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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蘭城,德瓦盧家族的莊園。

    為了慶祝位於城郊那座有著三百年曆史的皇家莊園修葺完工,一場足以載入宮廷史冊的盛大舞會正在進行。

    巨大的水晶吊燈如倒懸的冰川,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輝,將整座大廳照耀得如同白晝。無數身著華服的貴族男女在舞池中翩翩起舞,旋轉的裙擺如同盛開的鬱金香。

    宮廷樂團正在演奏著古老而悠揚的樂章,那是讚美德瓦盧家族榮耀的頌歌,悠揚的旋律蓋過了窗外偶爾掠過的寒風,也掩蓋了這座古老王國沉重的喘息聲。

    國王西奧登·德瓦盧坐在鋪著深紅天鵝絨的高台之上,蒼老的手指隨著音樂的節拍輕輕敲擊著扶手。雖然紛忙的外事與內務加重了他的衰老,但此刻看著眼前這歌舞升平的景象,還是讓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陶醉與滿足,也讓他心中煩悶的情緒得到了不少慰藉。

    這就是他治下的王國,就像一位年富力強的騎士,且肉眼可見的更加強壯……

    西奧登毫不懷疑,這一切都得歸於他的英明,能將那些腐蝕王國的蛀蟲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然而一

    “蛀蟲”們卻並不這想。

    舞池邊緣陰影,王國財政總監漢諾克爵士費力地穿過熙攘的人群,無暇欣賞舞池中的繁榮。他的臉色蒼白得像剛刷過白漆的牆,額頭上滲出的冷汗即便用手帕擦了又擦,也止不住地往外冒。他神色匆匆,甚至差點撞翻了一位男爵夫人手中的香檳,卻連道歉都顧不上,徑直走向了正在角落品酒的經濟大臣。

    威克頓·韋斯特利男爵正搖晃著手中的酒杯,欣賞著琥珀色酒液掛在杯壁上的紋路,思索著仕途的下一步。

    見到漢諾克爵士那副天塌下來的模樣,他的眉頭微微皺起。

    ……注意你的儀態,漢諾克爵士,這是王室的莊園。我們的陛下正在興頭上,不管你有多緊急的事情,一定不能忘了優雅。”

    雖然心中已經猜到了這位爵士的來意,但他還是斥了一句,免得前者不知分寸,什事情都掛在嘴上大聲嚷嚷。

    “我很抱歉,男爵大人,但我帶來的消息恐怕比掃了陛下的興更嚴重……”

    看著眉頭擰緊的大臣,漢諾克多少還是想起來一些禮儀,湊到了威克頓的耳邊,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顫抖著說道。

    ………在這個月結算之後,國庫的賬麵上隻剩下八萬金幣了。”

    威克頓男爵端著酒杯的手不自覺一顫,幾滴昂貴的酒液沒收住,晃到了他熨燙筆直的袖口上。“你說多少?”

    他死死盯著漢諾克的眼睛,試圖從對方臉上找出一絲開玩笑的痕跡,卻隻找到了苦笑。

    “八萬,大人……我可以肯定,我手底下的會計沒有算錯賬。”

    看著不開玩笑的漢諾克爵士,威克頓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從那躁動的空氣中汲取一些清涼。八萬金幣!

    這對於一個普通富商來說無疑是筆巨款,足夠他們打通前往王宮的一切障礙,直接見到這個王國的主人。

    並且夠見十次!

    然而對於一個龐大的王國而言,這點錢甚至不夠維持萊恩王都一個季度的開銷!

    “銀幣呢?”威克頓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加上庫存的銀幣和還沒熔鑄的銀條,我們能湊出來多少?”

