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盤之上,黑子與白子宛如蛛網一般,不斷交織蔓延,很快又是十餘手過後。
“難怪吳芷萱和吳書衡不是她的對手。”
俞邵望著麵前的棋盤,對於女孩的棋力,已經有了些大致的了解。
之前他隻是在一旁看棋,雖然知道女孩棋力不俗,但是具體是什水準,因為沒有麵對麵交手過,自然無法判斷準確。
雖然是同樣一盤棋局,但是旁觀者和當局者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
因為旁觀者,不會有太大的壓力、也更能關注到當局者不容易察覺到的地方,所以往往看棋的水平比自己下的水平要高不少,所謂“看棋漲三段”,救是這個道理。
下到這,他並沒有為了取勝,下一些不擇手段的狠手,隻是和白棋保持著糾纏,靜觀白棋動向,判斷白棋的水準。
“如今看起來,她的棋力,應該和鄭勤差不了不多,但究竟是誰更勝一籌,僅僅這樣,是無法準確的判斷的……”
噠!
落子之聲再度響起,頓時打斷了俞邵的思緒。
“虎嗎?”
俞邵望著女孩這一手虎,沉吟稍許後,便夾出棋子,緩緩落下。
“還有辦法。”
女孩緊緊盯著麵前的棋局,似乎想尋找出隱藏於縱橫交織的棋子之中的渺渺生機,腦海之中不斷推算著各種複雜變化。
勝負關鍵點,在於白棋能否破掉黑棋的模樣,如果能破掉,那雙方還有在官子糾纏的可能,如果破不掉,白棋中盤就可以投子了。
這確實是最簡明的思路,也沒有一點錯誤,白棋接下來隻需要用盡渾身解數,去破壞黑棋模樣就好了。但是,這樣太被動太被動了,即便最後成功破壞了黑棋的模樣,也不一定能贏。
無論如何,她都不願意接受這種下法。
“雖然黑棋在中腹模樣非常驚人,但是,在中腹我還支配著一些白子。”
“這些白棋確實是孤棋不假,可如果如果邊角的白子,能和中腹的孤棋呼應,那,就能反敗為勝!”念及此處,女孩終於再度夾出,飛快的落下!
噠!
十三列十二行,斷!
“斷?”
看到女孩下出這一手,四周眾人全都不由齊齊愣住,一時間有些呆滯。
“有沒有搞錯?”
有人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震撼道:“斷……是什意思?她難道不準備去破壞黑棋的模樣?!”黑棋中腹的模樣猶如壓城之勢,哪怕他們作為旁觀者,看到都不由感覺到了一股深深的壓迫感,哪怕出於趨利避害的本能,都想著要破壞黑棋的模樣。
但是,在這個關頭,白棋這一手斷,不僅對黑棋的模樣視若無睹,還將黑棋強行分割,竟然是要和黑棋展開力戰?!
哪怕吳芷萱和吳書衡,此時眼底也浮現出一抹深深的錯愕之色。
“什意思?”
所有人都完全無法理解女孩的用意,在他們看來,黑棋就是一頭沉眠的雄獅,即將蘇醒,而白棋則是一匹孤狼。
此時,白棋要做的,隻是屏住呼吸,盡量避免驚擾到雄獅,繞開這一片雄獅的領地,再引去狼群,方才有一決生死的可能!
但是,白棋卻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朝著黑子咬了上去,固然是先下手為強,占得了先機,但是黑子也蘇醒了過來!
而接下來黑子的複仇之火,就遠遠不是白棋所能承受的了!!
“斷過來了………”
俞邵垂眸望著棋盤,看到這一手斷,卻並未如之前一般立刻落子,而是靜靜注視著棋局,第一次陷入了長考。
而見到這一幕,四周眾人不由麵麵相覷,心中愈發不解了起來。
“斷很棘手嗎?”
“這需要長考?”
“難道那一手斷,是好棋?”
他們並不覺得,如果這一手真的是壞棋,會讓俞邵覺得棘手因而長考,頓時都不由沉下心來,去重新思索這一手斷的用意。
“競然………”
片刻之後,吳書衡心中陡然一驚,似乎終於明白了什,眼中浮現出了一抹震驚之色:“竟然是這樣!“怎了?”
