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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都的冬天來得格外早。

    最近,陳蒼發現樓夜雪的臉上時不時就會閃過幾絲憂慮。

    “怎了樓樓?”

    “我沒事。隻是……”樓夜雪搖搖頭,欲言又止。

    “嗯?”陳蒼握住她的手,“雖然我不一定能幫上什忙,但我們是一體的,有事應該一起扛,不是嗎?”

    這不是之前的陳倉能夠講出來的話,少年開始變得柔軟,也開始變得成熟,這讓每一個讀者都感到了極大的欣慰。

    樓夜雪當然也很感動,於是將心事袒露。

    “是我父親那邊啦,他感覺事情不怎對,機械廠的問題比預想中更大,再多的我也不清楚了。”

    “噢,這事兒啊!”

    陳蒼下意識地想要回避與機械廠相關的一切,但他控製住了低落的情緒,提醒樓夜雪。

    “我父親不是自殺的,是被工人失手推下去的,宋租德一直在麵搞鬼,背後是鄢烈山,反正那就是一個爛泥潭,如果有可能的話,勸一下樓叔叔,別摻和了。”

    “好!”

    樓夜雪感激笑笑,然後做賊似的左右扭頭,發現四周無人,忽然蜻蜓點水般的在陳蒼臉上啄了一口。

    自這一天開始,兩人的感情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不再避諱大家,近乎於官宣。

    金童玉女,甜甜蜜蜜,卻不影響學習,反而讓彼此變得更好,如此愛情,羨煞了所有人。

    他不再打架,也不再踹樓下潑婦的房門,專心致誌的學習,為明年的高考積蓄力量。

    但在雙數章,樓青鬆忽然找上門來。

    “陳蒼,你知不知道你父親有一本類似於賬本的日記?”

    這是兩人的第一次見麵,樓青鬆卻沒有任何其他廢話,神情嚴肅,直奔主題。

    “啊?”陳蒼被問愣住了,皺眉回憶好久,緩緩搖頭,“應該沒有,反正我從來沒有聽他提起過……”

    樓青鬆明顯鬆下了一口氣,隨後又問:“那你母親去哪兒了,你知道嗎?”

    “去南方了啊!”

    陳蒼愈發莫名其妙。

    “很好。”樓青鬆拍了拍陳蒼肩膀,“就是這樣,保持住。”

    

    陳蒼不天真了,他馬上意識到,這麵一定有什不同尋常的事情,可是樓青鬆非但不解釋,甚至又和他說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話。

    “我和你父親的關係不算好。我是他之前的那一任生產科科長,你父親是有能力的,所以他怨我不提拔他,我跟他解釋,你的性格不適合做官。他不服啊,追著我問哪不適合,然後差不多是你三歲的那年,我決定辭職下海,專門抽了個時間跟他講清楚。

    那天就在你家,你現在住的老房子,你和小雪才那大一點,你看著她不敢上前,一動不動,小雪主動衝過去喊你哥哥,想跟你一起玩……

    我看著你們兩個粉嘟嘟的小朋友,對你爸說,你這人太別扭,自私又清高,理想又軟弱,聽我的,你就好好當個技術骨幹,別去擺弄權利,你吃不消的。

    他不服氣,好多年以來一直都不服氣,拚命努力,從技術科科長到副廠長再到廠長,當上廠長那天,他特意向我去電炫耀,我又潑了他一盆冷水:你知道機械廠現在是什情況嗎?

    他不回我了,很憤怒的掛斷電話。

    現在,我做出了一點小成績,縣把我找回來,給了種種優惠,想讓我盤活機械廠,其實我最開始的打算是往南方走的,可是終究舍不得啊,總想著回來看看,結果一回來,就被你父親徹底坑在麵了……”

    “啊?!為什……”

    根本等不及陳蒼發問,樓青鬆就匆匆離去,臨走前甚至還留下了一句特別沉重的叮囑。

    “如果……算了,應該不至於,總之照顧好小雪。”

    “照顧小雪?現在是她照顧我呢……”

    少年嘀咕了一句,茫然又困頓。

    在單數章的主視角,陳蒼強烈的懷疑著世界,但卻什都不知道。

    而在雙數章的過去視角,樓青鬆忽然在某一天問樓夜雪:“你覺得鄢烈羽怎樣?”

    樓夜雪滿臉莫名其妙:“什怎樣?”

    “就是,假如讓你和他訂婚,以後在一起生活,你願意嗎?”

    “不!爸爸你在說什胡話?我討厭死他了!”

    眼見著女兒情緒激烈,樓青鬆急忙道歉:“對不起啊,寶貝兒,是鄢縣長那邊有這個意向,爸爸當然會尊重你的意見。”

    “哼!”樓夜雪轉頭就走,“不想再理你了。”

    “寶貝。”樓青鬆喊住女兒,聲音和表情一同變得嚴肅,“念完這個學期,就回到省衝刺高考。”

    樓夜雪瞳孔一縮:“可是……”

    “沒有可是,我不反對你和陳蒼談戀愛,但是你們隻能在大學談,最後這半年時間,就當做是給你們的考驗。”

    樓青鬆放棄了和縣的談判,和愛人回到省會。

    而樓夜雪也和陳蒼坦白了將要轉學回去的壞消息。

    “沒什。”陳蒼反過來安慰她,“半年又不是很久的時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噗!真土。”

    樓夜雪神采飛揚的掏出一本很漂亮的信箋:“罰你寫下來!”

    “怎寫?”

    “笨啊,工工整整寫在信紙上,然後送給我。”

    “噢!”

