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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54章 請謝

      青杜山。

      “咚!”

      悠揚的鍾聲在山間回蕩,細密的雨伴隨著鍾聲回蕩在颯颯的林葉之間,曆盡滄桑的青石路上人影匆匆,身材雄壯的男子正疾步上前,麵色難看。

      李周達很早就從北方趕回來了,行色匆匆,這位霄雷修士征戰多年,卻學不來矯飾,依舊喜怒形於色,轉過頭去,低聲道:

      “四哥何在?”

      身旁緊緊跟著的男人一身甲衣,正是方才從湖周回來的李遂寬,這青年低了低頭,道:

      “前幾日就已經有信送去宮中,暫時沒有答複…”

      李周達素來不慣著人,見著輩分比他大的,該罵照樣罵,哪怕自己這位兄長已經極貴重,依舊歎了一聲,道:

      “我看…他已經當慣了他那安陽侯,平時不回來也無傷大雅,我們知道他,獨獨…連老大人的事情都叫不動他了!”

      李遂寬被他這話嚇得一震,左右環顧,連忙安撫道:

      “大人息怒…兩地路途遙遠,閉關也好,潛修也罷,總有一時叫不著的事情,更何況,小叔叔也在湖上,這些話總是不好的…”

      聽他提李絳淳,李周達眼中失望稍歇,隻道:

      “絳淳是好,懂得早早回來…”

      李遂寬不敢再應,隻領他上去,卻在山間撞見了女人,生得雍容華貴,已至中年,華發頓生,正盯著李周達瞧,柔聲道:

      “安陽侯早已趕來,絳淳去湖邊迎接他了…你這嘴,還是不長記性!”

      李周達卻因為這位兄長常年遠走,於他鄉享福,並不待見,凡事都擺在麵上,搖頭道:

      “人家丁木都早了三月來,數次想拜見,此刻還在山下守著,他做了嫡親的孫輩,怎能姍姍來遲?如今沒人敢說他,我卻敢說。”

      山間又有人上來,李明宮便不好再說他了,歎了口氣,低聲道:

      “都隨我上去吧…”

      越往上去,反而越寂靜,外頭的雨水連綿不絕,冷得刺骨,側旁幽靜的大殿頭立著幾人,正在低聲交談,不必想,一定是那一位大哥李周昉。

      作為李闕宜、李絳宗的生父,這位大哥如今在族中的地位很高,隻是這些年也不大管事了。

      外側是李闕宜,擦著眼角和身邊的夏綬魚交談著。

      主殿屋瓦漆黑,高築朱紅,青石磨就,殿門緊閉,那一向穿著紅衣的公子難得披了一件黑色的外袍,一籌莫展的坐在台階之上,身旁的孫柏捧著藥壺,默然無聲。

      李周達低聲道:

      “人都哪去了?”

      李遂寬同樣低聲:

      “絳宗叔與遂還兄長還在山下籌備,先前都有人上來,好一些都被勸下去了,這些日子老大人又喜歡安靜…”

      “也是…”

      李周達終於沉默下去了,他行了禮,悄悄走到那祠堂前,此地有大陣庇護,他隻能從那打開的窗縫往看,發覺老人蜷縮似地跪在正中,隻留給他一個背影。

      這個背影那樣小,仿佛是一團縮在一塊的骨架,上麵刷了一層皮,在風中瑟瑟。

      李周達立刻轉過頭,退出去兩步,轉到側麵去,這性情果敢、愛憎分明的漢子掩麵,無聲地哭起來。

      “啪嗒!”

      山間的雨水大起來,嘩啦啦地砸在屋簷上,銀汞之光在殿前交映,眉心點珠的女子邁步而出,霎時間齊齊一凜,欲要起身來拜。

      李闕宛抬起手來,輕輕一止,便將所有人的動作止住了,她身後的彩雲中站了兩人,一老一少,或尊貴出俗,或瀟灑如仙。

      正是李周洛父子。

      李周洛是專程換了衣物來的,一身黑衣樸素,腳踏實地,立刻上前,在那窗前掃了一眼,很快又退回去,走了兩步,正好發現坐在台階下的族弟。

      兩人一對視,發覺對方臉上都是淚,這漢子雖然先前嘴對這位兄長罵罵咧咧,可一見麵,好像什都不必說了,也渾然顧不得,拉著他的手,抱頭痛哭起來。

      李闕宛並未上前來,她走了一步,在大殿前側身迎接,僅僅過了數個呼吸,便見著明亮的天光從天邊亮起,以一種恐怖的速度極速逼近,到山前卻收斂了,化為白金色道衣的男子,輕飄飄地落下來,連天地中的雨水都並未被打散。

      李曦明。

      “太叔公!”

