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
‘還好…整個洞庭的道藏在近千年之間已經被我讀遍,也不必翻找什,更沒有人可以與我推斷一二,於是我從天上歸來,沒有半點動靜…’
‘哪怕有一點動作…指不準會出什問題!’
這位經曆古代風雲的老修士怔坐在位置上,心境有了截然不同的變化,如果是曾經那個剛剛成就神丹的湯脅,興許還會糾結一二通玄的道統情誼,可哪怕他不問世事,在社稷之變後,早就看透了此間的所謂情誼!
‘如今早已經不是古代了,大道之爭不曾有什同門、什師徒…隻要金位利益一致,便是同道…如若…如若讓【東穆天】知道此事,我湯脅也不過一隻螞蟻!’
湯脅見慣了仙家手段,正是因此,他沒有半點猶豫的心思,心中唯獨一個念頭:
‘自古是踏上棋盤登位的明棋才有博弈之機,背地的暗子無由無路,拿捏在手,豈敢有二心?’
他靈寶修士絕對可以笑天下九成的修士背景淺薄,可真正到了真君與仙人這一層博弈,沒有金丹的靈寶道統終究什也不是!
‘這就是為什是這個元商來見我…’
盡管湯脅已經避世多年,可身為一位曾經的神丹修士,能在當年的大變動中果斷做出舍棄全部秘境道統、割頸藏首這種極為果決舉動的人物,他並不缺乏勇力機敏與頂級眼光——當年仙人還有蹤跡,他坐鎮妙繁,三玄修士入內,給靈寶個麵子,亦須拜他為【瓘妙侍神】!
哪怕今日虎落平陽,當年那個名號也不再稱了,可僅僅是聽了這一句話,他幾乎一瞬間做出了極為正確且精準的戰略判斷:
‘靈寶既入日月地,天地殺傷再無情。’
他這一恍惚,倒是叫元商遲疑了,這位仙官整了整袖子,始終等不到眼前之人答複,良久才道:
“前輩…”
這兩個字將湯脅驚醒,他的目光已經恢複平靜,抬眉道:
“純一道能有你…可以光耀先祖了。”
元商目光有了一分感激,歎道:
“不能與靈寶相比,須相真君…在通玄之中亦能為尊,玄下五仙的威名,郗某早早聽聞了。”
這好歹是一位結璘仙的稱讚,湯脅本該高興才是,可他聽著通玄二字,總是心中暗跳。
通玄一道頗為昌盛,雖然起初略遜於兜玄,卻勝在厚積薄發,【玄下五仙】便是通玄宮在時,次宮中祭祀的五位的仙人,因為並未由通玄主親傳,在當時輩分不大,所以放在偏位…分別是【少笪】、【須相】、【天陳】、【天尉】、【神戕】。
可別人不知道湯脅很清楚,他甚至去過此殿,說句不客氣的,須相玄像腳底下就有他湯脅的道像…這五仙是有水分的。
‘當年…武閤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一成道就去了兜玄,特地分出個三君五仙出來,偏偏通玄一個字眼都沒有提到。’
‘當時青玄有太陽宮東君,弟子也少,不必爭這一些虛名,通兜二玄卻在爭個高低,上官子都氣不過,亦要立殿拉出個五仙來…其實在立偏宮之時,隻有【少笪】、【須相】明確是道胎,其餘三位並不清晰
也就是說,這五仙有幾分意氣之爭的意思,玄笪天和妙繁天實至名歸,多提一些,其餘三道後來都不提了,偏偏元商這一問,湯脅心中實在疑惑起來,歎道:
“不曾想純一道也識得通玄宮五仙的名號…”
元商本以為這個事情應該不算什秘聞,沒想到對方這樣來問,隻好如實道:
“當年我才成紫府,見過一位年輕人,叫齊務安,好大的氣勢,自稱是靈寶傳人,把紫府都騙住了,後來是靜怡山與他對質戳破,這才讓我們這些在旁觀看的紫府知道了不少秘聞…”
湯脅聽了靜怡二字,幽然歎氣,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可元商不曾忘記當年真誥擺在自己麵前的問題,已經按耐了許久,輕聲道:
“前輩既然是古修…可識得垣下道統?”
“如何不識得?”
湯脅一副很客氣的模樣,心中卻警惕起來,笑了笑答複他,元商遂有喜色,道:
“不知是何來曆,如今又有何等道統?又聽說是太陰,太陰處在青玄…”
這話一出,湯脅心中驚詫莫名,暗暗皺眉:
‘怎的問起我來了?這古仙之所,哪還用得著問我?’
