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說完這些,隻是平靜的看著顧留白。
他似乎看穿了顧留白的內心。
這時候顧留白卻也突然有些明白,為何皇帝會讓五皇子和六皇子一起和他談事情。
高大伴已經離開了這世間。
他是大唐的皇帝,整個大唐都似乎應該聽從他的意誌,文武百官按理都應該對他十分的忠誠。
然而對於他而言,此時世間最難解的問題,是他到底可以相信誰,誰又真正相信他?
“我會將長安周遭兵鎮的統禦兵符交給他們。”
皇帝又緩緩轉頭,看著瞬間陷入巨大的震驚之中的五皇子和六皇子,“除他們兩個之外,誰也無權調動那些兵馬。”
“父皇!”五皇子這時候回過神來,顫聲道,“我哪能統什軍。”
“你能不能統軍不要緊。”皇帝說完這句,心情卻是好了些,“關鍵在於,你可以信任顧十五,顧十五也可以信任你。我們這些人的世界太過複雜,你們雖然還稚嫩了些,但你們的世界相對簡單一些。”
“軍隊交給你,顧十五自然是放心的。”
皇帝的目光落在六皇子身上,“至於你…朝堂官員就先交到你手了。我會稱病,下詔讓你暫代朝政。”
六皇子自然也是震驚難言,但他並未多說什,隻是點頭應允。
“我先當個閑雲野鶴,這便是我給所有人的答案。”
皇帝徹底放鬆下來,他看著顧留白,溫和且有些同情道,“現在就隻有你麵對這個無解的問題了。”
顧留白也陷入了震驚之中。
他在數個呼吸之前,看著皇帝的臉,還在覺得自己幼稚。
他來之前,還試圖從一些言語和神色來判斷皇帝是否言行一致,是否有著什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很快他就發現,這些站在帝國頂端的真正大人物,他們的說話和神情,都無法讓人覺得他們是個陰謀者,反而會讓人不自覺的心生親近。
根本不可能通過察言觀色來判斷這些人的“好壞”。
皇帝是這樣,裴國公自然也是這樣。
和他們這些人相比,顧留白覺得自己的確有些孩子氣。
但此時皇帝如此解決問題的方法,難道不幼稚?
但他不得不承認,皇帝將自己變成真正的孤家寡人,的確已經可以讓他不用去思索皇帝值不值得信任這個問題。
皇帝說的不錯。
關鍵在他自己怎麵對這個無解的問題。
他現在的無解,已經不是信不信裴國公的問題,而是能不能永遠作壁上觀的問題。
以他此時所擁有的力量,他的確可以永遠做個看客,永遠不下場。
他可以偏安一隅,獨善其身。
但他口中說著可以不在乎長安,可以放棄長安,但他真的可以坐視長安和洛陽一樣變成滿目瘡痍?
從頭到尾,其實他都在準備下場,都在準備打仗。
他準備給他的敵人沉重一擊,砍瓜切菜的砍那些精銳中的精銳。
但現在的問題是,無論他覺得敵人是誰,等到他下場的時候,他就已經輸了?
有些人的目的,就隻是要促成這一場大戰。
他就是要將天下所有的力量抽引過來,一股腦的揉在這一個戰場。
大唐的這些頂級門閥、竇氏和想要竇氏成就霸業的河北群雄,安知鹿為首的幽州軍隊,融合著隋朝楊氏和王幽山的力量,太子和李氏機要處的黨羽、各羈縻州的軍隊,忠於皇帝的軍隊,然後便是他所能借調的南詔軍隊,回鶻軍隊,甚至可能還有吐蕃騎兵……將天下所有強大的力量都融於這一個戰場。
將這個戰場變成一次性消融天下力量的修羅場。
一次性徹底解決很多“餘孽”.
整個天下,也唯有長安才能夠造就這樣的戰場。
長安匯聚著整個盛世的財富和權勢,唯有長安才能如巨大的磁石將各方吸引到此。
而此時最大的問題就是,他顧十五,的確很想保住長安。
他隻要想要保住長安,那他最終就會促成這樣的修羅場。
安知鹿起兵時隻想讓那些門閥也經曆自己的痛苦,隻想將那些高高在上的門閥打落塵埃,太子起兵時隻想取而代之,奪取皇位。
誰贏誰當皇帝,這倒是簡單。
痛毆這個想搶皇帝的人便是。
但關鍵或許有些人根本不想當皇帝,隻是想促成這樣的一戰。
很變態,很惡趣味不是?
但就如他和安知鹿截然不同一樣,這世上每個人的心意都不同,誰又能知道這人到底想要的是什?
