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水滔滔。
天色昏沉,水底的光彩在烏雲中透露出的一小縷月光中顯得頗為神異,墨衣男子立在林中,任由山風席卷,悄然無聲。
唯有水麵上的激流起伏,似乎有龐然大物不斷靠近,不知過了多久,方才見那流變之水漸漸停滯,天空中的烏雲籠罩天地,讓所有光色都暗沉下來。
黑暗籠罩。
那雙金眸終於在黑暗之中睜開,如同沉厚黑暗中的一點光明,倒映在迅速平靜的水麵之上。“來了。’
李周巍抬起頭來,那水麵已經急劇破開,海螺之聲大作,顯現出碧玉般的宮闕,一層層如黃金般的燦金色披在宮闕之上,顯得富麗堂皇,極有韻味。
宮前已有笑聲傳來,銀袍男子邁步而出,遠遠拱手道禮:
“明煌道友!”
此人容貌俊秀,一身銀袍紋浪繪蛟,麵如冠玉,高準大額,那一雙白角銀光燦燦,閃爍著令人歎為觀止的絢麗色彩。
白龍祧太子,澄海清潭承碧白蛟一鼎矯!
當年的龍太子如今已是紫府,一身神通光彩璀璨,氣勢雄厚,可再見麵時,麵對那蟄伏在黑暗中,金眸燦燦的白麒麟,這位龍太子竟然隻覺得一股寒意直入腦海,麵上的笑容都有了一絲凝固。
當年李周巍固然厲害,實力上卻不能叫鼎矯高看,如今不過數十年,這隻白麒麟身上傳來的強烈危險感,竟然不輸他的父王!
可東方鼎矯當年結下的善緣夠早,這位魏王亦回以一禮,臉上浮現出笑意:
“鼎矯兄!”
這龍太子凝視了他一眼,終究忍不住感慨道:
“一別數十年,魏王已是…人間明陽之表,江淮破陣之王…鼎矯,甚愧!”
李周巍搖頭,笑道:
“我是人身明陽,道友是龍身合水,豈能一並而論?有朝一日,李某臻極有衰,道友炳若日星,再來相論不遲。”
“隻是,果然來的是道友。”
鼎矯聽了這話,欲言又止,終究低低一歎。
兩人心中都明白是怎一回事。
龍屬對李周巍、對明陽的態度複雜,早在當年就有所體現了,以東方鼎矯、東方烈雲為主的白龍祧希望李周巍退讓一步,不去影響明陽,而以東方廣缶為代表的黑龍祧卻更偏向於明陽新君的成就。如今隻見東方鼎矯,便可見事態,那青年並不變色,甚至顯得輕鬆自然,反而笑道:
“隻是…本王有一問已經等了許久了,今日定要問一問太子。”
“何故在濟水?”
鼎矯沉吟了片刻,並沒有聽到大殿中的傳喚之聲,便行了禮,笑道:
“我祖真螭,得道有子,六合三淥,皆奉玄職,合掌諸海,淥執雨露…我白龍之祧,奉在第一,名諱【日居】。”
“甲子有變,日居大人奉水入坎,六合遂兼水職,分有六水,在河、在江、在濟、在淮、在潁、在泗。”
他頓了頓,道:
“大人奉水,於是名實統一,號為甲子,自居第一螭,於是在河,月諸大人有協,於是在江,而濟水一一為當今龍君之河職!”
側過身來,道:
“久未相敘,父親親身前來,請魏王入殿。”
青年仍是笑:
“若邀李周巍,李某自入殿與世伯相見,若請魏王,要螭裔出殿來見本王才是。”
鼎矯的笑容凝滯了一瞬,似乎有了波動,正要出言緩和,卻聽著一陣大笑在空中炸響,聲音沙啞恐怖,如同雷霆:
“好好好!”
“好一個魏王!”
一時間,碧殿的金光黯淡下去,先時的一切仿佛是幻覺,隻餘下濃厚的黑,一束紅光從中亮起,照亮了那蓬鬆的毛發和漆黑的利爪。
東方烈雲。
這龍王的螭目赤紅,直勾勾地盯著他,聲音冰冷:
“敢問魏王,可還記得當年言語昭昭,自稱千年故交?”
