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府衙,炭火映照著太子因為興奮而漲紅的臉。
他的手指捏著戰報,羊皮紙在他手中微微的顫抖著。
即便是閃擊夔州、江陵成功,令世人大受震撼,他也並未表現過這樣興奮的姿態,但此時,他始終懸起的一顆心終於定了。
八千破兩萬,折損不過兩百餘,曳落河之名,今日起注定震動天下。
能破朔方軍,便意味著同樣能破隴右軍。
那些邊軍即便擁有著地方駐軍完全無法相比的戰鬥經驗,但隻要脫離要塞,不依賴高牆、軍械,在行軍途中,依舊無法和曳落河騎軍媲美。
他可以肯定,隻要接到這份戰報,隴右軍絕對不敢再貿然行軍,恐怕隻能選一處城池先行駐紮。
……
瓜洲渡,烽燧台下石室,安知鹿逐字逐句的看著戰報上的細節。
“三層甲胄,陌刀難破…”
安知鹿突然就笑了起來,他的笑容顯得有些猙獰,“原來這就是太子的底氣。”
鄭仲夏微眯著眼睛,“長安每年都會調撥一部分軍費給鬆漠都督府那邊,目的是用於管理那些羈縻州,但那點軍費養不出這樣的騎軍。林甫權傾朝野時,從門閥身上壓榨了大量的好處,但最後抄了他和他黨羽的家,很多帳對不上。恐怕他每年都會支不少銀子去鬆漠都督府。”
“那這說來,太子獲罪被廢就一點不奇怪了。”安知鹿哈哈一笑,“沒準這太子還擺了林甫和鄭竹一道,不說八千曳落河,哪怕就是去個三千,說不定那晚上長安也會大不一樣。”
鄭仲夏點了點頭。
這曳落河的戰力的確有些駭人。
“老鄭,我覺得吧,恐怕太子和林甫摳出的這一份銀子也未必養得出這八千曳落河。”安知鹿將徹底看完的戰報放在桌子上,手指敲動著,“八千曳落河,出現在戰場上的就有一萬五千備馬,還有數千輔軍。這八千曳落河能夠廝殺兩個時辰…這種戰力,要訓練多久,平時真刀真槍的,該汰換多少人?那些協助換甲換馬和治療傷員的輔軍都能在戰場上如魚得水,這些換甲的輔軍都比大唐的很多騎軍都要強啊。”
鄭仲夏深吸了一口氣,他聽出了安知鹿的意思,兩個人目光一對,已經不需要多說什了。
大唐實行羈縻製度,那些率領部族歸順於大唐的部落貴族接受大唐冊封,世襲官職,無需承擔賦稅徭役,且能保留部族自治權。
鬆漠都督府就是下轄九個這樣的羈縻州,這些羈縻州那些受封世襲為官的首領估計一開始覺得不錯的。受大唐庇護,又有自己的領地和子民,簡直就是一方土皇帝。
但時間一長,估計這些羈縻州的人也發現自己在大唐也到此為止了。
大唐真正的中心,長安和洛陽的繁華和權勢,和他們似乎永遠都沒有關係。
大唐的那些門閥,那些權貴,永遠就是壓在他們頭上的大山。
羈,馬絡頭也;縻,牛靷也。
羈縻,本義就是用馬籠頭和牛韁繩係聯牲畜,真正融入大唐久了之後,這些人大概徹底想明白,自己在大唐那些真正的權貴眼中,那和圈養的牲口也沒什差別。
這時候估計心中的不甘就已經如野草瘋狂的生長了。
這點,安知鹿最能感同身受。
邊軍之中多的是胡人和混血的胡人,但哪怕是在邊軍,這些作戰勇猛的胡人和混血的胡人,往往也得不到重用。
地方上的望族子弟,哪怕金錢鋪路,都沒法在長安取得一席之地,更不用說羈縻州的人了。
但羈縻州許多平日都生活在馬背上的戰士,天生又很能打。
那他們心中的不甘滋生到了一定程度之後,他們能做什?
他們自然是想通過自己的能打來在這個大唐獲取自己真正所需的東西。
安知鹿看著並不言語的鄭仲夏,突然又笑了笑,道,“那些個門閥自己沒感覺,但皇帝和顧道首看的是對的,這大唐的痼疾就像是一個瘤子成熟到了要炸的時候了。”
鄭仲夏此時倒是沒有興致去想這些東西,他糾結於這支可怖的騎軍本身。
八千曳落河就令兩萬多的朔方邊軍慘敗,這支騎軍的戰力上限到底在哪都還看不出來。
他現在最想弄明白的,是到底要多少軍隊,怎樣的兵力配比,才能對這八千曳落河穩操勝券。
他還在想,如果這八千曳落河出現在揚州,那有什辦法能夠匹敵?