吳芷萱還是沒能看出什來,聞言,立刻向吳書衡望去,而距離吳書衡比較近的幾個人,也紛紛朝著吳書衡望去。
吳書衡難以置信的望著所在俞邵對麵的女孩,心掀起了驚濤駭浪,以至於根本沒有察覺到四周人投來的目光!
“這個盤麵下,白棋打入黑棋模樣去破勢,當然是絕對不會錯的下法,但是,白棋想用中腹的孤棋做文章!”
聽到這話,吳芷萱不由呆住,驚愕的抬起頭,問道:“用孤……孤棋?”
“是的,用孤棋。”
吳書衡沉默了片刻,緊緊盯著棋盤,再次開口道:“所謂孤棋,是對方勢力範圍內尚未安定生根的棋子,缺乏根據地且易遭受攻擊……”
“因此,對於孤棋,往往是需要以治孤法,來進行治孤的做活的,治孤也是圍棋中最複雜的一環,治孤能力,更是被視作衡量棋手水平的重要指標。”
“但是·……”
吳書衡抬起頭,看向俞邵對麵的女孩,緩緩開口道:“正因如此,不會有人把孤棋,當做強子,甚至用以進攻,甚至都不會這想。”
“但是,她這做了。”
“如果將那片孤棋,不視作弱子,而視為強子,便能理解……這一手斷。”
聽到吳書衡這話,眾人有些失神,扭回頭,再度看向那密密麻麻布滿棋子的棋盤。
將這片孤棋,不視作弱子,而視為強子……
“這……怎可能……”
抱著這個念頭望向棋盤,一時間,所有人眼前都似乎出現了恍惚,感到了一陣前所未有的心悸。他們此前雖然覺得女孩強,但是也隻是覺得強,對於女孩和自己之前,究竟有多大的差距,卻沒有一個概念。
而此刻。
在看到這一手斷之後,他們終於看到了差距。
那是足以讓人絕望的差距,對於他們絕大多數人而言,無論餘生如何磨礪棋藝、無論如何拚盡全力,都不可能有贏的機會,畢生都無法逾越!
這種冷峻的現實,足以讓人產生一種敬畏之情!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著。
終於,又過了片刻之後,俞邵終於結束了長考,在眾人的注視下,將手伸進棋盒,從棋盒夾出棋子,輕輕落下。
噠!
八列十四行,長!
“長了。”
看到俞邵落子,女孩表情並不意外,眼神銳利,很快也將手伸進了棋盒。
“他長,向外逃出,那我就碰上去,如果他向上逃,我就扳,他必然也會扳,我再挖,以引征和黑棋抗衡!!”
“如果他向下逃,我就棄子,通過死子的借用,去擴張邊角的大空,然後再破黑棋模樣,和他在中盤一決死戰!”
下一刻,女孩夾出棋子,終於落下!
噠!
八列十三行,碰!
俞邵很快再度夾出棋子,落於棋盤。
而這一手,如女孩所料
九列十二行,長!
黑棋,向外逃出了!
“哢噠!”
女孩毫不猶豫的將手伸進棋盒,夾出棋子,飛快落下!
噠!
十列十二行,扳!
“哢噠!”
白棋落盤的瞬間,俞邵也將手伸進棋盒,緩緩夾出了棋子,而後輕輕落下。
噠……
微微一顫後,黑棋才終於落穩在了棋盤上。
看到俞邵落子,女孩正準備將手伸進棋盒,但是,當看清楚俞邵這一手落子的位置之後,女孩的手一下子僵住。
女孩望著棋盤,美眸一點一點瞪大了。
隻見棋盤之上,黑棋這一手的位置,並非她預料的扳,而是完全超乎她想象的一
十列七行,飛!
“這……”
女孩臉上流下了一絲冷汗,難以置信的望著棋盤,忍不住咽下了一口唾沫。
“這……”
這並非很妙的一手,甚至可以說,她原先想的那一手扳,遠比這一手要更強更嚴厲,這個局勢之下,最強的一手,正是扳!
