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留軍民聽著!”
勸降使的聲音裹著幽燕口音的肅殺之氣,隨著風聲砸向城牆,"我大軍已斷虎牢關歸路,爾等漕運咽喉早成死地!"
厲聲說完這兩句,這名勸降使手中的勸降書卷軸嘩然展開,羊皮紙上蓋著安知鹿的大印,“放棄抵抗獻城者,留任為官者,皆升一級!守城士卒,凡倒戈者賞絹十匹,攜首級來投者翻倍!城中民眾,靜坐家中不抵抗者秋毫無犯,家中任何一人敢助守城者,屠三族,家產罰沒!”
城牆上瞬間響起一片怒罵聲。
也就在此時,這名勸降使猛然勒馬,戰馬前蹄踏空,狠狠踏地,馬蹄下煙塵四起,他的聲音瞬間化為怒吼,“江淮民脂民膏肥了誰?陳留河道疏浚款夠鑄兩座新城!箭垛九矢,兵臨城下,太守郭納在醉仙樓醉生夢死,車隊滿載金銀珠寶送往洛陽,貪腐至此,爾等要給他陪葬?打開城門,我們一起殺向洛陽,安帥會給你們一個公平!”
城牆上的怒罵聲驟然一滯。
別的話倒也罷了,城太守什鳥樣,這些老軍也清楚得很,但說箭手的箭矢發了九根,這就細思極恐,顯然城中早已布置細作,城的一舉一動早就傳遞至幽州大軍。
此時的勸降使麵色已是一片冰冷,他抬起頭來,臉上的寒光似乎要結成一片薄冰,他反手抽出佩刀劃過自己左頰,任鮮血滴在旗杆上:“以血為誓,必不食言!”
隻是一名勸降使,但這種鐵血的氣息,這種森冷的氣質,卻已經讓城牆上的許多守軍麵色漸漸蒼白起來。
也就在此時,城樓望台響起鼓聲。
張介然此時在望台擊鼓!
真氣通過鼓槌不斷衝擊在鼓麵上,鼓麵都似乎將近炸裂!
激越的鼓點,壓住了城牆上的不安和躁動。
“爾等可知這陳留漕渠多深?”
張介然突然停止錘鼓,將隨身長刀插入垛口青磚,磚粉簌簌落入護城河,“大唐立國之後第二年,便行疏浚,河深兩丈,如今淤泥積了丈八!自三年前開始,江淮轉運使韋堅及其門生紛紛上書奏請’每歲淘汴’,聖上連續兩年撥下共計八十萬貫!這是聖上不公?”
“看清楚了!”
張介然突然扯開甲胄,露出內襯的紫袍金魚袋。有識貨的參軍失聲驚呼:"節度使賜紫?!"按製,唯有親王、三品以上方可服紫,而張介然本是從四品下的衛尉少卿。這身逾製官服,隻有可能是皇帝破例所賜。
張介然冷笑道,“聖上賜我紫袍,凡河南道五品以下,先斬後奏,聖上令我來陳留,便是要我查個清楚,所謂公正,自有聖人裁決,豈要靠亂臣賊子胡言亂語!城中良人,本身安居樂業,需要胡人來加以刀兵,說三道四,橫加禍事卻反裝好人?”
接著,張介然再扯開禦賜紫袍,露出胸膛。
他的胸口有三個猙獰的傷疤。
“這是我在隴右和那些殺入唐軍劫掠的胡人作戰時所留!鬼門關我都見過,怕見血?”
他看著那名勸降使咆哮,“大唐何以為大唐?我們這些人無畏生死的和外敵作戰,鬼門關前遊蕩,便是為的大唐內不起刀兵,沒有胡人敢殺入大唐來鬧事,現在安知鹿一個雜胡,敢充聖人?”
那名勸降使微微眯起眼睛,正要回應,張介然已經接著寒聲道,“今日我們守的不是誰的酒池肉林,是唐土,是身為唐人的氣節,若無對錯之分,何來公正之說!”
“死節非難,處死為難。”
張介然沒有再去看那名勸降使,而是看向城牆上那些軍士的臉。
這些人麵很多都是剛招募到的少年兵,甚至連甲衣和像樣的軍械都沒有,很多人之前一直都在盡可能的搬石頭到城牆上。
“你們當中若是有人想投降,我不怪你們。”
他看著城牆上的軍士,慢慢的說道,“凡倒戈者賞絹十匹…攜首級來投者翻倍,但翻倍之後呢?翻倍之後,從此便是大唐叛軍!”
他手指伸向遠處的叛軍,“他們有多少人?據說是五萬,可能後麵還有十萬,我們呢?我們一萬五千人,但我隻知道,這是唐土,容不得人亂來!我隻知道,每個人都有一條命!我們這座城之後,還有多少唐人?他五萬,十五萬,能將所有唐人殺光嗎?能讓整個大唐消失!我死在這可以,但我不會背叛大唐!”
“唐人啊…若人人知必死就要降,那今後什外敵的馬蹄都會踩著唐人的屍骨,說,看啊,這就是唐人的骨頭,賤得連狗都不啃!”