    陳蒼很專注地默寫詩句,剛剛寫完交過去,樓夜雪也回給他一頁信紙。

    上麵同樣是一句小詩——

    願如風有信,長與日俱中。

    陳蒼剛好讀過《蘇軾全集》,恰恰是樓夜雪拉著他一起讀的。

    他忽然感覺心髒似乎要炸開,有一種無法言語的情緒充塞在每一根血管中,他最初以為那是幸福,後來又感覺不是,幸福沒有那神聖,後來他察覺這是責任,他像是對自己宣誓一樣,決定永不負樓夜雪。

    時間在快樂中飛了起來。

    今年是千禧年,雪都所有高中要搞元旦匯演進行跨年,班主任把樓夜雪報了上去。

    因為這是在雪都的最後一個學期,樓夜雪決定參加。

    不學無術的鄢烈羽居然也通過了選拔,當他對著大家炫耀時,陳蒼才知道,原來新上任的教育局局長宋租德專門為他開了綠燈,用來給他申請三好學生鋪路。

    陳蒼對這種事很厭惡,樓夜雪安慰道:“我們不要理他,我是為了告別才參加的,我想彈一首曲子給你聽,雖然不是隻給你聽,但我隻為你而彈。”

    “哇!那我一定要為你準備一大束花!”

    事情就這樣愉快的決定了。

    因為要排練,所以12月中旬的這個周末,樓夜雪沒有回省城,父母驅車來這邊看她。

    然後,噩耗毫無征兆的發生了——因為雪天路滑,一輛大貨車撞上了樓青鬆的小轎車,樓夜雪的父母當場死亡。

    樓夜雪的天,忽然塌了。

    陳蒼跑前跑後,不眠不休地照顧她。

    由於有為父親出殯的經驗,所以他磕磕拌拌的把全部流程都支撐了下來,頭七後,樓夜雪撲到滿眼都是血絲的陳蒼懷,哭到暈厥。

    她醒來後的第一句話是,哥哥,今後我隻有你了。

    陳蒼用力把她擁在懷中,喃喃道:我早就隻有你了。

    此刻的陳蒼穩重又可靠,不再是那個梳著背頭耍帥的小男孩,開始真正從骨子散發出一種魅力。

    ……

    明明是很溫馨很有愛的畫麵,楊欣看得露出姨母笑,可李紅卻總覺得有哪不對——她有些難以投入。

    他們兩個的感情太夢幻了,而樓青鬆夫妻的死亡和後事,在整體的描寫上卻又太潦草。

    問題出在哪?是方方刻意淡化了這部分嗎?

    實在來不及仔細想,她繼續看下去。

    ……

    樓夜雪仰起頭,動情道:“哥哥,你要了我吧。”

    陳蒼狠狠地心動了,一個如此健壯的小夥子,怎可能沒有欲望呢?

    可他低頭看到樓夜雪蒼白憔悴的臉,愛意馬上將欲火澆滅。

    “不著急,今天你太累了,我們應該挑一個更美好的日子,我不想你受一點委屈。”

    樓夜雪緊繃羞澀的神情忽然一鬆,臉上浮現出一抹極致燦爛的笑容。

    “哥哥你真好,你會永遠愛我嗎?”

    “當然,我會努力學習,早點追上你,然後我們去讀同一所大學,白天談甜甜的戀愛,晚上談色色的戀愛,畢業之後就結婚,生兩個漂亮的娃娃,男孩像你,女孩也像你……”

    “咦,為什都像我?”

    “雖然我也很帥,可是全天下你最漂亮啊!像你多可愛。”

    “嘻嘻~~~哥哥嘴真甜,mua!獎勵你一下。”

    “哇!你的嘴更甜,再親一下!”

    金童玉女在破敗的老房子盡情嬉鬧,雖然沒有進行最後一步,可感情悄然間升華至另外一個層麵。

    陳蒼收好了刀槍棍棒,拿起了鍋鏟,手忙腳亂的做飯。

    樓夜雪左手笤帚右手抹布,對老房子進行大掃除。

    一個嶄新的小小的家,這兩個孤兒手中迸發出活力和生機。

    直到班主任的出現打斷這一切。

    陳蒼憂慮地看著樓夜雪:“匯演還參加嗎?”

    樓樓臉色蒼白但堅強點頭:“當然!現在我不需要彈給你愛了,但我要為他們彈一首思念和誓言,我會好好生活下去,一直幸福的。”

    “那好吧。”陳蒼點頭同意,“我去接你。”

    “嗯嗯,謝謝哥哥~~~”

    她太會撒嬌了,兩人動情的親吻著,用了好大毅力才克服住青春期的純潔火焰。

    “哥哥,就在跨年那天吧,我要把自己完完整整的交給你。”

    “好。”陳蒼喘著粗氣,咬牙發誓,“以後,你在哪,我就在哪。”

    元旦匯演那天,樓夜雪完成了一場完美的演出,她像一個女神一樣耀眼,每根頭發絲都在詮釋著美,驚豔了雪都所有高中的少年少女,然後又在這樣一個萬眾矚目的場合下,接過陳蒼手的玫瑰,湊過去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讓這一切都定格在相片影像和人心中。

    “喔~~~”

    驚歎聲、起哄聲、叫好聲,差點把棚頂掀翻。

    雪高校長趙牧羊氣得臉色鐵青,急忙去跟宋租德解釋,卻被對方陰陽怪氣的刺了一句:“趙校長教的好學生啊!”

    匯演結束,趙校長氣衝衝來到後台,黑著臉批評了樓夜雪幾句,可她根本不在乎。

    就在這時候,宋租德卻又跳出來當好人,並且邀請她去參加慶功宴。

    “我不去。”樓夜雪拒絕得幹脆利落。

    趙校長皺眉:“我校全體師生為了這場匯演付出了那大的辛苦,大家都去,怎偏偏你搞特殊?”