    漢諾克絕望地搖了搖頭,擊碎了大臣最後的幻想。

    “也包括在內……大人,我剛才匯報的這個數字已經折算了一切流動資金。而且在這八萬金幣的估值,銀幣占了整整七成。”

    威克頓的瞳孔微微收縮。

    萊恩王國隻有銀幣的鑄幣權,金幣隻能從與帝國的貿易中獲得,相當於外匯收入,同時也是價值儲存。銀幣占到了國庫的七成,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帝國通過金幣對附庸國“吸血”的同時,附庸國其實也在通過“零關稅的廣泛市場”對帝國進行“吸血”,雙方其實是一種互嗦的共生關係。

    如今金幣儲備瀕臨枯竭,銀幣又大量流失到了鄰國,無疑是讓王國的經濟雪上加霜。

    再疊加銀幣對金幣的貶值,銀幣對銅幣的升值的“短期甜蜜”,正在變成平民與貴族共同承受的苦果。“鑄幣局呢?”威克頓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能不能讓他們想想辦法?”

    ……男爵大人,我們的鑄幣局從沒有偷懶,他們已經很努力地在想辦法了,但這就像是想要從石頭榨出橄欖油,將水釀成酒。”漢諾克苦澀地說道,“除非我們能立刻在後花園發現一座儲量驚人的銀礦,否則鑄幣局再怎用力,也解決不了眼前的問題。”

    頓了頓,他咽了口唾沫。

    “除非,我們再一次降低銀幣的成色,但這需要國王的批準。而且……我擔心再降下去就沒人買賬了,銀幣本身就在對金幣貶值,貴族們都把黃金緊緊攥在手中,這絕不是降低銀幣成色的好時機。”威克頓沉默了。

    漢諾克說的那些東西他當然知道,而且他還知道漢諾克不知道的東西,譬如這筆錢到底去了哪。不是滅火器,滅火器花不了幾個錢,花的也不是國王的錢,而是民脂民膏,甚至可以算作是進項。真正崴住了王國馬蹄的,還是坎貝爾公國的“冬月政變”。

    雖然國王從不承認那場政變與自己有關,但明眼人都知道德克伯爵的錢是從哪來的。

    那可不是農奴們捐的,至少不是坎貝爾的農奴們。

    為了支持坎貝爾公國的貴族們,他們的陛下向叛軍輸送了海量的物資支援,結果愛德華不僅沒死,反而以雷霆手段平定叛亂,導致這筆巨額投資血本無歸,連個響聲都沒聽見。

    再一個窟窿則是暮色行省的稅收虧空,以及正在那片泥潭掙紮的獅心騎士團。

    數千名重裝騎兵的人吃馬嚼本就是天文數字,再加上貪婪的地方貴族和流竄的救世軍阻礙了補給線,騎士團被迫在當地以數倍的高價采購物資,這些物資甚至很多還是從坎貝爾商人那購買。

    那些貪婪的地方貴族和奸商還有刁民,就像牛蠅一樣趴在王國夠不到的腳踝上瘋狂吸血。

    ……王國每天都在花錢,陛下的錢袋就像漏水的酒桶。”看著沉默不語的上司,漢諾克滿麵愁容地繼續說道,“宮廷的修葺、騎士團的軍餉、還有這沒完沒了的宴會……我們必須開源節流,否則這筆錢恐怕撐不了太久。”

    還有,支付借款的利息。

    任何王室都會向貴族和教士們借錢,而償還借款的利息在萊恩王國的財政支出中也占了相當大的比例。他總覺得他們應該在財政寬裕的時候把錢還掉一些,而不是拿來修繕皇室莊園,進一步增加宮廷的支出。

    “你給我個數字。”威克頓沉默許久,開口說道,“照這個速度花下去,還能撐多久?”

    漢諾克猶豫了一下。

    “不知道……也許半年?如果獅心騎士團那邊再有什大動作,或者陛下再心血來潮修一座花園,這個時間還得減半。”

    半年。

    威克頓感覺一陣眩暈,差點拿不穩手中的酒杯,隻能將它放在了一旁的長桌上。

    他簡直不敢想象,半年之後,如果他們拿不出錢該怎辦。

    他下意識地看向舞池中央的高台。

    西奧登國王正微笑著向舞池中的貴族們舉杯致意,臉上洋溢著慈父般的笑容,仿佛是這片繁榮樂土的守護神。

    難道要讓他現在走過去,告訴這位沉浸在美夢中的老人,你的王國已經破產了嗎?

