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集安在長安等待著秋天的來臨。
他看到門前的那株櫻花樹上已經開始掉落黃葉。
他感覺自己來到長安已經很久。
久得似乎很多人都忘記了他的存在。
一名七品的修行者,在長安之外的很多地方都足夠引人注目,然而這是長安,尤其是當整個道宗,包括墮落觀都在顧留白的統禦之下後,在延康坊,在明月行館的七品修行者,似乎也很容易被人遺忘。
因為是高麗道人,且師門來曆沒有那清楚的情形之下,他在道宗也屬於真正的邊緣人物,不知道是疏忽了,還是故意為之,在過去的大半年時間,他也沒有得到進入任何道觀藏經處學習的機會。
倒是厲溪治現在的關係和他還算不錯,或許是性格相近,看他辦事認真,又經常落單,所以厲溪治有時候會請他幫忙做些事情,也會找機會安慰他,讓他放心,但凡顧十五承諾過的事情,他絕對不會不放在心上。
他當然也聽進去了。
做事情也是依舊兢兢業業。
隻是還需要等多久?
他並非是埋怨顧十五,隻是不管多努力都始終不得門道,找不出自己為什無法形成神通的原因,找不出自己師門這功法的缺陷,這一日日過去,就是在虛度光陰,空自蹉跎。
這時候安貴突然出現在了他的門口。
“集安兄!”
安貴看著他就笑眯眯的行了一禮,然後輕聲道,“顧道首給你送來一份密箋。”
高集安呼吸驟頓。
他失神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將安貴請進院子。
“你先看顧道首的密箋,我來端茶倒水就成。”安貴從袖子掏出一個紫銅小管塞到高集安手,自己卻是去忙活去了。
高集安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之後,才打開這個紫銅小管的蠟封。
他有種強烈的直覺,這個紫銅小管裝著的就是自己一直在等待著的東西。
此時的陽光並不耀眼,但展開的羊皮小卷上的那些小字卻似乎在流淌著耀眼的光彩。
他隻是看了數句,心中所有的鬱氣便瞬間消失,隨之而來的便是難言的感動。
信中的開端便直接指出了他法門的缺陷到底是在哪,直接告訴他必須用何種方法才能補全形成神通所缺的氣機,接著便有些歉然的說道,他這法門的問題,他之前已經請教過一些道宗的修士,但得到的結論都是需要換法重修,而他自身的修為進境也委實看不出問題所在,但他以玄慶法師的修為和感知,卻是找出了問題所在。
顧留白字行間的意思,是真正要感謝的人是玄慶法師。
他高集安能夠成就神通,解決師門功法問題的貴人,原來是玄慶法師。
但高集安此時所想的,卻隻是,在昨夜那場大戰之後,顧留白返回長安,卻是還特意仔細的感知了他的氣機,還認真的想出了他法門的症結所在。
安貴燒開了水,等到高集安收好了密箋,他才端著茶壺出來,給自己和高集安泡茶喝。
他大致就已經猜出來高集安等來了他想要的東西,雖不言語,但也替高集安感到高興。
高集安喝了半杯茶,他心境還沒有徹底的平複下來,他看著安貴,忍不住認真的問道,“安貴兄弟,你覺得顧道首和裴二小姐,和別人最大的不同在哪?”
安貴愣了愣。
他想到了近兩日明月行館有些人的議論,他便認真道,“長安城那些像他們這樣有本事的人,總是習慣將人當成提線的皮偶,但我覺得隻要我們把他們當成真正的家人,他們也把我們當成真正的家人。”
高集安默默點了點頭,真心道,“安貴兄弟,你泡的茶比我泡的好喝。”
……
此時,數名年邁的僧人正走出大慈恩寺。
他們剛剛約了佛子在大慈恩寺見麵。
之前朝堂雖說也有數次針對一些佛寺的事情,但隻是局限於一些胡作非為的胡僧,以及參與朝堂之事的僧眾,但此次風向顯然就不對了,這數名年邁的僧人都是長安城中一些大寺的住持,這些人在佛子麵前表達了憂慮,原本是想要佛子出麵,看是否能夠借助顧道首和李得意的力量,給予佛宗一定的支持。
然而周驢兒別的沒聽明白,卻聽懂了他們表達的想要盡可能保住寺廟的錢財的意思。
他就反問了一句,“留著錢財要做什?”
這些僧人遲疑了一陣,有人想了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可以用來修整寺廟,將寺廟建得更威嚴壯觀,佛寺佛像更威嚴壯觀,修行地越具神妙,就會令人越發敬畏,越發虔誠,越容易宣揚佛法。”
周驢兒就想不通了,反問道:“那佛寺修得再壯觀,再威嚴,以後有個皇帝犯病想要拆寺廟的時候,誰能阻止得了?為什玄慶法師在的時候,沒有人敢拆寺廟?是更加威嚴壯觀的寺廟有用,還是玄慶法師這樣的大能有用?”
這些僧人沉默了很久,才有人又道,“可是什都不做,會有無數僧眾被迫還俗,很多僧人晚來的生活也得不到保障,會吃很多苦。”
周驢兒腦海之中閃過自己師尊說過的話,他便直言道,“不吃苦,何以體會蒼生疾苦,吃苦就是修行。至於還俗…真一心向佛,在哪都可以修行。”
這些僧人此時離開大慈恩寺的時候,似乎已經可以看見很多富麗堂皇的寺廟倒塌時湧起的煙塵,他們轉頭看向那座大雁塔,此時忍不住都在想,佛子到底是什都不懂,還是真的什都懂?