    “總之我不去。”樓夜雪歸心似箭,“你校師生?我馬上就不是了。”

    宋租德的臉色有些陰沉不耐,嚇得趙牧羊心急如焚,他氣急敗壞的質問:“那陳蒼呢?他也不是嗎?”

    樓夜雪猛然轉頭:“你憑什?”

    “早戀!”

    樓夜雪心一突,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自己的一時衝動,卻給陳蒼帶來了巨大的麻煩。

    她也隻是一個少女,麵對這樣的壓力,難免慌神。

    她咬著嘴唇,屈辱地同意了。

    但她馬上又找到陳蒼,同他說明:“慶功宴我得去坐一會兒,你陪我好嗎?”

    “當然。”陳蒼想都沒想,“在哪?我去樓下等你。”

    趕往政府賓館的途中,兩人始終靠在一起,警惕著所有投來的視線。

    ……

    看到這時,李紅徹底壓不住心不祥的預感了。

    方星河的行文極其高級,沒有青春期情侶常見的誤會,沒有瓊瑤言情狗血矯情的“我偏不說非要你猜”,兩個小小的人兒抱團取暖,小心翼翼提防著來自外部的惡意,可這個世界是如此的黑暗沉重,那種從每一個角落籠罩過來的陰影,簡直叫人窒息。

    這真的是一個青春愛情故事嗎?

    果不其然,當鄢烈羽看到陪在樓夜雪身旁的陳蒼時,徹底釋放出了心的嫉妒和憤恨。

    他悄悄給狗腿子們打了電話,隻說了一句話:“陳蒼在政府賓館外麵,給我幹他!”

    唯一從盜鐵案逃脫出來的黑狗,叫上了十幾個混混,把陳蒼堵在了死胡同。

    “讓開,我不想殺人。”

    陳蒼心忽然浮現出一股不祥的預感,眼睛變得血紅,反手拔出匕首。

    大部分混混都畏懼了,可黑狗卻舉起棍子,猖狂大笑:“殺人?一年前我怕你,現在你都他媽快要考上名牌大學了,我怕你個屌?來啊!捅我!往這兒捅!”

    拍著胸膛的黑狗激活了混混們的勇氣,他們並不靠近,隻是用磚頭和棍子不斷襲擾,而陳蒼確實猶豫了,他不敢,不敢再下死手。

    混戰持續了大約幾分鍾,陳蒼身上挨了好幾下狠的,他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黑狗!”

    陳蒼往後麵退了一步,怒喝一聲。

    混混們停下攻擊,看著陳蒼像狼一樣喘著粗氣,並且聲嘶力竭的問:“咱們的恩怨,到底怎才能終結?一定要死一個嗎?”

    黑狗意識到陳蒼到極限了,不是體能的極限,而是理智的極限。

    他不怕嗎?不,他當然也怕。

    “終結?你打斷了我的腿,打斷了我的胳膊,打斷了我的脊梁,讓我像條狗一樣被人嘲笑,現在你問我怎終結?”

    陳蒼沒有和他爭辯事因何起,誰對誰錯,他慢慢收斂憤怒,表情變成一種哀求。

    “今天我有重要的事要做,你劃下個道來,我還你!”

    黑狗的表情變得愕然。

    ……

    本章結束,視角切回慶功宴。

    樓夜雪的處境像極了一場對異端的審判——宋租德高高在上的對她進行打壓,趙校長一味的附和,教導主任常平賣力吹捧“鄢公子”,而班主任隻是賠笑。

    同來的其他表演學生,酸言酸語講個不停,對著落難大小姐釋放擠壓已久的妒意。

    樓夜雪忍著委屈,不吃不喝的坐到宋租德離場,馬上告辭。

    鄢烈羽追了出去,對她進行最後的糾纏。

    樓夜雪不理不睬,悶頭出門,但在賓館外,她沒有看到陳蒼。

    “找誰呢?”

    鄢烈羽抱胸邪笑,第一次在樓夜雪臉上出現的驚慌失措,讓他將心中的鬱氣抒發出去大半,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一種屬於支配、屬於破壞、像是貓戲老鼠般的快樂。

    ……

    視角再切,回到陳蒼麵前。

    “狗哥……”

    陳蒼哀求的看著黑狗,忽然用左手掌心抵住了右手匕首的刃尖。

    “算我欠你三刀,好不好?”

    巷子猛地安靜下來,混混們不可思議的看向陳蒼。

    在雪高附近混的,誰不知道陳蒼是誰?

    他像狐狸一樣狡猾,也像狼一樣記仇,又像打不死的小強一樣堅韌,不管跟誰磕上,都是不死不休。

    他們何曾見過這樣的陳蒼?

    “我先還你一刀。”

    陳蒼左手用力,向刃尖壓了下去,匕首慢慢穿掌而過,鮮血狂湧,整條手臂的大筋跳動不休。

    可陳蒼看都不看,隻是哀哀的求懇著。

    “求你了,今天放我出去,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隻要讓我過去,以後隨便你什時候想要,也隨便在哪、當著誰,我一定把剩下的兩刀還給你,夠不夠?”

    黑狗看著這樣的陳蒼,頭皮一陣陣發麻,喉結忍不住滾動了兩下。

    “好,夠了!”

    他扔下棍子,揮手示意:“撤吧,兄弟們,放蒼哥過去!”

    陳蒼拔出匕首,攥緊左拳,向黑狗感激點頭。

    ……

    李紅鬆下一口大氣,感覺懸在嗓子眼的心髒終於落了回去。

    “呼!”