“真的操蛋。”
顧留白在皇帝麵前忍不住說了一句這樣的話。
皇帝假裝沒有聽到。
顧留白告辭,轉身離開。
五皇子和六皇子兩個人看看皇帝。
皇帝道,“你們兩個也滾蛋吧,讓我一個人清淨清淨。”
五皇子和六皇子兩個人馬上跟上了顧留白。
“你們兩個誰有空帶我去太史局吧。”顧留白看著這兩個心事重重的家夥,忍不住歎了口氣。
兩個人互望了一眼,道,“我們都有空。”
顧留白點了點頭。
平日拚命想保住狗頭的五皇子在皇宮極為低調,但今日卻是膽子大了,讓所有的宮人不要過來,就他們三個慢慢步行。
皇宮的人都很清楚如何保住自己的狗頭,一聽到五皇子說這話,所有的人頓時能滾多遠滾多遠,生怕遠遠的看上一眼都令人懷疑自己是探聽秘密。
顧留白轉頭看了一眼蓬萊閣,歎了口氣,道,“最起先,我娘和郭北溪、梁風凝他們死在關外,是因為西方佛宗和中土佛宗之爭,我娘說誰源自誰不重要,若要追究正統,歸根結底也看哪邊的拳頭大,哪邊發展得迅猛,修為高深,接近神明般的人物越多,那自然就是壓過別人一頭,就是正統。但萬一讓西方佛宗壓過我們中土佛宗,他們過來大辦寺廟,善男信女都信奉他們,他們可是最擅長蠱惑人心。所以我娘他們和西方佛宗的大能大戰一場,救下佛子,讓他們一蹶不振。”
五皇子和六皇子都是眉頭緊鎖,五皇子忍不住輕聲道,“怎又提起這事情?”
“因為如果按照最偏激的想法,那所有的事情似乎都透著詭異,我得從頭到尾仔細想想。”顧留白平靜道,“我娘救周驢兒這件事怎發生的?中土佛宗有大能到了幽州,見證佛子誕生,周驢兒將來注定是要成為和玄慶法師一樣的人物的。但那名佛宗大能發覺了西域佛宗刺殺周驢兒的意圖,往長安逃似乎都已經被布局,周驢兒必死無疑,所以他反其道行之,將周驢兒帶到我娘身邊。”
“我現在能夠確定的就是,玄慶法師肯定是好人,這名佛宗大能也正是因為玄慶法師和我娘的關係,才將周驢兒托付給我娘。但往最偏激的方向去想,或許背後有人策劃了這件事,這人知道我娘肯定會管,所以便造成了我娘因為中土佛宗和西域佛宗之爭而死在了關外。”
五皇子和六皇子深吸了一口氣。
若是以陰謀論的看法來看這件事,的確有這樣的可能。
“我娘的身份地位非同小可,這一戰滅了西域佛宗的根基,足夠驚世駭俗,但現在回過頭來看看,似乎在長安沒什影響,似乎長安的這些頂級門閥都不知道關外發生的事情,都不知道郭北溪怎死的。也不知道我娘就是上代墮落觀隱道子的獲勝者。”
顧留白沉吟道,“這隻能說明有人故意遮掩了這件事情,但你們父皇其實是知道的,我來長安之前,他和玄慶法師就早已知道這件事。所以在我看來,這件事情,包括我和周驢兒能夠在冥柏坡好好的活下去,應該和你們父皇脫不了幹係。”
五皇子和六皇子點了點頭。
這推斷在他們看來也沒有問題。
因為今日皇帝都親口承認了,其實他一開始想要造就的局麵,是讓所有人覺得清河崔氏和顧十五已成死敵,但實際上是想讓崔老怪和顧留白聯手,控製關外商路不說,可能還想要扶持一個國家出來對抗回鶻。
再想想皇帝的做法,一開始似乎和顧十五也挺不對牌的樣子,那這種態度反而讓城那些門閥不會對顧十五那忌憚,這才給了顧十五成長的時間。
“裴國公這多年來,一直是和你們父皇一夥的,你們父皇也很放心的將長安周遭的軍鎮和邊軍的絕對控製權交予裴氏,那我這個泰山大人,那在天下所有人的眼,自然就是你們父皇的心腹。那謝晚在黑沙瓦搞事情的時候,正好是我也算長成,的確可以去長安看看的時候了,這時候陰山一窩蜂一群人正好過來,裴雲蕖也正好過來。那仔細想想,這一切是不是有種水到渠成的味道?”