……
暮色漸沉時,蒲州解縣外的官驛籠罩在一片昏黃的餘暉中。這座驛站緊鄰解池,平日多是鹽運官吏歇腳之處,今日卻顯得格外安靜。
顧留白倚在驛館二樓的欄杆邊,手中把玩著一枚青玉扳指,目光卻落在遠處鹽池上泛起的粼粼波光。
他身後有著幾分墨跡未幹的新謄抄本,一些用朱砂筆圈出來的數字顯得尤為紮眼。
樓梯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一名頭戴帷帽、身著粗布衣衫的高挑女子緩步而上。她摘下帽紗,露出一張清麗卻隱含威儀的臉。
顧留白早就吃得準她的喜好,隻是平靜道,“想不到懷貞公主竟會親至。”
懷貞公主看著顧留白卻是有些莫名的哀怨。
許久未見,她看著顧留白是真正的久別重逢的感受,心中其實何等的激動,但顧留白卻是表情淡然,似乎和以往在長安時和她見麵沒什不同。
難道自己真的在他的心目中占據不了多少地方?
但顧留白還真的就是徹底拿捏了她。
顧留白隻是將那幾本抄本朝著她推了推。
“這是?”
懷貞公主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她很快就看出這些抄本乃是解池鹽監最新的賬冊抄本,內記錄的是鹽產、稅收核算。
她接著便反應過來,“你挑這個醃臢地方談事,原來是要查解縣這邊的鹽政?”
顧留白似笑非笑道,“解縣與安邑鹽池合稱‘兩池’,乃大唐十八鹽池中產量最高的區域,年收入在一百萬貫以上。而按我所知,去年大唐所得賦稅收入在三千四百萬貫左右。”
懷貞公主有些羞愧道,“此處鹽池收入我並不清楚,但以此來看,此處委實重要。”
顧留白微微一笑,道,“公主你覺得我為何要順道特意來這查一查?”
懷貞公主平時都是考校別人,而此時仿佛成了個被調教的學生,她認真思索片刻,才輕聲道,“你覺得大皇兄若是起兵造反,軍資可能來源於鹽產?”
顧留白看著懷貞公主,認真道,“公主應該清楚,大唐雖然一直設置鹽池、鹽井鹽丞,但盡力保持鹽價低廉,一直到三年前才開始收鹽稅。如果我記得不差,應該是對吐蕃連續用兵,連續大敗之後,軍費吃緊才增加了鹽稅,當時推動鹽稅的是林甫,我本來以為他會在這麵大肆收刮銀兩,但後來他倒台之後,卻發現他隻是壟斷了茶葉生意。那林甫的倒台是李氏機要處刻意為之,順勢連著王夜狐一起收拾,那背後若是隱藏著很大的利益,這部分利益自然是落在李氏機要處手。太子去黔州,顯然就是李氏機要處和一些門閥合力的結果,以目前的情形來看,他不是可能會起兵,應該是肯定會起兵。那我覺得要留意的就不是黔州和揚州這一條水路上的事情,而是整個鹽稅的事情。”
懷貞公主心神震顫,她想起朝堂之上那些官員最近這些時日的爭吵,頓時覺得那些人的戰略眼光和顧留白簡直是天壤之別。
“這兩處鹽產,真的有問題?”她語氣都不由得尊敬起來。
“現在我大唐的鹽政是不禁私製鹽,隻是私鹽必須官收,解縣與安邑采用‘墾畦澆曬’私鹽產量也十分驚人,按照這賬目顯示,現在解縣鹽產之中有五成是私鹽所產,但總量和大隋時出產持平,意思是解池這官產鹽池的產鹽量減少了一半,但我讓人查了,用工量反而比大隋時多,曬鹽田也多,那你本應該多出來的鹽去哪了?”
懷貞公主心中一顫,下意識道,“私賣了。”
顧留白笑了笑,道:“沒那麻煩,就是明明是官產,克扣下來至少一半,所有用工成本都是官家貼的,但這至少一半鹽產就說是私產,就直接用官家的錢收。自己產出,賣給自個,用這種法子把錢庫的錢就源源不斷的往一個口袋套出來了。”
懷貞公主寒聲道,“如此做法,監察竟然看不出來?”
顧留白道,“時間一長,哪怕這邊鹽政從上到下都一手遮天,哪怕有李氏機要處從中遮掩,也絕對會被查出來,但最關鍵就是這鹽稅是新收,兩三年時間有些疏漏在各部也很正常,以往有什漏洞,那就是抓出一批蛀蟲,砍一批官員的腦袋,然後再將有可能得漏洞從製度上補了,但是現在這個窟窿養出來的不是一批貪官,而是一個造反的被廢太子了。”
懷貞公主看著顧留白,久久不能言語。
等到顧留白遞來一盞茶,她才回過神來,從袖中取出數本絹書,認真道,“父皇讓我帶來些東西,是李氏機要處之中的絕密,若是李歸塵不死,這些東西也到不了手。他讓我帶這些東西過來,說有助你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