    威克頓的眼中閃爍著掙紮。

    韋斯特利家族雖然並不顯赫,卻有著悠久的曆史,他毫不懷疑自己是高尚之人,就和他高尚的先祖一樣然而他同時也清楚,如果他不能保全自己,他的所有政治抱負都是空談。

    如果在這種興頭上潑冷水,不僅解決不了財政危機,恐怕自己這個經濟大臣的位置也就坐到頭了。“……我知道了。”

    “知道?男爵殿下,恕我直言,光是知道是不夠的一”

    “把嘴閉緊,漢諾克。今晚是陛下的好日子,別讓這些銅臭味壞了皇家的雅興。”

    不由分說的打斷了漢諾克爵士的爭辯,國王的大臣擦了擦袖口上的酒漬,伸手拍了拍爵士的肩膀。“等舞會結束,我會親自向陛下匯報。至於現在……”

    威克頓看向那旋轉不休的舞池,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疲憊。

    “就讓這音樂,再響一會兒吧。”

    隨著最後一輛離宮的馬車消失在煤油燈的盡頭,喧囂的舞會終於散場,深夜的莊園重新墜入夜的安詳。國王的書房,壁爐的火焰就像搖曳在路邊的野草,頑強地舔舐著那已經燒焦的木頭。

    西奧登·德瓦盧坐在寬大的胡桃木書桌後,發皺的眼皮下垂著,仿佛隨時可能睡著。

    如果不是那討厭的威克頓男爵打擾了他,說有要事稟報,他恐怕已經在女仆的服侍下睡著了。然而現在,他卻不得不披著那昂貴的絲綢襯衣,坐在壁爐前的高背椅上聽這乏味的家夥嘮叨。威克頓·韋斯特利男爵站在書桌前,雙手顫抖著將那份薄薄的財政報告呈了上去。

    寫在紙上的東西比漢諾克口述的還要驚人,他也是宴會結束了之後才拿到這份報告。

    國王漫不經心地接過報告,起初隻是隨意掃視,仿佛在看一份無關緊要的菜單。

    然而,隨著目光下移,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漸漸眯了起來,就像夢中蘇醒的老鷹一樣。

    “啪!”

    那份報告被狠狠地摔在了威克頓的臉上,紙頁散落一地。

    “八萬金幣?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

    西奧登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臉上睡意全無,聲音因為憤怒而變得扭曲嘶啞,嚇得威克頓男爵不敢說話。

    “萊恩王國擁有廣闊的黃金平原,擁有上千萬勤勞的子民,他們騎在壯碩的奶牛上長大,吃的都是飽滿的漿果和土豆,你告訴我……這一個強大的王國,隻有八萬枚金幣!你當我不會數數嗎!”萊恩王國的人口約有2000多萬,國土麵積120萬平方公。

    哪怕去掉正陷於戰火的暮色行省,也有近70萬平方公,以及1000多萬生活在核心地區的“有統計人囗”。

    這多人,哪怕每個人捐出100枚銅幣,那也是10多萬枚金幣了!

    怎可能連區區8萬枚金幣都拿不出來?

