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孝澤也出現在了星津橋上。
太子定了定神,頷首為禮,然後認真問道,“需要約束一下大軍?”
對於孫孝澤這名統軍的大將,他心中有著足夠的尊敬,說話起來也顯得十分客氣。
此時攻進洛陽之後,孫孝澤似乎並未和以往一樣細致的提供作戰計劃,以至於城中的幽州軍隊都成了散兵遊勇一樣,到處散布著,東一塊,西一塊。
“大局已定,之前雖然沒有明說,但一直有著誘導,所以這些人潛意識就覺得打到洛陽來,就是能好好劫掠一番,撒歡一下。這種想法,得先讓他們滿足了。”
孫孝澤微躬身回了一禮,平靜的搖了搖頭,然後慢慢的說道,“軍隊軍士心邊的這種燥氣,得先讓他們撒出來。心滿意足了,休息好了,接下來一戰,士氣就會更高,不能總是壓抑著。現在城中雖還有些抵抗力量,但已經沒有成建製的軍隊抵抗,讓他們隨意在城中遊走也沒事。越是如此,他們越是要耗光所有氣力之後才會歇下來,比我們讓他們加油鼓勁往前衝更好。進入東都的這種新鮮感所提供的動力,比我們的一些命令要強。兩個時辰之後再加約束便是。”
太子點了點頭,認真道,“多謝賜教。”
孫孝澤點了點頭,也不再多言。
從星津橋向北望去,洛陽朱雀大街已成流動的倉庫,一百多輛馬車上堆著各種銅鑄殘件,壓得馬蹄的蹄鐵都在石道上不斷迸出火星。
更遠處,那些宮闕的大門才剛剛被打開不久,內的戰鬥還在繼續,但不少民夫和軍士已經押著宦官們不斷將內的蜀錦、瓷器、象牙和玉石搬運出來,堆放在外麵的空地上。
通往邙山的官道上,綿延數的車隊也正在集結,這些車隊會將洛陽城中搜刮出來的寶貝,以及一些有用的工匠、官員,押送回幽州。
此時利涉橋畔的槐樹上就吊著數十個不肯臣服的洛陽官員。
幾十個剛剛歇下來的幽州騎兵此時卻正堵著橋洞。
橋洞藏著一些畫工,這些騎兵正逼著這些畫工給他們一個個畫像。
西苑,一些幽州士兵正用槍挑著孔雀在火上烤,他們之前沒有見過這玩意,就想嚐嚐這玩意吃起來和野雞有什差別。
站在星津橋上的孫孝澤此時似乎根本不想動腦子,他沉默的看著這座到處燃著黑煙的雄城,或許因為太子之前誠懇的致謝,或許因為別的什原因,他突然對著太子說道,“很多人都會說,我這輩子要是能怎怎,我就死而無憾。但很多人所想的東西都是不一樣的,有些人隻要能夠進來洛陽看看就死而無憾,有的人或許覺得自己能夠讓名畫師給自己畫一張畫像,那他這輩子就已經足夠牛逼。太子殿下你們這樣的人,或許會覺得許以功名利祿,就能令底下這些軍士賣命,但實際並不是如此,其實哪怕對於那些破落戶而言,他們大部分人心有些東西,會比功名利祿更為重要。”
太子心中沒有絲毫抵觸。
短短的數日之中,他所學到的東西比過往數年學到的東西都多。
他又認真的點了點頭,然後轉頭看著孫孝澤,道,“孫將軍,那你真正在意的又是什,做到什樣子,才能令你覺得死而無憾?”
