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林中部偏東北。
從西北山崗撤離的眾人不斷疾馳,穿過了重重迷霧,最終抵達了此處的一座僻靜的山穀。
先前從工事場逃出的人族與妖族都在此地,被受命護送他們的妖族守衛所看管著,不少人都已經是氣喘籲籲的力竭之態,甚至已有人暈厥在地。
畢竟他們都已經被奴役了多日,早就沒有了任何力氣,之前能爬上山崗一直跑到此處,憑的還是那一抹強烈的求生欲。
但當那股欲望所能爆發的力量用完,身體的虛弱感自然會成倍地反饋回來。
於是,夜寒等人也決定在此就地休息。
畢竟有他父皇在,他們不需要再擔心那些遺族將臣追殺而來,休息的時間還是有的。
“先分發口糧,然後救治傷患。”
受命的妖將紛紛行動了起來,而那些受傷的妖王及神將也被扶到了平整的山岩上接受救治。就這樣忙碌半晌,整個場麵才算是漸漸安靜了下來。
此時的夜寒從神將朝倉麵前起身,轉頭看向了妹妹:“朝倉的傷勢可嚴重?”
“傷勢不輕,但不會禍及性命,我隻能先穩住他的狀態,等回去之後再做診治。”
夜寒聽後稍稍點頭,隨即又重新看向妹妹,想起了她持槍而去的畫麵眉心微皺:“方才那人族引遺族而去時,你為何忽然衝出去救他?”
正在整理藥箱的封陽聽到詢問後睫毛微顫:“那人族畢竟是因為我們才深陷絕境,我不能眼睜睜看他死在有遺族手中。”
“可若不是父皇出現,你不但救不下他,連自己也活不下去,實在太過冒失了。”
“抱歉,讓皇兄跟著擔心了。”
夜寒聽到妹妹的話,一時間也沒了責怪的心思,隻是疑惑妹妹一向冰雪聰明,先前在山崗上不會想不到自己救不下那人族才對。
一念及此,夜寒就不由得轉頭看向了那個坐在不遠處的人族。
事實上除了他之外,其他的妖族都在看著那個人族,神將甚至妖王,凝視不斷。
而那棵古樹下盤坐的人族所表現出的果敢與勇猛,讓他此刻即便此時蔚然不動,也顯得格外神秘而霸道。
“從將山崗守在三尺青鋒之外,到他忽然佯攻殺掉一名遺族將臣,再到他出口嘲諷,引遺族離去,我還從未見過如此果敢勇猛之人。”
“不錯,若不是此人,我們可能都堅持不到父皇駕臨。”
“他方才守山所用的是陣法?”
“是被修改過的陣法,與人族當初在先賢聖地阻攔我們的陣法相似。”
正在此時,夜寒忽然回過了神,因為他發現妹妹正背著藥箱,朝著那古樹下的人族款款走去。古樹下,季憂聽到聲響緩緩睜開了眼眸,看向了封陽。
他發現與之前在盛京相見時,這位妖族公主清瘦了很多,原本就纖細無比的腰肢現在看上去就更不堪一握了。
“多謝公主殿下方才出手相救。”季憂見狀起身。
“公子畢竟是因我妖族受困,我又怎能坐視不理。”
封陽將手中的藥箱放在地下,翻找許久之後像是極其無意地忽然開口:“對了,公子的手臂可好些了?季憂不動聲色地看著她:“什手臂?”
“受傷的手臂。”
“我的手臂沒有受傷過。”
封陽聽後沉默半晌,而後緩緩抬頭來:“那以前呢?”
季憂平靜地張口:“以前好像也沒有過。”
“原來沒有過……”
聽到這句話,封陽那翻找藥瓶的手忽然停了一下,而後便陷入了沉默之中。
其實她對皇兄說謊了,方才之所以衝出去,並不完全是因為這人因妖族受難,所以她必須要救。事實上更大的原因在於,她以為是喜歡的人死而複生了。
從進入大荒林發現屍體,並檢查了傷口之後,封陽的心中就一直都有所疑惑。
因為那些屍體上的傷口很像當年鱗牙二族襲殺人族使團時,季憂在妖將束河身上留下的劍傷。但她知道,季憂的劍道來自於靈劍山,覺得會用此劍的也許很多,說不定是同宗同源,所以並未有過多其他的想法。
直到第二次再見,從他的出劍,到他出言嘲諷,再到他忽然舍命引開遺族,她仿佛幻視了一樣,眼前的人一瞬間就變成了季憂。
甚至,連她的尾巴都比她更先一步開始想要搖晃,所以她才會忽然衝出去。
因為自她知道季憂的死訊之後,她就一直都心存遺憾,那一刻再次見到他,這位妖族公主的唯一的念想就是不能再讓他死去。
她守諾了,但麵對一個完全陌生的長相,其實她心中的不確定要更大於確定,所以她才會問他的手臂。因為當年在雪域的妖帝城中,關於手臂的事情隻有他們兩個知道。
隻是讓她沒想到的是,對方說自己的手臂從未受傷。
季憂眼看她的眼眸漸漸暗淡,不由得心中一緊,思量半晌後忍不住開口:“公主殿下方才為什要救我?”