      李闕宛喚了一句,可一向重視她的李曦明此刻早已經失了神,匆匆一點頭,便上前去,守在殿門前的公子極速起身,拜倒在地,泣道:

      “大父!”

      這一位現存於世、與李玄宣最親的真人終於到場,可謂是投下了一顆定心丸,種種目光都匯聚過來,李曦明道:

      “如何了?”

      一旁的李闕宛低聲道:

      “這些日子…老大人已經不見人了,就偶爾天朗氣清,才有外出的日子,卻也不會超過這兩處大殿,有時下山到半途,回憶起舊事,叔父請了戲班子唱給他聽…”

      這些日子真是李周暝寸步不離,隨時隨地在祠堂門口等著,每每老人外出走走,他都恨不得把湖上的好東西都端過來,更是親身上陣,唱念做打,隻為博得老人停留…

      這些日子下來,他麵色白了不少,也沒有什脂粉之物了,這些更細節的東西,反而是他最清楚,此刻泣道:

      “老祖宗…已經糊塗了,記不太清,我…隻要穿著白衣進去,老人叫我‘平兒’,若是穿著黑衣,便稱作‘淵蛟’…有時記錯了,問我…問我…山越還有沒有犯境。”

      他抹了抹淚,道:

      “後來,老大人連藥也不服了,一日日把大殿封閉起來,頭總是有各類的聲音…”

      李曦明的心震動起來,他咬著牙,深深地喘出一口氣,轉過身來,道:

      “你們先下去罷。”

      一時間一眾人都退了,隻留下李闕宛、李絳淳數人,李周暝走了兩步,卻被這位真人叫住。

      李曦明低低地道:

      “你也留下,同在殿前等著。”

      他推了門,輕輕進去,發覺燈火灼灼,香火之氣極為濃厚,老人跪坐在蒲團上,仍然沒有反應,於是轉過身來,將內外用神通封閉了。

      先前外頭大雨、泣聲交錯綿延,沒能驚動這老人半點,可神通封閉大殿的這一瞬,仿佛無形中觸及了他的靈魂,讓老人顫顫地直起身來。

      “誰?”

      聲音沙啞。

      “大父…”

      李曦明往前走了一步,看見了直起身的老人。

      李玄宣極瘦了。

      他依稀能記得,當年他咿呀學語,李玄宣是很寵愛他的,那張臉龐寬厚,人們說他有福氣,而那隻大手將他的小手牽上,溫熱且粗糙,指肚中常年握符筆留下的繭。

      可如今那張臉龐抬起來時,已經枯瘦的像個骷髏,皮膚上凸出深淺不一的、難看的弧形,衣服空落落的掛在他身上,伸出的手好像是一層皮掛在蘆葦杆上,輕飄飄且脆。

      那雙眼睛嵌在骷髏上,好像和鬼一般——這具身體縫縫補補,經過一年又一年的摧折,已經不能載動他的靈魂了。

      李曦明顫栗起來,他伸出手,想用神通維持他的身體,可老人輕微又堅決地搖了搖頭,他的舌頭好像已經麻木,含糊不清:

      “明兒…”

      他看見爺爺把懷始終抱著的東西拿出來。

      那是一把弓。

      通體烏黑,曆盡滄桑,用了一些不知何等小妖的一點筋,早已經散了骨,靈氣淡得仿佛沒有,弦也鬆鬆垮垮地搭著。

      【青烏弓】。

      老人的身體好像早就垮了,隻是恭敬地抱著這弓,正好抵在腰腹處,讓他能似跪非跪般趴在地上,李曦明一下紅了眼睛,他再也不顧老人的話語,扶住他的雙手,用綿綿的生機吊住他的性命。

      李玄宣喘了口氣,慢慢精神了,竟然笑起來,他輕聲道:

      “曾經…我李氏族人坐化,或如仲父、玄鋒,高瞻遠矚,為你們指出一條坦途,或如平兒、曦峸,治家多年,著書流傳,或如淵蛟、曦峻,以身搏殺,搏一搏晉升之機…”

      “可我李玄宣一向平庸,苟活至今,這一身符術,如今看來都不過是街邊的散修東西,不值一提…”

      他輕聲道:

      “周巍、絳遷在外,闕宛與你在內,往下有遂還、絳宗,還有遂寧這些孩子,傳承有序,我可以回去給大人們交代了…唯獨一件事。”

      李曦明抬頭聽著,李玄宣喃喃道:

      “玄鋒…還有個孩子,在外頭,清虹也知道的…當年他囑咐過…我沒有機會了…”