孫孝澤轉頭看向太子,平靜卻異常簡單的說道,“報仇,十三年前,我們在邊軍和鐵勒諸部打得你死我活,軍士們餓得啃樹皮,當時我的一群弟兄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問一個商隊賒了兩頭羊和幾袋黍米,結果那個商隊後來告了我們那群弟兄一狀,說他們是強搶的。我那群兄弟全部被砍了頭。但可笑的是,後來我發現,之所以我們餓得要啃樹皮,也是因為有些人將一些運糧的車隊用於他們的私貨交易。那個商隊是韋氏的,那些做私貨生意的,也是韋氏的。”
說到這,他笑了起來。
他看著太子,麵容慘淡的笑道,“我們在凶石灘、白雀嶺和鐵勒諸部打了三年,三年,我有很多兄弟戰死,隻是因為餓得衝到敵人的麵前,刀子都砍不斷對方的骨頭了。即便如此,我們在那堅守了三年,硬是沒有讓鐵勒部的人從我們那過去。我們那頭有好幾個將領托人告狀,但最後呢?他們再也沒有能夠離開白雀嶺。我知道這不能埋怨大唐,不能埋怨你父皇,隻是他無法接觸到這樣細微末節的事情,但這些仇不能就這樣算了。這些年來,每次做夢的時候,我都夢見那些冤死的弟兄們在告訴我,他們很餓,他們很冤,他們想用那些門閥的心肝下酒。”
“太子殿下,我知道曆朝曆代,都免不了這樣的事情,利用運力做自己的生意已經算是輕的了,邊軍之中販賣軍糧,軍械的事情多得去了。但既然有了這樣報仇的機會,我就不能錯過。”孫孝澤收斂了笑容,慢慢的說道,“像我這樣的人,是僥幸活下來的懦夫,我不會去想今後的大唐怎樣,不管收拾了這些門閥之後,將來又會冒出什樣的門閥,我隻想為那些餓死和戰死在凶石灘,白雀嶺的兄弟們出口氣。”
太子沉默不語。
孫孝澤默然的看著橋下的洛水,沉默了數個呼吸的時間,“你大概也不會知道,我之所以會和你說這些,是因為你在位置上的時候,曾經特赦過一批犯人,那批犯人都是邊軍的家眷,你當時批複的意見是,即便邊軍那些人獲罪,但那些人最終都已經戰死沙場,功過相抵,便不能累及家人。那批犯人之中,有我一些弟兄的家眷。”
……
顧留白所在的車隊還在官道上行走,幾匹快馬卻從後方拚命追趕,趕上了這列車隊。
其中一名騎者說明了自己的身份之後,便得到允許,來到了顧留白的馬車邊。
“顧道首。”
這名騎者下了馬,對著車廂之中的顧留白認真行了一禮,然後輕聲道,“家中有個長輩想要見你,他也正在全速趕來的路上,他希望你單獨和他見一麵。他知道你歸心似箭,但他覺得不會浪費你的時間,這次見麵應該是值得的。”
顧留白下了馬車,讓車隊暫時停下來休息,然後直接對著這名騎者說道,“那我也湊湊他吧,給我一匹馬,我們去接一下。”
半炷香左右的時間,顧留白和一名老人出現在了官道旁的一座涼棚。
這名老人端詳著顧留白,然後直接說道,“我叫做王香印,太原王氏有關軍隊和修行者的事情,我能做主。”
顧留白對著他行了一禮,道,“前輩這著急來找我,是要談什生意?”
王香印歎了口氣,看著顧留白認真說道,“不管談什生意,談生意之前,都要看看和對方是不是有共識,雙方認知都差不多的,才能談得成生意。”
顧留白笑了笑,道,“這道理倒也不錯,那前輩你教我該怎做生意?”
王香印看著顧留白,道,“顧道首顯然也知道了安知鹿手底下突然出現了一百幾十號施展清河崔氏法門的厲害修行者,這些修行者背後是什人,我想顧道首可能也有個猜測,我心中也有個猜測,那我們各自在手心之中寫個字,等會看看,大家是否猜的是同一個人,如果大家猜的是同一個人,那說明我們的看法都差不多,這生意我們做得成,如果猜的不是同一個人,那說明我們對於現在這些人,對於這些事情的看法都不在一個點上,那這生意也就作罷了。”
“這法子有趣,可以。”顧留白收斂了笑意,點了點頭。
兩人都用顧留白用於寫密箋的炭筆在手心寫了個字,寫字的時候,王香印是在桌子底下寫的,顧留白則左手縮在衣袖。
兩人寫完點了點頭,然後同時攤開手心。
互望了一眼之後,兩人都輕歎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