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像一枚鏽蝕的銅錢,卡在玉門關坍圮的垛口間。疏勒河故道的鹽堿地泛起白霜,遠遠望去,仿佛大地生出了鱗甲。
顧留白一行人在返程的途中,剛過了玉門關,就聽到了安知鹿將竇臨真劫走的消息。
裴雲蕖看完密箋上的內容,她眉頭大皺,忍不住就想大罵,但腦海之中出現安貴的身影,她卻是沒來由的歎了口氣。
沈若若一看就忍不住鄙視道,“弄了半天,這白眼狼反得比誰都快。皇帝封他做幽州節度使的詔書估計還沒落灰呢,他就已經反了。”
顧留白歎了口氣。
他顯得有些惆悵。
沈若若看著他這樣子,撇嘴道,“你這惆悵模樣到底真的還是假的?你不是早就防備著這人造反。”
“這人非池中物,防備是一定要防備的,但想不想他反又是另外一回事,其實皇帝將他提拔到這種位置,心抱著的想法,是寧願他成為皮鶴拓這樣的梟雄,坐鎮一方,也不願讓他起兵造反的。”顧留白有些感慨道,“隻可惜這是皇帝的想法,卻不是安知鹿的想法。”
“說到底雲蕖還是有點眼光的,一開始就帶安貴回長安,嫌棄此人。”沈若若看了顧留白一眼,歎了口氣,“什想法不想法的,你倒是好好說說,皇帝到底想法,這安知鹿好好的一方大員不做,偏偏要造反,這又是什想法?”
顧留白苦笑了一下,慢慢的說道,“皇帝想做真正的天可汗,他不是想做大唐開國皇帝那種口頭上所說的天可汗,而是想真正做到不管你是什族,都是大唐的子民,都視之如一,他想要做到的,是打破門閥的壟斷,不是依靠皇帝的威嚴,而是依靠大唐的律法,整個法統來給大唐的子民一個相對公平的發揮才能的通道,唯才是用,而非唯家世是用。其實很多人都能理解皇帝的想法,哪怕是安知鹿,哪怕是這些支持竇氏的河北豪強,他們也能理解皇帝的想法,也知道皇帝是真心實意的想往這方麵走的,然而這些人已經等不及了。”
他頓了頓之後,看著沈若若和她身邊的所有人,明顯有些情緒低落的接著說道,“他們已經等待了一代人,安知鹿他們這些人的父母為大唐打仗而死,但安知鹿他們的處境沒有得到任何的改善,河北這些曾經得到夏王恩惠的氏族,也已經被打壓了一代人,過去幾十年的時間,他們抱著希望又看不到希望。他們會想,還要等待多久,才能等來一個不確定的可能?對於安知鹿而言,他心中的怒火或許已經燃燒了很多年,他應該是覺得寧願玉石俱焚,也不想要別人的施舍。至於河北這些氏族,與其說到了現在他們還是心中感激當年的夏王,不如說他們是想自己追逐一個希望。”
沈若若何等聰慧,自然是聽得明明白白,她自然覺得有道理,但嘴上卻還忍不住說,“看你這話說的,這造反似乎還有理了。”
顧留白轉頭和耶律月理對視了一眼,又忍不住歎了口氣。
拋開喜惡不論,任何人行事都有自己的道理,的確不能覺得隻有自己的道理,沒有別人的道理。
從某種意義而言,也是皇帝促成了這一步,他將安知鹿抬到這樣的高度,也是想讓天下人看看,哪怕是一個胡人的混血,哪怕是一個毫無背景可言的戰孤兒,也依舊可以得到重用。
然而事與願違,即便賜予了安知鹿這樣的位置,也撫不平他的野心,澆不熄這多年來積在心中的怒火。
當日扶持鄒氏,也是想要讓人看看商賈之家也能出國之重臣,也讓河北的那些氏族看看,哪怕是感念夏王的地方,也會被一視同仁,然而不管是鄒氏還是安知鹿,幽州卻似乎天生和皇帝八字不合一般,始終是讓他的良苦用心起到了反效果。
不管安知鹿認為自己有沒有道理,但他這一反,卻足以讓大唐往後倒退一大步。
時至今日,哪怕大唐已經立國這多年,他宗聖宮的衝謙師兄還經常口口聲聲說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長安的很多年輕人早已習慣和胡商交往,他們看著長安城中形形色色的突厥人、粟特人、大食人、波斯人、吐蕃人…甚至來自很多海外的異國他鄉的人也早習以為常,但在很多年紀大一些的唐人的記憶之中,絕大多數胡人給他們的印象,都是和大唐交戰過的對象。
因為過往的經曆,因為固定的印象,生活習俗的不同,長相的不同,他們本身就對這些人存在著一些敵意,而現在安知鹿這一弄,恐怕皇帝想要做天可汗,想要一視同仁,都很難繼續推進。
很多唐人,必定覺得這些人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那整個大唐那多羈縻州該怎辦?