      “曦明記下了…”

      李曦明答了一聲,李玄宣呆呆地看了他好幾次,劇烈喘氣,唇齒間有了力氣,卻慢慢紅了眼睛:

      “明兒,我該回去的…明兒…大父死在那院子,大母倒在那床榻上,父親折在那村口前…還有…仲父…他死在那小山上,還有……”

      他突然哭起來:

      “修兒…我的兒!他也在那…他還在雷火,我應該回去的,明兒…”

      李曦明知道他說的是哪,是那一個小小的村落、那一個青石搭成的小院子,淚水從他的臉頰上淌下,他沙啞地道:

      “孩兒帶你回去…”

      可老人突兀地搖起頭來,他用力地喘息了兩下,道:

      “你們還需要我…明兒,我不能走。”

      李曦明不知道怎應他,隻咽著淚,看見這老人抬起頭來,望著高處燈火朦朧,漆黑赤紅的靈位。

      顯考李公諱木田之神位。

      外頭的雨很大,砸的屋簷聲聲脆響,李玄宣慢慢有精神了,他直起身來,道:

      “曦明…你是最爭氣的…有你,是李氏之幸。”

      李曦明鎮在原地,這話好像再平常不過,可就這樣讓他流下淚來,他張了張口,最後隻生澀的吐出幾個字:

      “大父…”

      這一刻,他仿佛什都顧不得了,紫府靈物也好、天一淳元也罷,恨不得此刻就取出來喂到老人口中,可他也明白眼前老人的堅決,他隻能呆呆地站著。

      李玄宣將手從這位真人的手抽離,不再接受他輸送過來的綿綿生機,隻是溫和地注視著李曦明,道:

      “明兒,你退下罷…讓…周暝進來。”

      這是最後一刻,真人也好、劍仙也罷,老人沒有見他寄予希望、護佑宗族的任何人,而是喚起了這位多年以來始終陪伴在他身邊的晚輩的名字。

      李曦明知道,這已經是老人的最後一眼,他一步三回頭,慢慢踱步到了殿前,終於聽見祖父笑道:

      “明兒…我今日走了,家的事情,你多多擔待。”

      “是。”

      “嘎吱…”

      悶悶的雨聲驟然大起來,隨著輕輕的腳步聲,很快又恢複沉悶如遠方般的嘈雜,老人靜靜跪著,直到那公子一直走到自己跟前。

      李周暝。

      這外界盛傳的紈將他那兩身衣袍都脫了,隻留下貼身的白衣,悄悄地、甚至有些寧靜的跪坐在老人身邊,輕聲道:

      “老祖宗。”

      李周暝照顧了這位老人的一整個晚年,對他每一件物品極為了解,在低頭的一瞬間,不知怎的,他在蒲團邊發現了陌生的東西。

      那是一對金丸。

      這金丸不過丹藥大小,似乎是金鐵所打造,沒什出奇的,表麵隱約有紋路流轉,還沾染了一點點赤紅帶青的東西。

      他腦海中思索的這一瞬,李玄宣已經抬起頭,兩隻眼睛幽幽的望著他,輕聲道:

      “暝兒…你是聰慧的,仙凡高低,難以彌合,淵雲看不透,你父親也看不透,你卻能放下,寵辱興衰,不能輕受,你卻肯低頭,將來若有傾覆,唯有你的眼睛能看到了…”

      李周暝的思緒一瞬被打斷,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老人,可與老人對視的同時,這位一向紈的公子哥竟然平靜下來,他沙啞地道:

      “老祖宗,是恨逝水。”

      老人卻沒有答他,他枯瘦的、輕飄飄手搭在了這公子的身上,另一隻手勉力向前伸,從他的腰上取下了小小的空簡。

      這東西仿佛是竹杯,卻又深的如同竹簡一般,其中放了大大小小一指寬的令牌,昏黃的燈光照耀,隱約能看見墨色的曲名寫在上頭。

      老人把這東西收進懷,輕聲道:

      “走罷。”

      李周暝站起身來,磕了兩個響頭,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殿門關閉,內外隔絕,老人才勉強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到那燭火前。

      他喘息了兩下,沒能吹滅這燭火,隻能抬起手來,用指頭壓滅,於是扶著桌沿,按照順序,把這殿中的燭火一一按滅了。

      外界大雨滂沱,暗沉無光,整座大殿頓時陷入黑暗之中,隻有老人精亮亮的目光閃爍,他重新跪坐回蒲團,磕了頭:

      “李氏子弟,李玄宣。”

      他輕輕地、沙啞地道:

      “俗業即畢,請謝太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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