    幸好幸好……

    她急急忙忙救下兩塊衛生紙,一張用來擤鼻涕,一張用來擦眼淚——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熱淚盈眶的。

    就在這時,她聽到辦公室傳來一陣壓抑的啜泣。

    好不容易複位的心,又重新吊了起來。

    ……

    陳蒼沒走成。

    辛辛苦苦搞定了黑狗,可是警察來了。

    這在政府賓館邊上,周圍都是各種政府機構,在這打架,出警速度可想而知。

    一群混混和陳蒼被堵在死胡同,跑都沒處跑。

    盡管陳蒼心急如焚,可他還是被按住了,並且因為手持匕首,身上帶傷,而被上了銬子。

    不遠處就是二分局,在這,他又一次見到了王誌剛。

    “王叔,王叔!”陳蒼顧不得任何事,瘋狂掙紮起來,“王叔你跟他們說說啊!我沒打架!傷是我自己弄的!”

    “別胡鬧!”王誌剛走過來看了看陳蒼的傷情,擺擺手,“趕緊帶他去包紮傷口,然後回來做筆錄。”

    “王叔,我沒胡鬧!王叔!”

    陳蒼心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濃重,他雙眼含淚的哀求道:“求求你放我出去吧,我女朋友有危險,我得去接她!”

    王誌剛的表情陡然變得嚴肅:“你女朋友在哪?”

    “在政府賓館……”

    “胡鬧!”王誌剛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陳蒼臉上的希望和喜悅一同凝固,至此,一切已成定局。

    ……

    李紅根本沒敢看那段極致虐心的文字,匆匆跳章。

    樓夜雪要告鄢烈羽。

    “別!”

    陳蒼下意識反駁,以往那強硬的人,臉上卻浮現深切的哀求。

    “別再鬥下去了,我們鬥不過他們的,我不想要什公平,不想要什懲罰,不想要什正義,我隻要你好好的,別再受任何傷害……回省城吧,我陪你一起去,我們再堅持最後半年,考上大學,遠走高飛,永遠不再回來這……”

    “我也想忘記這一切,可是……我昏迷前,看到房間有照相機。”

    陳蒼的表情一變,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好,那就告他。”

    ……

    李紅下意識的認為,這段文字大有深意。

    陳蒼的恐懼軟弱,樓夜雪的強硬決絕,以及被逼到極限之後不得不產生的統一,原版文字太有韻味了。

    可是一環扣一環的緊湊情節讓她來不及多想,隻能跟隨。

    ……

    報案後,由刑警隊接手。

    王誌剛看了看虛弱又木然的樓夜雪,又看了看憤怒卻克製的陳蒼,用力捂住臉。

    他從牙縫擠出四個字:“我會盡力。”

    記錄,取證,簽字……

    走完全部流程,送兩個孩子出門時,他艱難開口:“對不起。”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

    陳蒼異常冷靜:“幫我們拿回照片,送該進監獄的人進監獄,跟你的警徽說我對得起你。”

    ……

    李紅看著章節來到雙數,心一片冰冷。

    現實更冷。

    從這一刻開始,單數章原本青春飛揚的筆觸,也漸漸向冰冷沉重轉變。

    這種轉變細小而幽微,一點點地,向讀者心浸潤。

    明明已經鎖定犯罪嫌疑人了,卻總有各種各樣的幹擾。

    趙校長作證:“樓夜雪中途離席,而鄢烈羽坐到了最後。”

    當天所有參加慶功宴的教職工,要沉默,推說不記得、沒看到、不關注,要點頭同意。

    常平信誓旦旦的道:“不可能的!小鄢是我親自送回家的,鄢縣長還跟我握手了呢!”

    緊接著,證物被破壞。

    再之後,法醫單位出具了一份“樓夜雪臨床表現出長期受幻覺、妄想困擾”的報告,理由是父母出事時受到的精神刺激太大。

    他們又向媒體尋求幫助,陳蒼在老房子翻到了一家以“公正的監督”聞名的南方大報紙,當初機械廠破產陳愛國跳樓,他們來做了一場深度報道,為陳愛國申冤,批評政府幹預才是導致企業破產的主因。

    陳蒼懷著強烈的希望,向對方致電,難防大報果然派來了記者,聽到了樓夜雪的遭遇後義憤填膺,但是走後就再也沒有消息。

    陳蒼和樓夜雪癡癡等著輿論上的幫助,可是在雙數章,宋租德冷酷地對那位笑川記者道:“咱們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有一個道理你知我知天下皆知:對於貴社而言,黑誰誇誰都是生意,既然是生意,那就可以談,上回咱們沒談攏,不影響這一次我們給出更大的誠意……”

    笑川眉開眼笑的回到南方。

    更加不堪的謠言,反而在校園內蔓延開了,忽然之間,好像每個人都在對陳蒼和樓夜雪指指點點。

    而在整個過程中,陳蒼甚至都沒有再見過鄢烈羽一麵。

    陳蒼實在太心疼樓樓,不忍心讓她一次次受到新傷害的重複折磨,於是勸她放下這一切。

    “我願意用我的全部餘生來愛你,之前你治愈了我,以後我來治愈你,好不好?”

    可樓夜雪卻紅著眼睛吼道:“我一定要讓他下地獄!否則我永遠都沒辦法坦然麵對你!是,他拿走的不是我所擁有的一切,但他毀掉了我們兩個人的尊嚴!如果不能有一個結果,去向所有人證明我是被迫的,我還怎堂堂正正的愛你?”