顧留白看著越聽眉頭擰得越緊的五皇子和六皇子,自嘲的笑了笑,道:“看上去像不像特意安排一場黑沙瓦之變,直接增進我和陰山一窩蜂和裴雲蕖的感情?如此一來,我入關時,就已經帶著大唐最厲害的一群修行者,就已經差不多成了裴氏的半個女婿了。你們父皇聰明得很,裴國公要是自作主張搞這一套,他自然看得出來,那這件事在我看來,最大的可能性是你們父皇順水推舟或是刻意安排出來的。”
五皇子和六皇子忍不住苦笑起來。
知子莫若父,同樣,他們也十分了解自己的父皇,這聽上去一點毛病都沒有。
“我在長安第一次見你們父皇,有件事我不能釋懷,就是我娘死了,但他好好的活著。我不知道那是無法掌控的意外,還是因為他覺得擁有龍椅的人和別人不一樣。”顧留白平靜下來,慢慢的說道,“但那時候我並沒有想那複雜,除了清河崔氏修行者這件事之後,我今日來之前,我便想,那有沒有一種可能,你們父皇並不是完全相信裴國公,隻是他有著絕對的自信可以掌握這一切,他很確定,到了一定的時候,他會利用別的門閥將裴國公的軍權割解。而裴國公所擁有的力量,也因為裴雲蕖和我的關係,會轉嫁到我的手上。”
五皇子和六皇子沉默不語。
帝王心術。
有這樣的算計也不稀奇。
“但這麵也有一個問題。”顧留白笑了起來,“裴氏一直掌控著邊軍,裴國公也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之一,若是你們父皇打主意打到他女兒身上了,他會對我一無所知?這多年來,裴國公對那條商路不感絲毫興趣,也沒調查過冥柏坡?關鍵在於,那邊的邊軍都是他控製的,若說遮掩消息,他是最有能力隔絕關外的消息的。所以也有可能是你父皇是後來知道的,但這一切,其實都在裴國公的掌握之中,他知道我的身世之後,知道皇帝一定會因為我娘的關係,幫我在長安上位,我注定會接替我娘的位置,成為新的鐵三角之一。我和我娘相比,我娘是他們根本無法控製的,而我這一個新出茅廬的擁有點小聰明的毛頭小子,自然會比較容易控製。”
“這一想,我覺得裴國公反而更加可疑一些。畢竟你們父皇是已經擁有了皇位,他要以他的想法來延續大唐的盛世,也不一定要將我弄成一個他都無法掌控的對象。”
顧留白說到此處,突然自嘲的笑了起來,“但今日你們父皇的一番話,卻把我整懵了,他相當於直接告訴我,這些推斷都沒有用處,比方說哪怕一切的證據顯得都是裴國公,那誰知道裴國公的後麵不是他指使?更何況他擺明了說,要證據的話,他這種人物隨便都能假造。甚至他都隱隱覺得安知鹿真的能拿出一封密詔。”
“我娘是什樣的人,他們都很清楚,或許我娘從小怎教我的,我是什樣的人,心什想法,看著這個長安到底什樣的心情,他們都清楚得很。”顧留白慢慢的說道,“所以我最終到了這樣的位置,最終就麵臨這樣一個抉擇,要保住長安和此時的盛世,就得將手的修行者砸出去。”
“一頭是長安,一頭是跟隨著我的修行者,我要保住長安,就需要很多修行者和我一起拚命。”
顧留白沉默了片刻,道:“一個巨大的修羅場,消磨掉大唐這些門閥的財富,消磨掉那些羈縻州異族的軍隊,消磨掉竇氏、楊氏、王幽山的修行者,消磨掉道宗甚至佛宗的修行者。這種主意,倒是反而很像李氏機要處的主張,越是強大的修行者,那些傳承,就是動蕩的源泉,是律法所不能約束的毒瘤。”
五皇子從幽州結識顧留白到現在,他簡直已經將顧留白當成了親兄弟,所以他也沒有什遮掩,忍不住輕聲道,“難道你覺得還是我父皇操控了這一切,因為如此才能一次性解決很多痼疾,才能盡可能削弱修行者對於這個世間的影響,才能長治久安?”
“我現在倒是反而覺得他沒有這樣的想法。”顧留白搖了搖頭,認真道,“若真是這樣的帝王心術,像他這樣的操控者,自然不想出現無法操控的可能,他今日反而用了那些話提醒我,讓我想清楚這些,他也知道讓我想清楚這些之後,我便變成更不好掌控的存在,因為誰也不能確定我到底會什樣的想法。”
顧留白看了一眼六皇子,道,“而且你們覺得有沒有一種可能,他一卸下這個擔子,就不想再挑回去了?”
六皇子呼吸一頓,他並未因此欣喜,他反而麵色有些蒼白起來,想到顧留白方才說過的某句話,他心中頓時不安起來。
“你們沒有我那些經曆,沒有見過多少真正生離死別的場麵。”
顧留白看著五皇子和六皇子,深吸了一口氣,認真的說道,“當年的梁風凝、郭北溪,我娘,我都經曆過,我忘不了那種感覺,像你們父皇這種人,他再怎顯得不動聲色,掩飾情緒掩飾得再好,我也感覺他就像是在和我們告別。我說過,我娘她們都死了,但他活著,我當時有些難以釋懷。後來玄慶法師也死了,他從小到大的玩伴高大伴也死了。那些真正信任他的人都已經離開了世間,我覺得他心中沒有說的意思,是他也會以一名修行者的身份,離開世間,讓我明白他的心意。”
五皇子的臉色也瞬間變得蒼白起來。
顧留白有些感慨的輕聲道,“他讓我自行選擇,但他似乎已經做出了他的選擇,就如當年我娘他們去截殺那些西域強者一樣,不管別人怎想,他都不想讓任何敵軍攻破長安。”
“先死為敬?”六皇子突然憤怒起來,“一名帝王,怎可以有這幼稚的想法,兒子還在,怎可能兒子還沒有赴死,老子先赴死的道理!”
顧留白沉默了一會,道,“或許他隻是想讓你們明白,一個帝王,或許必須有帝王心術,但他必須首先是個人,是個擁有真正感情的人。他也會有真正的,生死與共的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