    不得不說,西奧登的數學能力是過關的,然而這個賬顯然不是這算的。哪怕忽略掉生產總值與稅收的複雜關係,以及貨值在流通環節的損耗,那8萬金幣也是收入減去支出後的結餘累計,並且這個結餘正在逐漸減少。

    比起八萬金幣本身,他更應該關注的其實是“各級債務違約時間”這些真正的死線。

    不過威克頓男爵哪敢在這時候提醒他,隻能默不作聲,低著頭祈禱陛下的怒火趕緊過去。

    國王在書房來回踱步,像一頭被激怒的老獅子,嘴絮絮叨叨地咒罵。

    “聖西斯在上,這群吃扒外的蛀蟲,侵吞王國資產的小偷,所有人都在惦記我的錢!還有你,威克頓,我剛剛誇獎過你,你卻給我交上這樣的答卷!就算是一頭豬坐在你的位置上,也不至於把我的國庫管成這樣!”

    西奧登感到難以置信,但更多還是遭到背叛的憤怒。

    在這個王國,每個人都在向他索取,算計著自己的利益。

    聖西斯在上,為什他的宮廷全都是一群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難道就沒有一個無私奉獻的好人嗎?好人都到哪去了?

    麵對國王的咆哮,威克頓男爵撲通一聲單膝跪地,不敢辯解,更不敢指出真正的問題了。

    如果不是修繕這座皇家莊園,如果不是為了那場賠錢的冬月政變,如果沒有那林林總總的意料之外的支出……他們的財政就算緊張,也不至於緊張成這樣。

    萊恩王國就像一個勒緊褲腰帶的巨人,而他們的腰帶就像一根繃緊的琴弦,需要小心控製呼吸的節奏才能讓它繃住不斷。

    然而也不知道是誰給了他們陛下這個錯覺,在這個超凡者都不能為所欲為的時代,他們卻是萬中無一的例外。

    不過眼下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身為一名常年在宮廷摸爬滾打的老狐狸,威克頓知道重要的從來都不是真相。如果自己不立刻把鍋甩掉,這口鍋一定會被陛下按在自己的頭頂。

    他心念電轉。

    周圍已經沒有可以處理的政敵了,那就隻能找一個更虛無縹緲的對手了,這幾乎是他的本能。“陛下,息怒……請您息怒。”威克頓抬起頭,臉上滿是忠誠與惶恐,“毫無疑問有人偷了您的錢,但我想那並不是具體的某一個人,而是我們的……“收入結構’出現了巨大的漏洞。”

    他小心斟酌著精心編織的術語,在一個國王能聽懂的單詞後麵,拚湊了一個不明覺厲的東西。西奧登的眼睛果然眯了起來,怒氣也稍微平息。

    收入?

    聽起來有點意思,他打算聽聽大臣的解釋。

    見國王停住了踱步的腳步,威克頓男爵咽了口唾沫,開始為他精心準備的策略做鋪墊。。

    “在我們的王國,擁有最多土地和財富的是教士們。他們是第一等級的公民,占據了最肥沃的教產,坐擁著信徒的奉獻,卻隻向天上的神祗負責,一個銅板的稅也不向您繳納,甚至還向您的平民收稅!這顯然是不可理喻的!”

    “其次是那些貴族。他們是第二等級的公民,擁有封地和特權,但在交稅的時候卻推三阻四,每逢戰事還需要您賞賜大量的金幣來維持他們的忠誠,甚至從您這兒討要借款的利息!他們就像是一隻隻守著金庫的巨龍,隻進不出,這也是為什我們的銀幣在對金幣貶值!”

    “最後,是我們唯一的納稅來源一那些狡猾的平民和商販,他們也不是好東西,這些家夥寧可把錢藏在牆縫,也不肯把它們拿出來,用來喂養那些保護他們的士兵。”

    威克頓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而那表情也不完全是裝出來的。毋庸置疑,他是真正深愛著這個王國,他的家族與德瓦盧家族榮辱與共。

    否則他肯定不會發自內心地為他的陛下出謀劃策。

    ……可是陛下,恰逢天災和連年的戰禍,再加上各級領主的層層盤剝,這隻羊已經被蓐禿了。就算我們把他們扔進榨油機,也榨不出幾滴油水來了,我們必須得從貴族和教士們身上想一點辦法,讓他們將那忘掉的義務肩負起來。”

    西奧登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怒氣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則是那雙眼睛變得陰晴不定了起來。威克頓說得沒錯。

    這就好像他養了一群肥碩的豬,卻因為某種古老的規矩,隻能眼睜睜看著豬長膘,卻一口肉都吃不到。“威克頓男爵,我的大臣,看來我錯怪你了。就如你所說,我們身邊的壞人太多了……你有什好的辦法嗎?”