    這是陳蒼第一次看到她的憤怒,他太熟悉這種狀態了,於是他不再勸她,隻是重新將匕首插回腰間。

    “好,你想鬥到什時候,我都陪你。但是有一點……”

    陳蒼撕開左手的紗布,給她看尚未愈合的疤。

    “你死,我就死。”

    樓樓哭了,隨後又笑,那笑容在晶瑩淚水的點綴下,美極了。

    ……

    然而,鄢烈羽還是被無罪釋放了。

    青春的莽撞付出了慘烈的代價,卻終究沒能撞破那張網。

    陳蒼決定強行帶樓夜雪回省城。

    樓樓默然不語。

    在回學校取學籍的前一天夜,陳蒼依然試圖用拙劣的手段逗她笑。

    樓夜雪轉過身去,緊緊咬住嘴唇,淚如雨下。

    第二天,天上下起了大雪。

    陳蒼頂著各種各樣的異樣眼神,辦完了所有轉學手續。

    可是當他走出辦公樓,卻沒有看到樓夜雪的身影。

    他心一慌,就要開口呼喊,就在這時候,班級兩人僅剩的朋友,王寶月,慌慌張張的撞了過來。

    “陳蒼,陳蒼!”她六神無主,想抬手又放下,“今天學校忽然被散落了好多這種照片……”

    陳蒼搶過她手的照片一看,心頓時冷到結冰。

    “樓樓!”

    他不再顧及任何事,放聲大吼:“你在哪?!”

    在頭頂。

    樓夜雪忽然從教學樓天台上露出半邊身體,嚇掉了陳蒼的三魂七魄。

    他不發一言,玩命狂奔,終於趕到天台上時,隻看到了一蓬在風雪中漫卷的青絲。

    沒有遺言,沒有告別,那根弦是忽然間崩斷的,所以留給陳蒼的隻有俯身望下去時,那一朵綻放在皚皚白雪中的血之花。

    這朵花,在陳蒼眼底,越開越豔。

    王寶月終於也氣喘籲籲的衝了上來,當時就哭崩了,她跪在那,根本不敢探頭往下看,隻是一邊嚎,一邊看著陳蒼凝固的側影。

    他用雙肘撐在牆沿上,上半身趴在那,一動不動,隻有嘴邊噴薄的白霧能夠證明他仍然活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嘈雜聲響徹整個校園,陳蒼終於動了一下。

    王寶月害怕極了,她怕陳蒼忽然一個翻身,也跳下去。

    女孩顫巍巍問:“你要幹什?!”

    “放心。”

    陳蒼從她手抽走那張照片,輕輕折好,塞進懷,轉身走向樓梯。

    “我還欠她一場葬禮呢……”

    王寶月看著他佝僂的背影,像是僵屍一般的動作,忽然有種感覺:那個頑固記憶更接近真實的陳蒼,又回來了。

    ……

    陳蒼被帶回到警局問話,因為他是樓夜雪墜樓前最後一個接觸到她的人。

    王誌剛坐在審訊桌後麵,滿臉不忍,目光閃躲,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

    陳蒼冷冰冰的看著他:“對不起她,還是對不起我?不必了,都不必了……”

    ……

    時間一晃便過去了三年,又是一個冬季。

    外麵的世界日新月異,可雪都的時光卻好像凝固了。

    頭一年的時候,陳蒼和樓夜雪的故事傳得沸沸揚揚,可是隨著陳蒼的消失,那些真真假假的謠言終歸還是回到了它們應有的位置。

    而在李紅的觀感中,其實不是時光凝固了,而是方星河的筆觸凝固了,凝如霜,固如鋼。

    ……

    年前,鄢家迎來了一件大喜事——鄢烈羽帶著女朋友回家了。

    鄢烈羽考上了省最好的大學,女孩是他的同班同學,其貌不揚,但父親是省的大員。

    當兩人即將訂婚的消息傳出來後,縣紛紛猜測,已經是常務副的鄢老板恐怕很快就要摘掉那個副字了。

    可是本該春風得意的鄢烈山,卻愈發低調謹慎。

    “大過年的,為什要住回這邊啊?”宋麗華一邊打掃衛生,一邊絮叨抱怨,“放著好好的政府院不住,來這種晦氣地方……”

    “婦人之見!”

    鄢烈山背著手站在窗台前,看著愈發破敗的機械廠家屬區,心激蕩著一種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暢快。

    “政府大院人多眼雜,一點小動靜就傳遍全縣,我現在正處於最關鍵的時刻,不安分下來韜光養晦,難道繼續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迎來送往嗎?”

    宋麗華心明白這些道理,可就是嫌棄曾經算是很豪華的機械廠領導樓。

    “那你也不早說,現在才開始收拾,什時候才能弄利索?”

    “放著放著!”宋租德竄過去搶走宋麗華手的抹布,“姐,我來我來,你們該幹嘛幹嘛去,房子我來收拾!”

    “慢慢收拾就是了,不用急著搞利索。”鄢烈山意味深長的笑道,“小羽對象是省的大戶人家,什都不缺,那就得給她看一點不一樣的東西……比如咱們的家風。”

    “噢!我懂了!”