“因為公子救了我們的族人,另外……也因為公子很像一個我喜歡的人。”
“和我一樣的人族?”
封陽蹲在藥箱前輕輕點頭:“對,那是我見過的第一個人族,說來好笑的是,其實我隻和他見過三次。”
季憂看著她那漂亮的豎瞳:“隻見過三次就喜歡了,看來是個美男子,那和我倒是不一樣。”“不是的。”
???”
封陽有些懷念地看著眼前的夜色:“其實我們妖族與人族審美有些不同,我們更喜歡粗獷一點的,但他有點像個書生。”
季憂聽後一怔:“那還值得喜歡?”
“一開始隻是覺得他有些合心意,便漸漸對他有關的事情開始感興趣了,我們雪域整日大雪覆蓋,其實是有些無聊的,所以借著我族正在與人族通商的機會,我漸漸開始打聽人族的事,那段日子我聽說了很多他的故事,知道他救了很多人,覺得他很厲害,我真正的喜歡應該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封陽的語氣輕柔,凝視著前方的黑夜,好像不是在對眼前的人說,而是在對別人說一樣,將自己的心事和盤托出。
不過有一件事她省略了,而省略的原因是自己也沒想明白。
那件事是關於尾巴的,妖族女子的尾巴隻有夫君才能看到,她也沒想到那人族會這大膽地要看她尾巴。
更讓她沒想到的是,她就這給他看了,盡管是隔著衣服。
“那後來再見呢,你告訴他你的心事了?”
封陽回過神後睫毛一顫:“最遺憾的就是我沒有告訴過他,他應該一直都不知道我喜歡他,在他心,我也許隻是一個喜歡治病的妖族公主。”
“你不說是因為人族與妖族的關係?”季憂輕聲問道。
“我們的族群需要九州的土地便隻能和人族對立,我是妖族的公主,我代表的是妖帝一族,雖然我不喜歡戰爭,但我也不能喜歡一個人族。”
“原來如此。”
封陽此時回過身看著他:“公子可有傷處需要診治?”
季憂是泥身,一被碰就會露餡的,於是在聽到這句話後立刻搖頭:“我還好,並未受到什傷,多謝公主關心。”
“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做打擾了,告辭。”
“公主慢走。”
封陽看了一眼他那遮掩的十分嚴實的衣襟,終究沒再出聲,而是背起藥箱,邊點邊走入了夜色之中。此時古樹之下,季憂靜靜地看著她的身影。
其實當初在盛京之中遇到的時候,他心中也是有些疑惑的,不明白為何封陽隻是見過他一次,期間還隔了這多年,再來盛京時她還是會喜歡自己。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對方的心路曆程原來是這個樣子。
紅顏禍水,當真是害人匪淺。
想到這,季憂眼前不禁浮現出她手持長槍守在自己身前,雖然渾身都在顫栗卻半步不退的畫麵。他若真是另一個人,想必當時便已經喜歡上這勇敢的女子了,然後在聽到她已有心上人的時候心中一痛,黯然神傷。
深吸一口氣,季憂從古樹下悄然離開,而後循著耳邊所能聽到流水的方向悄然而去。
此時的封陽已經坐到妖族的暫時歇腳的地方,夜寒正在與其他四位少族長閑聊,看著妹妹歸來,於是伸手幫她接過了藥箱:“那個人族的傷勢如何?“
“他說他沒有受傷。”
“沒有?”
夜寒聽完後不禁微微一怔:“之前在山崗上的時候,我明明察覺到有一縷氣勁落到了他身上的。”封陽聽後沉默許久,而後感受到著裙擺後麵的搖晃有些恍惚。
正在此時,山穀之中的傳來一陣哀嚎聲。
年輕的妖族公主回過神,起身背起藥箱:“我去看看人族有沒有需要醫治的患者。”
既然同意和人族聯盟,且對方確實展現出了誠意,夜寒對妹妹的想法並未阻止,而是叫了身邊的兩個護衛與她一起同去。
隨後三人便邁步進入了山穀,便見有個人族的老者正躺在一個年輕人的懷中,眼睛半合著,喘息十分急促。
封陽見狀放下藥箱,先撐開他的眼皮看了看,而後又拿住了他的手腕,摸上了脈搏。
與此同時,那老頭仿佛失魂了一樣,口中不斷念念有詞:“孽子,快,快讓我見見季公……”封陽聽後微微一怔,轉頭看向了那年輕人:“他在說什?”
