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秀在哪?”
王碎葉站在洛陽建春門的城門樓上,麵無表情的問他的副將韓跡。
王碎葉是太原王氏第五房所出,曾任朔方軍總管,多次擊退外敵入侵,且統軍平定過邕州僚人叛亂,在整個大唐而言,他也是數得上名號的名將。
之所以沒有被外界歸入太原王氏五傑,其實有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太原王氏的能人實在太多了,第二個原因就是,他的人脈相較於那五傑而言偏弱。
太原王氏和其餘頂級門閥一樣,都想在軍方擁有說得上話的重要人物,培養自己的一些嫡係將領,王碎葉這種人就是這種布局之下,深植於軍方的人物,常年遠離長安和洛陽這樣的權勢中心,就造成他沒辦法和其餘那些人一樣在長安和洛陽營造自己的關係網。
像他這種人,其實也是喜歡亂世的。
這仗一打起來,打得厲害了,大家的關係網都散得七七八八,接下來恐怕反而要看誰在軍隊的人脈多了。
所以雖然被調過來的時候,就知道自己麵對的是這樣的狀況,而且心也很清楚,洛陽或許很難守得住,但他卻並沒有覺得喪氣,反而有種終於等到了這樣的亂世的誌得意滿感覺。
他時年已經三十七歲,但他所修的是王氏的先天正氣訣,這門法門不僅具有不斷彌補先天不足的功效,而且還駐顏有術,他此時站在這城門樓上,看上去最多也就是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給人的感覺不是已經在邊軍很多年的老將,而是一名正意氣風發,渴望大展拳腳的年輕將領。
他身邊身穿一身重甲的韓跡就截然相反。
這名邊軍將領明明隻有四十三歲,但看上去倒像是六十來歲一樣,頭發花白,顯得異常蒼老。
“常秀和仇司深全部不見了。”
韓跡道:“興許是知道我們要將他們用來祭旗,所以昨晚上趁亂跑了。”
“有明心堂那幾個修行者特意盯著他們的,趁亂是跑不了的。”王碎葉冷笑著搖了搖頭,“必定是有什厲害人物別有用心,幫了他們一把,那個莫名消失的謝氏八品,應該也是如此。”
韓跡點了點頭,道,“那馮束青陡然變得厲害很多,這本身也很蹊蹺。”
此時洛陽城中已經有民變的跡象,城外幽州叛軍押解而來充作民夫的戰俘卻密密麻麻越來越多,看來除了昨晚上葵園的戰俘之外,之前數場大戰之中,他們也俘獲了大量俘虜。
但兩人這時候神色平靜,談論了一會,卻似乎還沒有將這種事情放在心上。
這時候有傳令官飛快掠來,“急報!”
王碎葉接過急報看了一眼,然後才對著韓跡道,“家中決定要令幽州軍過不了潼關,潼關方麵調兵,時間越充裕越好,所以希望我們在這至少和幽州大軍糾纏三到五天。”
韓跡道,“那還行,城破一天,內打一天,哪怕他們真大獲全勝,再收拾一天,至少也是三天了。”
“稍微有點出息。”王碎葉鄙夷的罵了他一聲,目光落在密密麻麻如螞蟻般工作的那些民夫,他的臉上漸漸泛起一層冷光,“各家令常秀滎陽就死戰,他當然知道死戰是什意思。他心存僥幸是不會的,就是婦人之仁。他豈會想不到一些辦法,用這些新兵的命去耗掉幽州的一些軍隊?但他就是想盡可能保著這些新兵,但他這做,難不成不知道會影響整個大局?幽州叛軍出來多少人,到這沒損失多少,反而更多了,你說他該不該死?”
韓跡點了點頭。
站在他的立場,不管常秀這做是否無視這些門閥威嚴,對於整個戰局而言,的確也是極為不利的。
“雖然現在沒辦法拿他祭旗,但也正好讓他背鍋。有些個命令,就當成他下的。”
“通知城家中有人參軍的,每家每戶派個人到城樓上來。就說是常秀下達的命令。”王碎葉對著一旁的傳令官道,“他們上城樓之前,就告訴他們,洛陽守軍沒辦法對他們家這些人放箭,那幽州叛軍押著他們做事,這些軍械弄好了,我們洛陽城肯定守不住,家家戶戶都遭殃。讓他們這些人到了城樓上就一起喊,讓他們家這些人不要聽從叛軍的指揮。哪怕被壓到陣前來,往地上一躺不配合也可以,不然就害了城全部人了。”
傳令官馬上聽令去召集人手通傳去了。
韓跡這時候才問,“準備怎幹?”