這道聲音在天地中回蕩,讓一切都顯得暗淡了,濃厚的殺機和神通的威能混於一處,仿佛在昭昭印證著龍王的憤怒,可山嶺上的青年沒有半點動容,淡淡地道:
“自然。”
“否則本王何必來濟水一一龍王到底想和誰談話,又是說給誰聽,心中自明,何故多言?”李周巍的金眸毫不畏懼,滿是寒意,他冷笑一聲:
“我倒要問一問世伯,可還記得千年故交!”
在【查幽】的探查下,那無窮的黑暗已經被濃厚至極的謫傑包裹,而在暗沉的角落處,已經有一身道袍的老人動容回頭來望,手中抱卷。
“陰司、落霞。’
三方各立一角。
濟水之上,隻是他李周巍見龍嗎?
如果要相見,浩瀚的東海何處不能有體己話說?為何要到這昭昭天霞的北方、到這濟水之上一一除非這些話根本不是來和他李周巍商議的!就是要說給這天霞,這幽冥聽!
這是天下巔峰的三大勢力,在這濟水之上的公證!
這隻白麒麟毫不猶豫地道破了黑暗中的一切,那雙眼睛色彩分明,冷冷地、嘲諷地盯著那身形龐大的龍王:
“好世伯,既然已經將我這白麒麟擺出來了,要不要本王避一避嫌,讓諸位好好說道說道?”這話簡直讓東方鼎矯麵色大變,低下頭去,身邊的人龍王反而沉默下來了,他那雙紅光充斥的眼睛掃視著青年,反而開始笑:
“原來如此…”
他的笑聲如同雷霆,一重重地在胸膛中回蕩,旋即又擴散在天地之間,這龍王感慨道:
“白麒麟…如若大陵川的一切發生得早些,魏王一定踏不上如今的土地,時也…命也…”
李周巍卻聽懂了他的意思,笑意不減,直到那龍王聲音再次響起,聲音漸低:
“可魏王說得不錯,今日的話,不止叫魏王聽,也不怕叫別人聽。”
他道:
“當年魏帝成道,便欲立行宮【乾宮】,帝陵【威陵】,使崔幕、尹猊二人製圖,其廣千,巍巍蕩蕩,可天下初定,太祖憐及民生,便至我螭宮,與龍君相商…”
“於是征海中妖屬一萬三千餘,逕向隴地,建造【威陵】,差天下仙屬八十一宗,發往常陽,修立【乾宮】,自太祖一朝起,至魏恭帝終,共曆十世,明陽大小帝王陵,皆由我龍屬修建。”
“如今前來,第一,就是要與魏王商議陰亡之事。”
這位龍王的赤眼微微轉動,凝視著他,笑道:
“魏王不會拒絕我的。”
“凡明陽之屬為帝,無不營造陰所,以昭帝王生有慮陰事,國祚綿長之理,明帝、武帝皆神通立而陰造大墓…”
“這是對魏王氣象大有裨益的事情。”
那青年站在颯颯的風中,似乎並不疑慮一一他李周巍當然要比東方烈雲更明白其中的門道。“他說的不錯。’
“因為【陰所】。’
他身為白麒麟,修成『赤斷鏃』時就領悟了這道神通的真正奧妙,這道【大璺折鋒妙術神通】正是明陽之中的陰所!
“而帝王亦有【陰所】,正是帝王生前便早已經立下的一一帝陵!
這是成全他明陽氣象極為關鍵的一環,甚至是他修行『天下明』,乃至於大利求金突破的大事,哪怕龍屬不提,他亦有修立之日。
“龍屬知道陰所一他們背後的龍君太古老了,也與魏朝接觸得太久太久了。’
他並不意外,笑道:
“清鳳已經與我提過,螭裔有心相助,不知…選址可有考究?”
龍王道:
“東海為宜。”
東海。
霎時間天地寂靜,那龍王的表情凝固在麵孔上,似乎在等待什,可始終隻有寧靜至極的河水之聲,沒有半點響動。
一片沉默。
李周巍當然明白這代表著什。
退路。
一如當年東方烈雲找到他,以種種言語相誘,便是有心如此一一如今在東海陰造大墓,為李周巍立下陰所,也是履行當年龍屬的意誌,給李周巍一條退路!
當年的種種言語,重新浮上心頭,他心中有了極其詭異的感受:
金性?轉世?’