    “當然有!”

    威克頓男爵抬起了頭,眼中閃爍著危險而狡黠的光芒,壓低聲音繼續說道。

    “古老的契約限製了我們從貴族們手中收取的稅金,如果我們強征,則會被扣上暴君的帽子。但如果是為了王國的存續而征稅,我想他們就算反對,也肯定不願就這看著他們最大的“債務人’破產。”西奧登的臉上露出了饒有興趣的光芒,剛剛在椅子上坐定的身子,又前傾了些許。

    “你的意思是?”

    威克頓圖窮匕見,向國王獻上了自己精心準備的“中策”。

    “我建議,由您下令,史無前例地召集三個等級的公民的代理人來到您的城堡開會!我們要讓平民們知道他們為我們的王國付出了多少,然後用他們的憤怒來裹挾那些貴族和教士們,讓第一第二等級的公民知道他們欠了我們多少!然後我們要重新討論我們的稅製,將貴族與教士們手中的金幣擠出來!”西奧登愣住了。

    他在腦海中推演著這個計劃,越想越覺得精妙,簡直與他在暮色行省的操作有異曲同工之妙。借力打力正是他最擅長的事情!

    讓那些高高在上的教士和貴族當著王國子民們的麵,為了他們的榮譽掏錢,還有比這更美妙的事情嗎?如果他們拒絕,那就是對王冠的不忠。他們同意自然是最好,國庫的危機將迎刃而解!

    這簡直是天才的主意!

    國王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滿意的笑容,渾濁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亮,簡直像進入了他的舒適區。“很好,威克頓男爵。我就知道,我的臣民麵還是有好人的嘛,他們缺的隻是一個證明忠誠的機單膝跪地的威克頓男爵恭敬地頷首,右手貼在了胸前。

    “能為您效勞是我的榮幸……”

    國王滿意地點頭,食指在桌上輕點,略加思索之後說道。

    “我想由你來主持這場……嗯,“三級議會’,你覺得這個名字如何?”

    威克頓男爵一點兒也不意外,國王會將這個難辦的差事交給自己,畢竟這位陛下不是第一天這幹了。不過這次不一樣,著火的不是貧民窟,而是王國的金庫。他相信看在金幣的份上,陛下一定不會讓自己孤軍奮戰。

    “臣覺得……這個名字簡直太妙了。”

    不同於羅蘭城郊區的寧靜,雷鳴城新工業區的夜晚,總是被刺鼻的鍋爐水味和廉價酒精所籠罩。一家名為“鐵錘與酒杯”的廉價酒館,喧鬧的聲音幾乎要掀翻那低矮的棚頂。

    “丟鞋者”老亞伯縮在角落那張瘸了一條腿的桌子旁,麵前隻擺著一杯免費的白水。

    要是放在幾個月前,這種隻占座不消費的窮鬼早就被夥計像丟垃圾一樣扔出去了。

    再不濟,也會三番五次來催。

    然而今天,酒館那位向來勢利眼的老板卻罕見地表現出了紳士般的風度,不僅沒趕他走,甚至還親自吩咐侍者給他滿上了水一

    “讓這位先生留著吧,誰都有困難的時候。我相信等他走出了人生的低穀,一定會記得來我這兒喝一杯。”

    那是酒館老板的原話。

    而他之所以說出這番話,當然不是因為他是個好人。

    老亞伯心可清楚得很,這些雷鳴城的市民可不會真的瞧得起他們這些鄉下來的農奴們,那家夥心虛偽著呢。

    然而世風日下,這家夥被一群酒鬼抬進了大公的議會廳,變成了坐在議會桌前喝著紅茶抽著雪茄的老爺。再接著一夜之間,這些昨天的泥腿子們都變成了體麵人,開始愛惜自己的鬥篷了。

    雖然亞伯覺得褻.瀆極了,一個賣啤酒的憑什當議員,他的血管有一點點聖光的血液嗎?格斯男爵都比他強!