有些像奚族一樣,擁有重兵和自主權的,也已經認為自己是大唐一份子的人,該如何自處?
“也好。”
顧留白低下頭來,他突然想通了,自嘲的笑了笑。
沈若若就不明白了,道,“也好是什意思?”
“積怨終究是要爆發出來的,盛世的背後,有著無法解決的弊端。昔日祖龍滅無數宗師,滅六國,一統天下的時候,覺得自己能夠千秋萬世,也絕對想象不到大秦會二世而亡。”顧留白道,“就算不出現安知鹿,也一定會出現別的人,幸好李氏的皇帝早就意識到了這樣的弊端,在危機爆發時,終究會得到一些認同他的人的支持,幸好在這個時候,我也已經擁有了這樣的力量。”
沈若若覺得顧留白有些臭屁,但想著顧留白在鬼道的表現,想著他此時已經徹底穩定了回鶻的局勢,她便覺得或許換了個人此時尾巴都已經自翹到天上去了。
她的思緒便轉到了別的地方,“你覺得這安知鹿接下來會怎做?”
“我覺得他會迅速集結軍力,直撲長安,在冬季來臨之前解決戰鬥。”顧留白平靜下來,道,“我猜這就是他的想法,但具體能不能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懷貞公主的神色十分凝重,她知道這種判斷的正確與否,對於接下來的整個大唐極為重要,她看著顧留白,認真道,“夫君,你為什覺得他的戰略意圖是這樣的?”
“現在是秋季,天下糧草豐盈,各門閥有足夠財力,但還在募兵練兵的過程之中,他一個人和整個大唐的那些門閥耗,勝算很小,直驅長安,令大唐土崩瓦解,政令無法通達,他才有取勝的機會,接下來幾個月,各地都有新糧,他全軍撲向長安,一路過去,以戰養戰,糧草的問題會小很多,這可以彌補他沒有足夠的底蘊的缺陷。”顧留白微微眯起眼睛,道,“打仗就是打錢,大軍作戰,最重要的就是沿途補給,大唐邊軍的補給線路上,會建立好些要塞,會建立糧倉和武庫,同時還要配備大量的運送糧草的船隻和馬車、牛車。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資儲備。但如果隻是按照劫掠的方式一路直撲過去,這種補給的壓力會小很多。太子想要步步為營,做了許多設計,卻是首尾難顧,到處都是破綻,所以我覺得安知鹿一定會覺得最簡單幹脆的戰法,就是最少破綻,對他最有利的戰法。”
提到太子,裴雲蕖便忍不住問了一句,“太子嶺南那邊呢?”
“如果我的判斷沒錯,那嶺南那邊已經不需要考慮,嶺南方向的兵馬已經參與不到安知鹿直撲長安的這場戰爭來,唯一需要考慮的就隻是太子本身,畢竟他有件厲害的神通物,我們是拉攏不到太子的,因為他知道我們和皇帝是一夥的。所以太子可能會接受安知鹿的招攬,他作為一名修行者,或許會在直撲長安的大軍之中。”顧留白看了一眼裴雲蕖,接著道,“安知鹿的這場叛亂,你將它理解成外族率著大軍對著長安的一場閃擊就可以。一路劫掠,用最快的速度衝擊長安。嶺南方麵我可以讓皮鶴拓直接解決,但揚州方麵,
安知鹿的那支軍隊即便不能做到齊心,接下來很有可能會因為無法歸於主軍而四分五裂,但至少在這幾個月時間,揚州方麵的這支軍隊能夠起到的作用,便是封鎖漕運,阻止江南的賦稅流向長安。”
顧留白的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幽州的軍隊、鬆漠都督府和營州軍隊,加上同羅、奚族…還有竇氏的舊部,那些河北氏族能夠快速拉起來的私軍,他能夠用來直驅長安的主軍,至少會超過十五萬。以他現在擁有的力量,加上曳落河…我們若是做不出有效的應對,未必能夠將他阻擋在長安之外。所以他爭的就是這幾個月時間。”
沈若若雖然聰明,平日對這行軍打仗的事情是一點不感興趣,她聽著顧留白這說,頓時有些驚了,“難不成真有機會很快打到長安?”
顧留白沉吟了一下,道,“如果換了是我領軍,我有這多軍力,很有機會。”
沈若若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