他李周巍走到了今天,走到了這個位置,決心難道不夠明確嗎?龍屬難道還寄希望於他李周巍會去取一道不知名的金性轉世修行?
“更何況…
他明白自己身後的黑暗之中潛藏著什樣的光彩,那一縷縷寶土光輝之中正捏著一副卷軸,一股澎湃到難以想象的彩色霞光凝聚在卷軸之中,仿佛隨時要噴湧而出,將濟水上的一切夷為平地!
“這種事情,要到海內?要到濟水上來說?一次還不夠,還要挑釁天霞第二次!’
他備海龍王可不是東方合雲!深入海內,把自己送到了落霞的眼前,倘若山上有一念動響,灰飛煙滅也不過彈指之間,又有誰能保他?
種種疑惑在他心頭凝聚,李周巍負起手來,凝視著他,見著龍王笑起來,露出白森森的鋒利牙齒,目光落向南邊的那一角。
“魏王放心,這是真正的、遠超曆代帝王的【陰所】。”
那雙金眸一瞬鋒利起來。
真正的、遠超曆代帝王的【陰所】?
魏帝的【威陵】在前,他如何敢放此厥詞!!
李周巍何等人物,這一句的神態與語氣落罷,他心中已經怦然浮現出一個名字來。
【陰司】。
為杳瞑暗沉之主的謫傑!
也隻有謫熙願意出手,一同陰造此大陵,這才能讓東方烈雲放出此等狂言一一當年的魏帝縱然霸道,卻也未必能讓陰司願意為他出手,去建造帝陵!
“陰司…龍屬…同時出力。’
這代表什?
他李周巍倘若卷動整個北方的風雲,再四陽歸陰,白麒麟退而回歸陰所轉世,轉而修行三陰之道,這等大因果,大機緣,可能會比他的白麒麟之身差,卻未必會差太多!
這一那,李周巍心中一瞬明悟。
“天霞的出手…興許讓他們改變了。’
大陵川的景象,李周巍看得清清楚楚,興許是這位天霞一道的仙人狀態極佳,又或許是他輕輕出手便瓦解所有布局的從容,卻大抵跳不出這個圈子,極有可能是池的出手,讓龍屬與陰司罕見地達成了一致!“因為打造陰所,對他們來說百利無一害。’
社們的態度是什?
“要我李周巍不去證道,要證就證成!’
而這一處陰所,恰恰能同時滿足兩個方麵!
“如果我李周巍心中有一絲一毫的動搖,這一處完美至極的陰所,轉世修行三陰的絕妙機緣,絕對能動搖我不去求明陽,倘若我心如鐵石,不可轉圜,這道無上陰所也能增廣我的氣象,讓我直接登位成為真君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甚至…還能成為我成道以後從圍攻中退走的捷徑…’
當然,以李周巍的判斷,這兩方勢力應該是沒有想過這最後一條因素的一一堂堂李乾元都被天霞壓得起不了身,如若天霞真的要動手,怎能憑借區區一陰所走脫。
可前者的好處是實打實的!
“那落霞呢?’
李周巍可不會忘記那角落光彩閃閃的土德光輝,雖然隻是寶土,可這個時候能站在此地的,一定是落霞的人物!
他心中光明:
“落霞默認了。’
不錯。
興許是不想管,興許是…
“我李周巍氣象越盛,除去李乾元豈不是越得力!可不要忘了,落霞就是那個捧起我來,想要將李乾元趕盡殺絕的真正主使!!’
興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落霞並不幹擾,甚至喜聞樂見。
至於李乾元?
社在世之時,天下不敢有人忽視池,可如今池被鎮壓,天下根本沒有人在意池一一哪怕口口聲聲說是千年故交的龍屬,真要下起狠手來,也是毫不留情!
“我的判斷至少有六七分是無誤的。’
“這場濟水之會,本該是什樣的並不重要…如今…如今已經成了三個勢力默然相見的一座大殿,如果說先前的明陽之變是一個賭局,如今的天霞的霸道縮緊了時間,陰司也好,龍屬也罷,都往案麵上推了更多更急的賭注…
於是為他李周巍打造無上陰所!
這位魏王立在山間,久久的望著那在陰沉黑暗中閃爍的赤紅色眼睛,恍惚之間,他的腦海飄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念頭:
“天霞的出手…,
“是否是有意促成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