“自打被那些鬼東西抓了之後,我老爹就有些神誌不清了,見到拿劍救他的都會說是季公子。”“你們是豐州的?”
“是,我們豐州萬和縣白楊村的。”
封陽見狀的看向那老者:“原來老伯也記得季憂?”
年輕人聞聲開口:“我爹說當年豐州分田地的時候,他是親眼見過季公子的,我說他認錯他還不聽。”聽到這句話,封陽沉默許久,待到回神之後取出銀針,開始給麵前的人族老伯疏通氣血,並喂他服下一顆潤肺的丹藥。
接著她便站起了身,眼神輕輕朝著那人族所在的古樹一撇,人沒見到,卻見一道身影從大霧之中匆匆遠去。
嘩啦,嘩啦
濃霧憧憧的河岸邊,沒有夜色照亮的大湖就仿佛是一座墨潭,深邃而幽暗。
這是怒江支流所形成的一座湖,水質倒還算是幹淨。
此時,在湖邊的一方青石上,一尊有些開裂的泥人正立於一個較為幹燥的地方。
而在其前方,一道金光四溢的神魂正在以靈氣鞠水而起,不斷地修補著那泥身上的裂痕,隨後再將痕跡磨平。
雖然氣息和神念恢複過來了,但開裂的肉身卻無法自行修複,隻能手工修補,畢競他還要繼續尋個地方悟道,若不修補的話,真不知道什時候就會碎成一片土坷了,而到了那個時候,他的神魂便再也無處安放。
等把所有裂痕修複好,他還稍微以術法凝結了水汽,給自己稍稍修整了一下眉眼。
“終究是先前長得太過精致,以至於幾番調整都隻有兩分像從前,盛世美顏當真不是人力可為。”季憂如之前那般稍稍後撤,遠距離看了一眼,不禁念念有詞。
待到泥身稍稍幹燥一些,泥身先前的縫隙便不再明顯了,季憂的神魂瞬間化成一道光束,入主其眉心,而後無盡玄光從其體內爆發而出。
一瞬之間,這泥人便如同活了一樣,化形到了與人一般無二的樣子。
季憂晃動了一下手腳,漸漸習慣了那種實感之後朝著來時的方向走去。
隻是走著走著,他忽然就停下了腳步。
遠處的濃霧之中,封陽正看著他,藏在發間的耳朵不知在何時已經微微豎起。
其實方才那個神誌不清的老伯提醒了她,有時候不能光靠看的,要要靠感覺。
那人的相貌確實不像季憂,可她就是覺得他一定是季憂,因為對方的氣質,某一刻的神態像,還因為自己控製不住的尾巴。
所以她想來找他,再來看看清楚,沒想到就看到了這一幕。
果然,是自己喜歡的人在山崗前攔下了遺族將臣,甚至還企圖舍命把遺族引走。
他做的事,就像自己一直從故事聽說的那樣,甚至比故事還值得喜歡。
不過想到這一點後,封陽的睫毛卻然有些微濕。
人家都說了不是了,是她自己多事非要刨根問底尋個清楚的。
可尋清楚之後她忽然意識到,人家之所以說不是,其實就是覺得她沒必要知道。
就像她剛才講的那個故事一樣,你喜歡人家,人家又不知道,隻是見過三次,為什活著就非得告訴你此時,季憂與她對視間開口:“都這晚了,公主殿下來此處作甚?”
“有些睡不著,所以來此逛逛。”
“原來是這樣………”
季憂確認她應該是看到了,卻沒料到她會假裝什都沒發生一樣。
封陽故作輕鬆地看著他:“我想公子大概是不希望這件事被封陽這種無關緊要的旁人知曉,方才問的時候才會不說,你放心好了,我會將此事忘記的。”
季憂聽出了這話中的顫抖,但還是輕輕拱手道:“多謝公主體諒。”
“那我先回了。”
“晚安。”
封陽恬靜的向他行禮,而後轉身朝著來時方向走去,睫毛顫栗不止。
兩個人都假裝無事發生,真是默契……
不過剛剛邁出兩步步,她的腳步就忽然停了。
此時的她眼眸輕顫著,看著眼前的大霧,就好像看到了當初在盛京的小巷一樣。
那天也是這樣的,她什都沒說,後來才發現她最遺憾的不是不能喜歡他,是直到他死了,自己都沒有告訴他自己喜歡過。
想到這,封陽忽然忍不住轉過了身,腳下倏然用力。
季憂還在原地看著她,見狀不禁抬眸,緊接著就感覺到一陣香風拂麵。
果然美人恩重難消受,秋波流轉最留人。
她若是走了也就真的走了,此時回頭當真叫人破防。
季憂輕歎一聲,終究還是輕輕伸開了雙手,將那撲來的嬌柔身軀接到了懷中,胸前圓圓滿滿彈彈。若有機會不死,回去還得告訴傲嬌鬼,自己又惹了一個。
而這,都tm賴匡誠!
