭，她也不掩飾，點了點頭，眼中似有一點火焰燃起，又慢慢熄滅，歸於平靜，“那國師，那這多年，你為何不動？”

    “大唐雖大，但我想不出將你帶離長安之後，哪又有我們的容身之處。”老道安靜的說道，“幼主你自然也明白，你在長安，性命無憂，而這些河北門閥也能夠性命無憂。”

    說完這句，他轉身看著那一抹夕陽，無限感慨道，“幼主，當年真正和李氏妥協的，並非是那些所謂的竇氏叛徒，而是我們自己。在爭奪江山這件事上，這是我們這些失敗者所求的最後體麵。我們已經敗了，讓這些忠誠於他的部下的家族能夠存繼下去，這是夏王的心意。”

    夕陽在他的瞳孔墜落。

    他眼中不再出現曾經有過的意氣。

    仗，他們已經打過了。

    他們已經豁出一切的嚐試過了。

    但即便是那時候，他們也已經敗了。

    “我來這，不是要幫你打仗。”老道看著竇臨真，平靜的說道，“而是我在夏王的麵前立過誓，要保全你的性命。”

    竇臨真靜默了片刻，道，“是想勸我回長安還是想強行帶我回長安？”

    “木已成舟，還能改變什？”老道看著竇臨真，搖了搖頭，“人微言輕，當年我勸不了夏王，現在也勸不了了，盡心而已。”

    竇臨真微諷的笑了笑。

    她不再多言，轉身就準備離開。

    然而這名叫做徐言輕的老道，卻平靜的出聲道，“你不是來問安知鹿的事情的？”

    若是因為自己的事情，竇臨真決計頭也不回的走了，但聽到徐言輕此言，她還是停了下來，慢慢轉身。

    老道看著她，說道，“你是因為他遭受反噬的事情要來問我？”

    竇臨真深吸了一口氣，她對著這名老道再次行了一禮，認真道，“國師已經知道他遭受了反噬？”

    老道沒有正麵回應她這句話，隻是平靜道，“當年樂壽的鄉下，有個獵戶和一戶大戶人家有仇，他想辦法弄了一條狼，但卻沒有第一時間將這條狼丟入那戶大戶人家的馬場之中，卻是用各種手段折磨這頭狼，又將這條狼餓了好些天。”

    說完這些，頓了頓之後，他看著竇臨真，才緩聲道，“我先前不能肯定，但見你現在為了他來見我，我便明白了，他就是王幽山眼中的那頭狼。狼吃飽了肚子其實對人是沒有多少敵意的，但人用各種方法折磨這頭狼，又用饑餓摧殘它，它所想的就不會隻是吃飽肚子。而這樣的狼，越是將它逼迫到極致，它就越是凶殘，越是狠辣。所以當年那個獵戶丟進那戶大戶人家馬場的那條狼，是先乘著夜色咬死了馬場邊上那大戶人家的幾個人，之後才咬死了所有馬。”

    “既然王幽山是這樣的意思，他應該就不會告訴他濫用這種法門，會遭受什樣的反噬。”

    竇臨真深深皺起了眉頭。

    她聲音微寒的說道，“那到底是什問題？”

    “即便是在凡夫俗子的世界，死人的世界自然也有冥王管轄，冥王的手段，怎輪得到活著的人來用。”老道平靜道，“別說利用死氣，就算是經常出入陵墓，接觸死地，常年受死氣侵染，即便有發丘派的養生和拔除死氣之秘法，晚年往往也不得善終，尋常人的死是整體衰敗，某些髒器發病或是早衰，但受這種死氣反噬，卻往往是人還活著，有些地方卻像是變成了死地，不是早衰，而像是死了一樣。”

    竇臨真的麵色微微發白，“既然如此，有法可解？”

    老道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又長歎了一聲，“幼主，昔日那獵戶要讓那頭餓狼凶殘的去殺人，又怎會讓它在馬場之外找到可填飽肚子的東西？王幽山自然不會在世間留下解法，而那些知道他是一頭凶厲惡狼，將他托舉起來，想讓他一把火燒掉李氏江山的人，同樣也是要他窮凶極惡，這些將他架在火上烤的人，即便知道哪有解法，恐怕也是第一時間尋來燒掉，又怎可能讓他得到？”

    “幼主！”老道深深躬身行了一禮，認真的說道，“這並非大夏起複的機會，也非你和河北那些氏族出氣的機會。所謂的氣數，天下大勢交織出來的陽謀，連當年夏王都無法可解，更何況我們這些殘兵敗卒？我看得出來你對他已有些情誼，但越是如此，你便越是危險，我言盡於此，請幼主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