“太子不是也在這支叛軍?還有竇氏,不都是號稱仁厚,那這叛軍也是仁義之軍?”王碎葉微眯著眼睛道,“若是真被逼放箭了,那這下達殺戮的命令是常秀下的,而逼著這些戰俘到陣前來送死的是安知鹿,幾萬個人一死,這軍隊再怎口頭上說自己仁義,就再也仁義不起來了。”
韓跡知道王碎葉殺心已起,卻依舊隻是習慣性的點了點頭,然後提醒道,“隻是按這兩日的軍情,這人連楊氏的生祭造煞法門都有可能會使用,若是這一開始就殺戮太盛,恐怕被他借機造煞。”
王碎葉反倒是笑了起來,“最好他多用用。”
韓跡一怔,這次他沒點頭,下意識皺眉道,“這頭什說法?”
王碎葉笑道,“王幽山是發丘派正宗傳承,發丘派做什的?專門挖人家祖墳,從屍骨中刨好處的,王幽山這一輩子淒苦,誰能說不是發丘派本身造的孽多?王幽山也罷,他師尊也罷,往上數個十幾代,曆代發丘派真傳弟子,哪個有好下場的?好歹發丘派知道自己做事情陰損,所修的功法都是盡量彌補,王幽山修行的真氣法門,那是發丘派純正的養運增壽法門,平日不知道要下多少功夫,才能從地氣麵取得一絲反哺。但安知鹿此人根本不是發丘派的純正根基,他是雜學,一開始在幽州所修就是三流的真氣法門,哪能有養命添壽之能?後來他是得到許推背的傳承,許推背的這門法門是蘊力於血肉的兵家法門,雖然戰場上實用,但這種兵家法門的修士,自秦開始,哪一個比較長命?都是壯年一過就飛快走下坡路,相當於是壯年時獲得更強大的力量,但壓榨老年光景。楊氏這生祭造煞法門雖然早就有傳承,但什時候開始動用的?那都是楊氏已經失了天下之後,這種東西用就是會折福折壽,逆天而行,有傷天和的東西,哪怕你再高的福緣,用了就削福削壽。”
韓跡這才明白,自己考慮的是大軍作戰方麵,而王碎葉始終說的是修行者世界的事情。
王碎葉此時接著冷笑道,“此人得了王幽山的神通,但沒有王幽山的根基,沒有王幽山的養命手段,他為了盡快打下葵園,都不惜損耗的不知用了多少次這樣的神通。他以為自己年輕能扛就行?這般動用王幽山的神通他就要付出一定代價了,若是還要連楊氏這種生祭造煞的手段都用,那他有多少壽命和福緣能夠經得住他這樣揮霍?”
頓了頓之後,王碎葉看著手中那份密報,他微嘲的輕聲說道,“王幽山已是隋末至今第一大梟,繼承他神通,又‘吃’了楊氏和太子,匯聚著竇氏殘存的氣運的安知鹿,已經是皇帝所能造就的最強的怪物,如果這樣的怪物都被弄死在潼關,我們將幽州叛軍對付了…那皇帝和顧十五,接下來也隻能和我們回到桌子上好好的再談談,不是他們想怎樣弄就怎樣弄了。”
……
安知鹿之前一直覺得竇臨真這種出身高貴的人從心底就有些看不起自己,所以平日他也刻意的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讓竇臨真心生不快,也不讓河北那些門閥覺得自己有所冒犯。
比如他從來都不會和竇臨真坐一輛馬車,哪怕那輛馬車足夠寬敞。
隻是經過葵園一役,尤其是和王槐等人的一戰過後,竇臨真對他已經完全改觀,所以隨著大軍前行時,為了方便說話和說一些修行上的問題,竇臨真主動上了安知鹿的馬車。
和王槐一戰之後,兩人都在一刻不停的養氣,療傷。
安知鹿現在瘦小了一圈,這輛馬車之中兩人坐著,倒是不顯擁擠。
馬車在泥濘的葵園之中前行,不斷顛簸,馬車簾不斷晃蕩,安知鹿看著忽明忽暗的光亮湧入車廂,嗅著身旁竇臨真身上的體香,他理應感到得意,然而此時他心中卻沒有任何得意之感。
因為他發現,自己的眼睛看東西起來,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