    宋租德恍然大悟,馬屁張口就來。

    “還得是姐夫您啊!那我知道該怎辦了,子我找人弄,麵子上的雞零狗碎,回頭讓我姐和小羽來。”

    “嗯。”

    鄢烈山滿意點頭,抬手看看時間,出門上班。

    宋租德的效率極高,下午就喊了一群專業人士上門——為了避免被人講閑話,他沒有用政府和教育局的人,在外麵請的工人。

    兩個通下水、修衛浴的,一個裝閥門換氣罐的,還有一個檢查線路。

    人來人往搬搬弄弄,很快引起了住戶們的注意,不到一天,整個廠區就傳開了——從廠走出去的鄢老板回機械廠過年了。

    人群中,一個戴著狗皮帽子佝僂著腰背的身影,似乎被寒風凍得渾身顫抖……

    ……

    李紅目瞪口呆的看著青春愛情故事變成如何都意向不到的模樣——

    方星河用冰冷的筆觸,縝密的思維,細致的手法,完成了一場堪稱天才的複仇。

    陳蒼從雨台爬進樓道,用貼紙置換了同單元所有換氣罐修管道通下水的廣告,隨後靜待機會,終於等到鄢家樓上需要換氣罐,然後悄悄堵塞樓下的廚房下水。

    緊接著,在宋麗華的邀請下,大搖大擺地上門為其服務。

    通下水的時候,用味道特別刺鼻的化學試劑將宋麗華趕出廚房,憨笑著回道:“殺菌防蟲的獨門絕活,保證您家以後不生蟲。”

    獲得自由空間後,馬上在煤氣罐與爐灶相連的膠皮管上塗抹氫氟酸,隨後擦拭幹淨,掏出酒精噴燈隔著均勻炙烤連接處,最後再用氫氧化鈉溶液均勻塗抹整根橡膠管。

    靜待5分鍾,用中和劑擦拭整根橡膠管,清除一切痕跡。

    最後的最後,他取出滴管,以探針謹慎檢查橡膠裂紋深度後,極其精確的滴進去15毫克的特殊氧化劑。

    完成這一切之後,將下水道通開,把廚房弄髒的地方打掃得幹幹淨淨,接過錢,點頭哈腰:“您再有什活兒,盡管找我,除了擺弄電以外,我都能幹!”

    宋麗華看了一眼對方髒兮兮口罩,上麵那雙眼睛周圍遍布著麻子或是紅疹之類的疤痕,她沒來由感覺一陣惡心——也或許是被對方過於赤裸的眼神惡心到了——她不耐煩擺手:“知道了,趕緊走吧!”

    “噯噯!”

    陳蒼佝僂著腰,倒退出房門,在關門之後,默默上樓。

    他窩在六樓用來醃酸菜的大缸旁邊,拉開一條蛇皮袋,用石頭和磚塊掖好四角,把自己扣在了狹小的角落。

    時間1分1秒的走過,陳蒼閉著眼睛蜷成一團,任由心中火焰將臉頰烤得通紅。

    淩晨4點,他猛的睜開眼。

    悄悄下樓,趴在防盜門口嗅了嗅,忽然把手指塞到嘴,用力咬住。

    接下來,他就坐在樓梯口,直到天色微明,從懷掏出一頁紙,看了又看,哭了又笑。

    那是樓夜雪寫給他的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情書,總共隻有十個字。

    願如風有信,長與日俱中。

    ……

    雪都忽然爆炸般的躁動起來。

    即將喜迎升遷和訂婚雙重大喜的鄢家,一家三口同時死在家中,死因是煤氣中毒。

    政府、警局、醫院都來了,什問題都沒查出來。

    正要走流程的時候,宋租德鬧開了。

    “不可能!什煤氣管老化,根本不可能!”

    根本沒人搭理他,所有人都知道,他最多在局長的位置上坐到年中。

    鄢烈山不在了,是時候清算了。

    可王誌剛卻心一動,單獨和他聊了一次:“你為什覺得不可能?”

    “那根橡膠管應該是新的!”宋租德滿臉恐懼,“收拾房子的時候是我找人處理的,我大概看過一眼,工人特意給爐灶換了一根橡膠管,他總不可能用一根更舊的換下了原本那根吧?”

    “所以,你覺得有人動了手腳?”

    “肯定的!這是謀殺,有人謀殺了我姐夫一家!”

    “誰?”

    “我怎知道?這是你們的工作!”

    “不。”王誌剛搖搖頭,意味深長的道:“我們的工作,是聽上級指揮。”

    宋租德的表情瞬間變得恍惚,這句話好熟悉啊……

    他努力回憶著,忽然,身軀猛的一顫。

    三年前,王誌剛追查外甥的那個案子時,自己曾經親口對他講過這句話!

    “三年前,三年前……”

    宋租德的從喃喃到驚懼,整個人砰的彈了起來。

    “是他!一定是他!他大學就學的化學!”

    “!”王誌剛冷笑一聲,隨後拍了拍宋租德肩膀,“好自為之吧,宋局長!”

    “草!”宋租德暴怒不已,“你這是玩忽職守!你這是包庇罪犯!我要去告你!我一定要扒下你這身皮!”

    他慌張,恐懼,懊惱,茫然,完全亂了陣腳,再也不複之前的從容。

    可是沒人搭理他,局匆匆結案,對於他的質疑置若罔聞。

    宋租德整宿整宿的睡不著覺,短短幾天時間,就暴瘦了十幾斤。

    正月十六這一天,雪都高中的高三開學了。

    按照慣例,教育局要去視察,為這所重點高中加油打氣。

    巧合的是,今年的正月十六,也恰好是樓夜雪的陽曆祭日。

    王誌剛出於興趣,在縣排查了好幾天,卻始終沒有摸到陳蒼的蹤影,他有一種預感,如果那件事真的跟陳蒼有關係,那今天就是唯一能夠解開謎底的機會。

    他帶了一瓶酒,獨自上山,找到了樓夜雪的墓碑。

    也找到了陳蒼。

    陳蒼沒有遮掩自己,就那大大方方的佇立在墓碑前,腳下擺著一束花,手拎著一瓶酒,碑前燃著一炷香。

    王誌剛慢慢走過去,在墓碑前閉目默哀了片刻,然後像拉家常似的緩緩開口。

    “你是學化學的,有沒有一種藥劑可以腐蝕掉橡膠管,這讓他看起來像是自然老化的一樣?”