    至少那家夥的仆人,一鞭子能把銀鬆鎮的老農們像抽陀螺一樣抽飛起來,而一個酒館老板除了賣啤酒還懂什?

    然而不管怎樣,老亞伯還是沒有拒絕這份虛偽的善良。他倒不是沒有錢買酒,隻是他有四個孩子要養,整個家都指望著他的薪水,每一個子兒都得掰成兩半來花。

    坐在啤酒館聽夥計們吹牛是他為數不多的樂趣,以前他在銀鬆鎮的時候也這樣。

    那兒的老板是真正的善良,雖然不會給他倒一杯水,但絕沒有打心眼兒瞧不起他。

    因為他們都住一個鎮上,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街坊。

    看著盛滿水的木酒杯,聽著那些聽不懂的嚷嚷,老亞伯心中歎息著,緬懷著那一去不複返的美好時光。如果沒有蒸汽機吃掉銀鬆鎮郊外的田野,如果格斯老爺沒有一拍腦袋把農田改成了牧場,剛剛過去的冬天他應該還能再要一個孩子,給他的小家再添一點希望。

    沒別的理由。

    一隻手有五根指頭,他覺得自己也應該有五個孩子,這糟糕的人生才算是圓滿。

    萬一第五個孩子是個天才呢?

    那可就中大獎了!

    所有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唯獨清醒的老亞伯喝了個水飽。

    再仁慈的神靈也眷顧不到每一個虔誠的信徒,顯然他就是被聖西斯漏掉的那個倒黴蛋。

    一股尿意湧上心頭,就在他琢磨著要不要走掉的時候,忽然聽到酒館的角落傳來一聲驚叫。“嘿,你們瞧瞧這個!簡直是瘋了!”

    “怎了?萊恩的陛下又幹了什蠢事兒嗎?”

    “不,和我們的鄰國沒關係!是那個雷鳴城大學,據說又有新的進展了!”一個頭上沾著煤灰的夥計,把粗糙的手指戳在一張皺巴巴的紙上,唾沫橫飛地興奮嚷嚷,“這上麵說,雷鳴城大學不看出身,不看血統,隻要通過那個叫什……入學考試?就能進去讀書!”

    那是雷鳴城大學的招生簡章,不知道是從哪張報紙上撕下來的。

    老亞伯雖然不識字,但也聽說過這件事,白天他上工的時候,廠的工人們已經聊過一輪了。“讀書有個屁用!”旁邊一個瘦骨嶙峋的搬運工酸溜溜地吐槽了一句,“咱們這種人,一天不幹活就得餓肚子,難道讓我們一邊要飯一邊去聽課嗎?連著幾年沒有工錢,全家都得去喝西北風!”酒館響起了一陣附和的歎息聲。

    對於他們來說,脫產讀書確實是一種難以想象的奢侈,這大學聽起來更像是給少爺們打發時間的地方。“這就顯出你的無知了,老夥計。”

    坐在隔壁桌上喝酒的工頭得意地笑了,仿佛這學校是他家開的一樣,“愛德華大公和那位深不可測的科林親王早就考慮到了。我看報紙上寫的清清楚楚,雷鳴城大學將設立“獎學金’製度!”

    搬運工愣了一下,下意識問道。

    “那是什玩意兒?”

    工頭回道。

    “能讓你的孩子脫產讀書的玩意兒!隻要你的孩子真是那塊料,不僅學費全免,每個月還給發生活費!”