他心中的疑慮濃厚,試探起來,口中則娓娓道來:
“這不難,我教你個口訣:【自尊極貴為通徑,兜率仙神叩諭權,藏隱陽暾圖正路,渾元齊道煉青玄。】。”
湯脅說完這話,立刻觀察對方的神態,發覺元商靜靜點頭並沒有什神色反應。
‘我念他們青玄的口訣,他竟是不曾聽過!
他的疑惑加重了一層,依舊正了正衣冠,行了一禮,以示對這一位的尊敬,這才道:
“古修的道統不同今天一般金位指向什就修什,垣下真君證在太陰,結璘諸多,有役神權,就是兜玄修士了,太陰太陽果位常在青玄,祂既是兜玄,就能猜出祂一定是餘位、閏位。”
“垣下真君俗姓韓,正名為微月璘統太陰玄君、垣庭太陰真君,本是高平郡王,三十九歲修道,一百一十九歲成就大道,立下【太垣庭】,聽聞是求道胎時身隕。”
“【太垣庭】有十三結璘,後分為六支,逐一消彌,後輩道統或隱或斷,卻有一處血脈留存,無論起落,後世的諸修始終不去進犯。”
元商麵色漸漸有了思慮,終於下定了決心,從袖中摸出一枚玉符來,送到他手中,輕聲道:
“那這垣下結璘之法,可有傳播?前輩可否替我看一看,像是哪一家的道統。”
湯脅按住細讀,稍稍一頓,眼中有了些許震動之色,道:
“這…太陰結璘之道,早時三玄皆有,分別是青玄【玄儋】、兜玄【垣下】、通玄【朔樓】與【觀化】,有道是:儋韓趨殿聽戊土,便是這前兩家的子弟往通玄求學的佳事。”
“傳到後世,青玄隱匿,通玄多徒,改以後三家為主,這一道自是【垣下】無疑,可…我看其中的手筆,用詞縱橫霸道,無所不周,像是…”
他低聲道:
“【清乙仙君】的道統,再看看舉典用例,算一算年代,大概率…是【重沅真君】所傳。”
元商的心一瞬間沉入穀底——他最希望聽到的是此術廣傳三玄,眼下聽到了個完全不熟悉的名字,抬眉低聲道:
“這位是…”
湯脅道:
“我說祂的名字你並不了解,祂成道時月下生花,位在少陰,有一處洞天,叫做【宛陵天】。”
霎時間,元商心中明晰。
‘寧國…真的是寧國…不奇怪了…’
‘我郗家也是共立大寧的仙族,郗氏也曾去過宛陵天…這一份結璘連元府所傳也不是,果真是宗族所傳
純一道祖師進過洞天修行,後來前去元府任職,最後立下了純一道,道統中種種術法、太陰神通,其實大多是元府道統。
如果要追溯一個源頭,無非是元府遺脈,可偏偏祖師平生描述之中,從洞天中外出乃是:【敷賜一卷,遣調元府】。
便讓後修們浮想聯翩,對於【一卷】二字糾紛不斷,畢竟這位盈昃大人兼有太陰餘位,如果太陽所賜正是求結璘仙最為核心的【垣下結璘道經】,那解逡也可能被傳授道統,隻是前去元府補充神通秘法罷了。
偏偏這一卷是壓箱底的絕妙之法,又不能拿出來辯個分明,純一道修士隻能暗暗把疑惑埋在心,加之解逡在時,始終以太陽修士自居,元府又曾有命令,各地不得假太陰之名,純一道位處東海,甚至都不在元府治下,更不敢自稱是元府…如此種種,叫純
一不得不尊太陽…
正是因此,當真誥問起時,他的答案無非在太陽、元府之間徘徊,如今知道了由來,默默地坐著,接受著這個顛覆純一道宗旨的結果,心中一陣恍惚。
‘既然是元府,何稱太陽…’
他久久沉默,目光轉移,望向天空中蒙蒙不見的灰雲,一旁的湯脅不知他心底的變化,卻同樣心事重重:
‘既然元商自稱是太陽道統…這太陽道統…可是有好幾位真君在世的!更聽說這些真君…似乎已經各自為政,甚至有殘害同門的可能…’
這些真君何等立場?在是天下大勢中又站在哪一邊?更何況還有個元府…
他的思緒極快,很快就聯係上了現世之中的種種對應,可惜他所知不多,不過弟子口中的隻言片語,心中陣陣不安,元商卻突然低聲道:
“元府與洞華道軌,道友知道多少?或者說…道友可知曉當年元府隱世的真相?”