    “有。”

    陳蒼含笑點頭。

    王誌剛愣住了一瞬間,隨後轉過頭,死死盯住陳蒼的臉,霎時間,瞳孔緊縮成針尖。

    陳蒼的臉……

    青灰又浮腫,遍布紅疹,近乎於毀容。

    他忍住心強烈的不安和詫異,追問道:“所以,你知道怎製備那種化學製劑?”

    “不是知道,而是親手製備過。”陳蒼臉上的笑容擴大了一些,忽然向王誌剛挑眉,“要不要直接帶走我?”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

    王誌綱暴怒,上前一步,緊緊攥著拳頭。

    他恨極了,卻不知道為何而恨,在恨什。

    也許是因為陳蒼的態度,許是因為當初自己犯的錯,也許是因為隻能恨。

    “當然知道,我幹的,恭喜你,破案了。”

    陳蒼收斂笑容,冷冷回望,眉宇凝成一張弓。

    “當初沒人在意她的死,我在乎!後來沒人敢審判他們,我來審判!現在所有人都在為他們哀悼命運不公,而我要告訴你們,這他媽太公平了!咳咳咳咳……”

    許是情緒太激烈,陳葉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病態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紅暈。

    不多時,他捂住嘴的指縫間,悄然流露出一抹異樣鮮豔的血色。

    “你……”王誌剛原本的所有話都被堵在口,滿臉駭然,“你怎了?”

    陳蒼抬起頭,眼神格外平靜:“化學試劑中毒而已,學化學嘛,很正常。”

    “正常個屁!”

    王誌剛勃然大怒,“你們學校做化學實驗連防護服都不提供嗎?”

    “想什呢?當然提供。”陳蒼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他,語帶笑意,“隻是我沒怎防護而已。”

    “你瘋了?就那想死?”王誌剛的瞳孔縮成針尖尖,破口大罵,“想死你他媽早點從樓上跳下去啊?整這個逼出幹雞毛?顯得你很深情是嗎?傻嗶!”

    陳葉垂下眼瞼,輕聲呢喃:“你知道嗎?時間真的能夠衝刷一切,我心中的複仇火焰一天比一天旺盛,可我的複仇意誌卻一天比一天軟弱,所以我不能給自己太多時間,我怕終有一天我狠不下這個心,咳咳咳咳……”

    陳蒼咳得愈發激烈,彎下腰,一顫一顫的,像一隻離開了海的蝦。

    王誌剛不忍直視,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飛快的抹去了眼角的淚花。

    “所以你就用死亡把自己逼成瘋子?”

    “造物主最精妙的設計,就是給人類安裝了死亡倒計時,這份殘酷的浪漫迫使我們去追求美好,也使得我們願意為了信念而燃燒,可這仍然不夠……”

    陳蒼踉蹌著坐在樓夜雪的墓碑前,倚著墓碑,舒舒服服的伸直腿。

    “還有七八十年才會到來的死亡實在太漫長了,它既不夠殘酷,也不夠浪漫,提醒不了我,要把接下來的每一次日出都當做神跡來親吻,要把接下來的每一場雪都當做樓樓尚未披上的婚紗來憎恨。

    而現在……

    你看,我的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臨終前的腥臭,那種隻要稍稍觸碰便會讓我渾身發涼的對於死亡的恐懼,恰到好處的壓榨並點燃了我的每一分信念,這不好嗎?這太好了。”

    他抓起一把雪,滿不在乎的擦幹淨手指,抬頭問王誌剛:“有煙嗎?來一支。”

    王誌剛滿臉不忍,親手給他點上煙,隨後自己也叼上一隻,哆哆嗦嗦打了四五下才打著火。

    “呼……”

    煙氣和冷氣一同被吐出,王誌剛啞著嗓子問:“還有多久?”

    陳蒼遙望天空:“就今天吧,我累了。”

    “值得嗎?你還那年輕……”

    “我隻想讓世界記住我,也記住她。”

    “記住?你憑什?!”

    王誌剛莫名其妙的再次暴怒,罵罵咧咧:“就算我他媽把你逮捕歸案,這事也會被壓下去,毫無聲息!誰他媽會記住你一個無名小卒?啊?你個臭傻嗶!”

    “。”

    陳蒼笑了笑,並不辯解,那支煙就叼在嘴邊,也不抽。

    片刻的沉默,卻如大山一般壓向王誌剛。

    就在這時,刺耳的鈴聲忽然從他口袋中響起,他急忙掏出手機,貼在耳旁。

    話筒中傳來局同事急促的聲音:“剛子,快回來,實驗中學出大事了!媽的教職工食堂二樓莫名其妙發生大規模食物中毒,20幾號領導被一網打盡,有好幾個人已經快要不行了……”

    啪!

    手機掉落在地上,王誌剛僵硬回頭,直勾勾的看向陳蒼。

    陳蒼的視線,仍然鎖定在虛無中的某處,自言自語似的問:“王警官,你說,那些漠視甚至催動這一切發生,然後不遺餘力幫忙捂蓋子的人,臨死之際,是後悔不該作惡呢,還是後悔沒有早點弄死我?哈!哈哈哈哈哈……”

    “你他媽瘋了?”

    王誌剛猛的撲了過去,拽住陳蒼的領子,用力搖晃,

    “你用的什毒?有解藥嗎?草!別逼我扇你!你他媽的……我他媽的……我錯了行嗎?別這樣,求你了!那是多少條人命你知道嗎?你是人啊,別讓自己變成鬼!”