    聽到這句話,酒館的人群瞬間炸了鍋。人們交換著不敢相信的眼神,就像見了亡靈。

    讀書還能拿錢?

    有這好事情?

    “騙鬼呢!”那搬運工忍不住說道,“我毫不懷疑陛下的英明,但這對他來說有什好處?”“那不是你操心的事情,我相信我們的陛下既然做出這個決定,一定是有他的打算!而且,這筆錢也不全由大公陛下親自出,他在報紙上號召城的紳士們捐款,用自己的姓氏設立獎學金一”

    “切!鬼才會把錢砸在這上麵!”

    “你當然不會,因為你丫就是個窮鬼,貧窮限製了你的想象,養幾個學生能花得了多少?這可是免費的宣傳機會,可以堂堂正正的公開收買那些有孩子的家長,我要是安第斯家族,我可不會吝嗇花這點小錢!”爭論變成了爭吵。

    聽得入迷的老亞伯心頭猛地咯一聲,剛才他還震驚於大公的慷慨,聽到這話才回過神來,自己不自覺又上了壞人的當。

    他還真有那一秒鍾想過,如果真有這慷慨的紳士,哪天他有機會投票肯定會投給那家夥。聖西斯在上,這幫唯利是圖的惡魔怎這壞!

    在這個墮落的時代,就沒有一個無私奉獻的好人嗎?

    風光無兩的西奧登陛下並不知道,在這個無人知曉的夜晚,他居然和一名坎貝爾的老農產生了奇妙的共鳴。

    雖然是因為完全不相幹的理由,但他們居然意念合一了。

    這時候,有人撓著頭問道。

    “那……這學校都教啥啊?”

    很快有人笑著回答。

    “教的可多了!”

    “我聽說除了那些高不可攀的魔法,還教什“魔導學’、“工程學’、“算術’、“煉金’以及詩歌、藝術什的……我就記得這些。”

    聽到這的老亞伯,心髒又是一跳。

    他對魔法一竅不通,也沒指望高貴的靈魂投胎到自己家,做那“丟鞋者”的第五個孩子。然而“算術”這單詞,卻像一道光照亮了他貧瘠的靈魂。

    不是因為他懂這玩意兒,而是因為他聽說霍勒斯紡織廠那個叫埃爾西的夥計,就是因為算東西算得快,一下子從管賬本的會計幹到了管工廠的廠長!

    老亞伯是個淳樸的人,但他也有自己的精明。

    雖然他看不明白工廠管理層的那些彎彎繞繞和人情世故,但一些簡單易懂的道理他還是能看明白的一算術就等於會計,而會計就等於廠長!

    如果他的孩子也能掌握這門技能,豈不是就不用再像他一樣,為了幾枚可憐的銀鎊對工頭點頭哈腰了?老亞伯猛然驚覺。

    他要是能有個廠長兒子,那不是一個頂十個?!

    投資教育……似乎比多生幾個靠譜啊。

    酒館的討論聲越來越熱烈,不過話題很快便從雷鳴城的大學,又回到了那些更攢勁的話題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家庭,至少能把夜晚浪費在酒館的夥計們,還是單身漢比較多。

    不過,雖然他們很快換了話題,有的人心卻久久無法平靜,譬如坐在吧台角落的老亞伯。他一口喝幹了杯中的涼水,胸中卻燃起了一團躁動的火。

    聖西斯在上,連這群衣服打滿補丁的家夥都在討論著雷鳴城的未來,或許銀鬆鎮的“丟鞋者”也該做點改變了。

    譬如

    學那些趕時髦的雷鳴城市民,給自己也想個體麵一點的“姓氏”?

    畢竟他的孩子可是未來的廠長,以後還要填那什獎學金的申請表,總不能在大學就讓人看扁了。老亞伯覺得,聖西斯並沒有真的拋棄他這個倒黴蛋,也是有在他陷入迷茫的時候給予他啟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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