城牆上一片沉默。
然後,有人朝著城下那勸降使所在的方位吐了一口口水。
接著便是第二口,第三口……
不知是誰吼出了一嗓子,“你們這群雜種,幹你娘的!”
“很好。”
勸降使獰笑了起來,“希望你們城所有人都和你們一樣骨頭硬!”
說完這句,他不再多言,調轉馬頭就走。
……
“張介然,好一個張介然。”
潮水般朝著陳留郡奔湧的大軍之中,聽到勸降使回報的孫孝澤隻是嘖嘖的讚歎起來。
張介然之前在大唐也是名不見經傳。
但身為幽州叛軍這五萬大軍的統帥,孫孝澤在此時的大唐更沒有絲毫名氣。
他此時高踞戰馬之上,身披一件暗紅色狼裘大氅,裘毛間還黏著未幹的血痂,似是剛剝下不久的獸皮。他生了一張典型的契丹麵孔——高顴骨、窄眼眶,眼珠泛著鷹隼般的黃褐色,右頰一道刀疤斜貫至耳根,疤痕邊緣泛著青黑,像是舊傷淬過毒。
聽勸降使回報時,他手指漫不經心地摩挲著馬鞍上懸掛的一串幹硬人耳,他自己耳骨上穿著的銅環倒是隨著動作叮當作響。
“唐人之中總有勇士,可惜撞了長生天的道子。傳令下去,殺他時不準砍頭——薩滿說,全屍的魂才能給狼神當牧奴。”
他的嗓音沙啞如礫石摩擦,帶著濃重的饒樂水口音,每說長句便不自覺地夾雜胡語詞匯。
……
酉時三刻,幽州大軍變成了陳留城外的鐵幕。
森冷的金屬光芒充斥著城牆上所有人的眼瞳。
那些被張介然的一襲話語弄得熱血沸騰的少年們,此時手腳卻已經在不斷的發抖。
他們之前對五萬大軍一點概念都沒有,對五萬精銳大軍兵臨城下的氣勢和壓迫感,更是連想象都想象不出來。
這支大軍就壓到距離城牆兩箭之地的地方停了下來。
孫孝澤在大軍最前騎著戰馬冷漠的巡視著,他擺出了要馬上攻城的架勢,讓城牆上的守軍都變成了繃緊的弓弦,卻又不急於發出軍令。
在大軍的前沿來回走了一遍之後,他才對著身後做了個手勢。
數百輕騎從大軍側翼衝出,就連城牆上經驗豐富的老軍都不知道這些身穿輕甲的騎軍這時候衝出來是做什。
但等到這支騎軍開始快速衝到護城河邊緣,沿著護城河快速遊走,審視城牆時,數名校尉同時出聲,“不要露頭!”
話音未落,刺耳的箭鳴聲就已經響起。
接著咄咄咄連響,城牆上血光四濺,至少十餘人中箭。
露頭者幾乎都被瞬間射中頭顱。
一群少年縮在箭垛下方的陰影瑟瑟發抖。
這群少年就是之前在西市肉鋪那邊搶了粟特人幾把刀的孫二郎等人,先前他們聽著新任節度使喝退勸降使的話語,渾身都熱血沸騰,腦子存著的想法都是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然而此時,當身旁不遠處兩名和他們年紀差不多的年輕軍士仰麵倒下,額頭上湧起血霧時,他們隻感到恐懼,渾身都仿佛被一種莫名的寒氣徹底凍結了一般。
城牆上的許多老軍發出低沉的喝聲,令人千萬不要冒頭。
這些騎者必定是這五萬大軍之中精挑細選出來的最厲害的箭手,這些人這樣的快速騎射都能夠擁有如此精準的箭技,城牆上的箭手沒一個及得上。
這時候如果城牆上的箭手和他們對射,估計會死傷十分慘重。
而且這時必須要這些新募的軍士知道什叫做軍令如山,沒有上將的命令,哪怕縮在箭垛後麵,從箭孔射箭都不成。
孫孝澤一點都不心急,這數百名騎兵就在護城河邊緣反複遊蕩,他也依舊保持著沉默,也不出言嘲諷,五萬大軍,除了這點人的馬蹄聲之外,隻有呼吸聲,在夜色降臨時,就像是一支來自冥界的大軍,這種森然的氣勢,讓城中那些新募的軍士越發有些崩潰。
這時候就連瞭望台上的人都沒有發現,城西這邊的護城河,水位是緩緩下降的。
此時就在汴河上遊分支處,上千民夫已經坐在一條剛剛完工沒多久的矮壩上喝著肉糜湯,啃著胡餅。
陳留護城河的水源,就來自於這條被他們築堰阻斷的支流。
也就在這時,孫孝澤這支沉默的幽州大軍之中,有三名騎兵到了護城河邊,不斷測量護城河的深度。
直到這時,城牆外才響起充滿嘲諷的笑聲,“將軍,這狗日的太守連護城河的清淤都沒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