但是,這也不是很差的一手,這一手呼應了全盤,而且選點偏偏恰到好處,但凡稍微差一點,黑棋就會吃虧。
所以這一手……
“如果我走在下麵,那黑棋就往上麵跳,去侵消的邊角,他給我留了活路,讓我可以去破壞他的模樣,但是他就要將我的邊空殺傷-……”
“如果我走在上方,那,他就在下麵大飛,去騰挪,將白棋死子的借用給抹滅,形成大模樣。”“他在觀察我的動向,在試探我會怎走,他在一”
女孩愣愣的望著麵前的棋盤,隻感覺前所未有的荒唐:“判斷我的棋大……”
此刻,回想起剛才俞邵的長考,似乎有些不同了。
她本以為,俞邵是看出了她斷的用意,感到棘手,因而陷入長考,但是或許……
即便女孩身後的青年,看到俞邵這一手時,也不由徹底愣住了,片刻後,他表情微變,終於回過神來,霍然抬起頭,望向了對麵的俞邵!
而四周其他人,倒是不太理解發生了什,見女孩遲遲沒有下棋,頓時有些疑惑。
許久之後,女孩終於回過神來,咬了咬牙,再次夾出棋子,飛快落下!
看到女孩這一手棋,俞邵若有所思,很快也夾出棋子,做出了回應。
噠、噠、噠……
而看著棋子不斷落下,四周眾人表情也逐漸開始不斷變化,在不知不覺間,全場再次變得寂靜一片,鴉雀無聲。
終於,又是四十餘手之後。
棋館內,所有人都呆呆的望著棋盤,仿佛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
“終局了……”
這一盤棋,終於是迎來了終局。
但是,最終的勝者,並非是下出那一手讓他們感覺甚至頭皮發麻的斷的白棋,而是……
“我輸了。”
於一片寂靜無聲之中,女孩垂下了頭,投子認負。
她目光有些呆滯,望著麵前的棋局,在她眼前,黑子與白子仿佛交織成了一張巨網。
四周眾人望著棋局,心情複雜到了極點,但是一時間,居然又無言以對。
棋館內,隻有一片驚人的死寂。
唯二對於這盤棋最終的勝負毫不意外的,隻有吳芷萱和吳書衡兩兄妹,不過他們也仍舊緊緊盯著棋局,表情也不輕鬆。
女孩雖然輸了,但是這一盤棋中,女孩所展露的水平,也令他們感到了深深的壓力。
“力量比鄭勤弱不少,算度不如鄭勤深遠,行棋也沒有鄭勤周密,但是,在對形勢的判斷和對棋局的理解上,她要強於鄭勤。”
而另一邊,俞邵望著棋盤,下完這一盤棋,他終於清楚的判斷出了女孩的棋力。
“如果鄭勤和她下,大概率還是五五開的樣子。”
“當然,沒下到官子,官子的水平還不知道,如果她官子要勝於鄭勤的話,那她應該勝率更高,反之鄭勤勝率更高。”
俞邵心中不免稍微有些驚訝,雖然他如今的對手基本都是頭銜的水平,而鄭勤勉強打上了頭銜戰本賽的水平,似乎有些不太夠看。
但是,能打上頭銜戰本賽,就相當於擁有了參加世界賽的水準,這其實對於職業棋手而言,也是非常非常厲害的了。
而這個女孩,身為一個女棋手,在這個年紀,能擁有這種棋力,其實已經非常非常誇張了。女孩身後,和她同行的青年默然望著棋局。
片刻後,他收斂心神,抬起頭,望向俞邵,終於用英語說出了來到棋館後的第一句話,說道:“我來和你下一盤,可以吧?”
聞言,所有人心中都不由一驚,紛紛從棋盤上挪開視線,向女孩身後的青年望去。
而聽到背後青年的聲音,女孩此刻也終於回過神來,有些錯愕,連忙扭頭頭,和青年說了些什,不過因為說的是日語,全場沒有一個人聽得懂。
片刻後,二人說完,女孩扭回頭,看了一眼俞邵,站起身來,給青年讓開了位置。
“我來和你下一盤。”
青年緊緊盯著俞邵,又用英語重複了一遍,問道:“應該有時間吧?”
俞邵想了想,倒是覺得下一盤棋也無不可,如果對手的實力太差,他可能還真不太想下,畢竟會很無聊不過,既然剛才那個女孩都這強,這個青年隻怕不會差,應該會下的很有趣。
“行。”
俞邵點了點頭,回答道:“有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