湯脅不曾想他一瞬間與自己想到一塊去了,微微眯眼,先前的疑惑立刻湧上心頭,察覺出對方的不對,搖頭道:
“元府我倒是聽說過一二分,所知也不多,可我有一分好奇…既然是青玄道統,道友肯定是知曉的,應該我來問道友才是怎地倒問起我來了?”
元商一時語塞,可真誥畢竟囑咐過他弄清身世,下一次到天上又不知道猴年馬月了,終於搖了搖頭,苦澀道:
“前輩有所不知…這結璘之法,就是晚輩的成道之法,因為道統不明,故而不被上界接納,這才被下派鎮守,雖然仙將提過,能位於此地的,一定是大人嫡
傳的道統…可…晚輩心中疑慮多時,好不容易見了前輩,怎能不問些線索!”
湯脅聽得心中又是明悟又是驚疑,細細品味,便悚然起來:
‘原來如此…道統不明?’
他也是修道幾千年的人了,元商明明是恭華道統,不被接納怎可能是因為結璘法?自家的人順著梯子爬上了位置,難道還要計較這梯子是誰家的?如若真君成道,用了別家的求金法,就是別家的人了?怎可能!
‘還能是什原因?自然是他身後的太陽道統有問題了!’
‘太陽道統是天上的分支不錯…甚至元府、盈昃也很可能是天上的人,可就是因為天上隱匿,太陽道統底下出了亂子,有一部分真君已經背叛,甚至一些其餘的也心意不明,與別處勾結…天上又暫時不能暴露,這才會導致【不被接納】!’
湯脅心中陰雲沉沉,心中有了一瞬的玄機:
‘現世之中一定有什事情…要這些真君瓜分了遺產、殺害了元府的人,要是隕落的那幾位就是天上的忠實簇擁,總之天上早察覺出不對了…’
‘可惜…可惜,我要是能查一查現世的曆史,指不準能找到這些大變動,可惜現在的我已經不適合調查任何痕跡了…’
湯脅如果能查明太陽道統的種種變化,拿到金丹一級的謀算或者記載,絕對能領悟十之七八,可金丹行蹤常常泯滅,他湯脅也絕對不會此地無銀三百兩去問通玄的道友這些秘聞!
‘對了…還有眼前這位!’
他心念不斷變動,微微抬眉,目光灼灼地看向元
商,沉聲道:
“我先問道友一件事——後來…太陽道統,可與元府起過什糾葛?”
此言一出,元商的神色驟然變了,他的腦海仿佛被一道恐怖的閃電劈開,混沌消散,有了領悟:
‘是了…是了…關豫真人的事情尚且可以說大人算計,可純一道…純一道在洞驊之事中,真的盡力了!’
這青年的麵孔一瞬間有了一點蒼白,好一陣才低頭,道:
“是有此事…殺了人,奪了寶…都參與了…不參與的也高高掛起…我…瞎…”
‘果然!’
湯脅雙眼中的色彩漸漸複雜,心中微寒。
‘他不僅僅代表著天上與外界激烈的道爭,恐怕還代表著天上的躊躇…到底誰背叛、誰虛與委蛇、誰高高掛起…自然不可能對我說,也更不好對他說——天上對太陽道統不信任了,他才會在這。’
自古以來師徒之叛都是極敏感的話題,這可不是立場偏愛,或者道統為了利益在道爭中站向哪一方,而是道軌內部的問題,三玄嫡傳的師尊辛辛苦苦以道統資糧助你成道,卻冷眼看師弟隕落,這讓那些師叔師侄怎看?社稷之變讓靈寶道統一落千丈,人家兜玄是怎稱呼的?稱之【社稷畔道】,這個【畔】代表背叛的同時又代表土德,直呼社稷忘恩負義,更是極為辛辣的含沙射影!
連湯脅這個置身事外無可奈何的人都蒙羞至今,隻恐再修紫金道為人所嘲,怎會不理解這種體會呢!
‘既是用我來提醒他,也是用他來讓我判斷立場…’
這一那,湯脅看著眼前的青年,仿佛看到了當年麵色蒼白地、躲在洞天中的自己,他久久不語,看著若有所悟的元商,幽幽地道:
“那你純一道…在其中做了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