不過雖然是這想的,他的手卻忍不住環了過去,貼著她的臀兒,將她柔軟的腰肢全都摟抱在懷中,貼的緊實而契合了不少。
而剛剛摟住,他就感覺到懷中的小妖精不由得縮了一下,似是有些驚慌。
其實封陽隻是想要抱他一下就鬆開的,然後告訴他,不管對方如何想,她就是曾喜歡他,然後就此瀟灑離開。
但她沒想到自己會被抱住,秀發間的耳朵一瞬間便豎的直直的,眼眸圓睜。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並沒有因此而掙紮,反而一瞬間就乖巧了。
季憂感受到懷中嬌柔的異族公主,沉默許久之後才輕聲開口。
“其實關於我還活著的事情,我並非不想告訴你,隻是我之所以能回來,是因為立了重誓,而我需要在夜色下破境到神遊,才能拿回肉身,這才算是有了個還願的基礎,期間十死無生,所以我還沒有想好要怎告訴別人,於你也是。”
“就如同今日一樣,若不是你父親前來,我怕早已死在這,而像這樣的事情可能還有很多次,不與人說的話,你們就不用再經曆一次痛,整個世界就好像我從來都沒活過一樣。”
封陽縮在他的懷中聽著,忽然意識到他是在對自己解釋,解釋自己為什騙她。
但他的解釋跟自己想的不同,不是覺得她是沒必要知道的旁人,而是怕自己再有意外會惹她傷心。她知道他的死會讓自己傷心,他沒有避開自己喜歡他的事,沒有假裝不知。
封陽櫻唇微張,眼眸一陣閃爍,多次想抬頭看他的表情,但試探許久卻始終不敢與他對視。年輕的妖族公主,前一刻把他當別人時還口口聲聲都是喜歡的時候,此刻撲進懷反而害羞了。不過她不敢動,她的尾巴倒是撲簌簌地動得歡快,讓她整個人都僵在了一起,拚命控製卻也壓製不住。季憂說完話之後見她沒有反應,也有些不知該繼續說些什,嗅著封陽那帶著體溫的雅香沉默不斷。就在此時,他發現了那根晃來晃去的尾巴,以為她是在邀請,於是伸手將其握在了手掌中。一瞬之間,他就感覺懷的妖精不但顫了一下還“鳴”了一聲,抓著自己手臂的手指也忍不住更加用力了幾分,才明白是誤會了。
不錯,這樣的事物他也有一根的,有時候不但無法控製,甚至它還能倒反天罡地控製自己。摟抱半響,季憂逐漸感覺到懷的小妖精放鬆了下來,於是輕輕開口叫了一聲封陽。
封陽也知道沒辦法一直裝死,不然就要抱到天亮了,雖然她喜歡,但她皇兄必然不喜,於是鼓起勇氣輕輕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你們明天一早大概就會離去,但我不會跟你們離開,原本是想過完今夜再告別的,但你現在就在這,我索性就說了。”
封陽終是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為何不能一起離開?”
季憂看著她:“我隻有留在最濃鬱的夜色下才能盡快衝境,也隻有神遊才能拿回自己的肉體。”“那我留在這給公子護道。”
“不要,留在這太危險了,我就是擔心這個所以才誰都沒說,你若是聽話,明日便跟族人一起離去。”
封陽聽到“聽話”二字忽然就抿住了嘴,其實她到現在都是懵的,但卻從這兩個字感受到了不同以往的親近和支配感:“我……我為何要聽公子的話。”
季憂心說你都鑽到在我懷了還問為何:“你覺得自己為何要聽我的話?”
“封陽不知……”
“真的?”
封陽試探著點了點頭,下一瞬便見季憂忽然湊了過來,於是瞬間攥緊了手,緊張無比地閉上了漂亮的豎瞳。
不過讓她疑惑的是,想象之中的親昵並沒有到來,讓她不由得茫然了一下,剛要睜眼,卻發現耳邊已經響起了季憂的聲音。
“若沒有今晚的事,明日道別時我大概會試著開解你,說公主殿下不必為遺憾而傷心,那個死去的人若是沒死的話,聽到那些,也一定會喜歡你。”
封陽怔了一下,漸漸睜大了眼眸。