“老鄭。”這時候安知鹿卻又輕易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我估摸著要想自己弄一支這樣差不多的騎軍是不太可能的。除了驚人強度的訓練之外,戰馬、製甲工坊,這些都是沒辦法短時間實現的東西,而且我覺得這支騎軍除了林甫和鄭竹,還有李氏機要處的手筆之外,說不定還有我師尊的手筆在頭。但太子這個人有些意思,怎說呢,他算是知人善用,看得出一個人是真有本事還是沒有本事,但他這個人最大的問題在於,他總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他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你說說,這些羈縻州的人,他們花了這多心血,冒了這大風險,隻是為了更多一些的銀子和土地?尤其是這些穿著三層甲,不管嚴寒還是酷暑,都可以衝殺兩個時辰的勇士,他們吃這多苦練成這樣,他們是想要搶點金銀珠寶?還是多搶幾個女人?”
鄭仲夏一愣,“你是覺得有機會從太子手上將這支騎軍挖過來?”
“吃不飽飯的時候,麵子和尊重是不值錢的,但一個人有了生存的底氣,有了本事,得不到真正的尊重,那心是會不舒服的。我當時不喜歡太子,那是因為這人哪怕給我多少好處,我都沒有覺得他尊重人。”
安知鹿實話實說道,“這支曳落河騎軍,這一戰下來不隻是打出了信心,也應該看清了自己在大唐應有的地位。不過太子這人哪怕懂這些道理,他沒經曆過底層的那些事情,在做事情上麵,恐怕很容易令人不舒服。我可以真正將這些人當成兄弟,真正的尊重他們。我覺得不隻是有機會,而且機會還不少。”
頓了頓之後,安知鹿咧嘴笑了笑,道,“我可以讓他們變得更強,我可以讓他們覺得我比太子強。我覺得真正的強者,應該不會拒絕這樣的合作。”
……
暮色如鐵水般傾瀉在扶風郡的騎軍訓練場上,場邊的旌旗在晚風中簌簌作響,白日被馬蹄掀起的塵土尚未落定,此刻正懸浮在空氣中,形成一片昏黃的霧靄。
二十餘匹戰馬被拴在木樁上,鬃毛上結著鹽霜般的汗漬。它們不安地踏動著蹄鐵,將地麵刨出深淺不一的凹坑。有個獨臂老兵正提著木桶挨個喂水,水麵倒映著突然亮起的火把,士兵們正用槍杆挑著浸了鬆脂的麻布,在場地四角點燃照明。
場地中央,三個年輕騎兵還在加練突刺。他們的皮甲在火光中泛著暗紅,槍尖劃破暮色時帶起尖銳的嘯音。忽然有戰馬人立而起,將騎手重重摔在夯土上,圍觀者爆發出粗糲的笑聲。更遠處,值夜的梆子聲與灶房飄來的粟米香混在一起,而校場北麵的一排木屋前,薛景仙和韓囚墨正目光複雜的看向不遠處山林之中新開辟的營地。
八千曳落河截殺兩萬多朔方軍的戰報傳到他們手中時,他們除了震撼還是震撼。
這完全印證了顧留白的推斷。
大唐邊軍之所以近些年來對付回鶻和吐蕃時經常吃虧,並非隻是補給和地利的問題,而是無法適應吐蕃和回鶻的作戰方式。
大唐的兵力結構更適用於攻城,適用於防守要塞,而麵對這種重騎遊鬥,在長達數個時辰,在數十區域內進退有序的纏鬥之中,就連戰鬥經驗最為豐富的朔方邊軍都顯得束手無策。
在關外,許多視線可以一覽無餘的漠地之中,或許這樣的重騎還無法做到神出鬼沒,無法輕易獲得補給,但到了關內,這八千曳落河轉戰之下,完全可以做到神出鬼沒,做到當地補給。
薛景仙和韓囚墨可以肯定的是,在讓他們練兵的時候,顧留白壓根不知道太子手底下藏著這樣一支可怖的騎軍,但從一開始,顧留白要準備對付的,就是這樣強大的精騎。
從一開始,顧留白就已經判斷出了將來戰場上的王者是什模樣,而他們在扶風郡要囤的這支軍隊,就是要能夠對付這樣的王者。
如果在以前,光憑他們自己,哪怕給他們足夠的錢財,說要弄出一支可以對付這曳落河的軍隊出來,那他們是絕對做不到的。
但現在,那片新辟的營地住著突厥黑騎,博山坊打造著令人驚歎的軍械,他們所需的隻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