    瘋狂,惶恐,懊惱,錐心的劇痛。

    他喊到破音,緊接著泣不成聲:“你不能這樣,你別這樣……”

    其實王誌剛恨自己更勝過於恨這孩子,一個早已經決心死掉的人,你再怎責怪他,又有什意義呢?

    而陳蒼卻隻是咳嗽著,一邊咳,一邊笑。

    “王哥,人死後,一切成空,她走的時候不算體麵,什都沒有留下,而我是如此的微渺,除了墳前一杯酒,再沒有任何東西紀念她。我們倆,隻是一對不配擁有幸福的野孩子罷了。”

    陳葉感覺視線有些模糊,於是努力睜大眼睛,一片雪花飄落,旋轉著落在他的眼皮上,帶來一片冰涼。

    “下雪了。”

    陳蒼嘴角勾起,笑容不大,笑意卻驚喜燦爛。

    “嗯,下雪了……”王誌剛機械點頭。

    “真是一場太適合去見女朋友的漂亮的雪啊……”

    陳蒼瞪大眼睛看著飄落的雪花,“上一次也是這樣美。”

    王誌剛抬頭仰望天空,用力抹了一把臉。

    他還是不知道該說什,於是隻好重複。

    “你不該這樣的,你真的不應該鑽這種牛角尖……”

    陳蒼的笑容稍稍有些變化,柔聲道:“雪,一年年的來,一年年的化,也許此刻飄落在我們臉上的雪花,和一萬年以前見證了黃河流域人類崛起的那場雪,是同一團水的萬世輪回,我們,和我們的老祖宗,正在呼吸同一片水汽。這樣一想,是不是就很浪漫了?”

    “是……很浪漫……你是一個天生的文學家。”

    “但是你知道我們那迷人的老祖宗教會我們最重要的事情是什嗎?”

    “是什?”

    “是對畜生磨牙吮血,是對暴政揭竿而起,是對世家門閥九族誅絕,是對犯我者犁庭掃穴,是連腐儒們都認同的十世之仇猶可報也!”

    陳蒼粗重的喘息著,恨意猶如實質,燃燒在每一個細微的眼神和表情上。

    “當法律不再支持真理時,當坐在位置上的老爺不再主持正義時,我們民族唯一約定成俗的道德就是血親複仇,所以你想勸我什?”

    “你可以複仇,但是你的複仇範圍太大了。”

    王誌剛頓了頓,帶著最後一絲希冀問:“那些人,還有希望……”

    “沒救了,不一定全部死絕,但最好的結果也是終身殘疾。”

    陳蒼的眉梢稍微挑了挑,似是很快意,可是僵硬的麵部肌肉已經不足以支撐他完整地做出這個滿是少年氣的動作了。

    意識到自己時間不多,陳蒼匆匆加快了語速。

    “雪是她的遺書,而我是她的遺物。身為一個遺物,我隻想讓世界記住我,也記住她。

    我知道我該下地獄,那好,我去。

    但是請你重新告訴我:現在,會有人記住我們了嗎?”

    王誌剛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麵對陳蒼眼的那種期冀,於是隻好把視線往下挪,然而,馬上又看到少年已經極速失溫從而變得煞白的臉。

    他的心像是被刀割一樣疼。

    “會的,會的……對不起,如果當初我……對不起,嗚嗚嗚!”

    他覺得自己不應該為一個瘋狂的罪犯而哭,可眼淚怎都止不住,

    陳蒼急促的喘息了兩下,忽然緊緊抿住嘴,似笑又似哭,半個呼吸後,手往下一墜。

    那雙漂亮眼睛的最後一絲光芒,在王誌剛一個愣神的功夫,迅速湮滅了。

    他忽然抱住頭,嘶吼著把這世間最惡毒的髒話都罵了一遍。

    “我操你媽!我操你媽啊賊老天!啊啊啊啊啊!”

    雪,越下越大。

    陰沉沉的天空下,大地一片素白,一如三年前樓樓走的那天。

    三年前的今天,陳蒼忽然意識到自己再也見不到樓夜雪了。

    艱難熬過這1095天,如今,他再也不必為此難過了,幸甚。

    …………

    哇的一聲,楊欣把書往旁邊一扔,撕心裂肺的伏案痛哭。

    就在今天,就在此刻,方星河把她從到外,完整地殺死了一次。

    李紅同樣淚流滿麵,她是那種不太容易受到故事觸動的人,她自己的生活就已經非常艱難困頓悲苦了,所以雖然哭的厲害,但她卻注意到,後麵還有幾頁紙。

    是後記嗎?

    她顫抖著翻開下一頁,沒有看到後記的字樣,又是一個新的雙數章——

    【44.死亡不是救贖】

    章節名看上去又是一種帶著強烈虐意的回顧,但整頁紙上居然隻有寥寥幾行文字,她深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看了下去。

    ……

    雪,越下越大,夜幕漸垂。

    忽然間,遠處傳來一陣匆匆腳步聲,人未至,氣急敗壞的怒罵已經脫口而出。

    “草!又他媽藏到這玩雪!”

    一雙雨靴踏過泥濘,在陳蒼身旁落定。

    緊接著,一隻手毫無征兆地扇了過來,重重扇在少年臉頰上。

    “快他媽起來!到你打針了!”

    少年驀然睜開眼,漂亮但空洞的瞳仁,倒映出一張惡形惡狀的臉。

    <全書完>

    ……

    “!!!”

    李紅死死盯住最後一行字,心髒驟停,呼吸頓止,整個人從腳尖一直麻到頭皮,大腦久久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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